陆华亭眼神一黯,示意一下温凉,两人走了出去。
待到上了马车,陆华亭靠上座位。他穿着银红色如意牡丹通海缎外袍,腰间别着一块墨色玉环,瀑布似的头发用红木簪子别着,
有几根柔柔地贴在他的下巴上。温凉呆呆地看着他,忽听一声浅笑,那根温润的手指挑起他下巴,言语里夹杂了调笑:“你在看
什么,这么入神?”
温凉脸上一红,眼睛却没有躲闪,直直地看向陆华亭。陆华亭叹了口气,执起他的手道:“你也太大意了,若是他真的跑了,我
们麻烦就大了。现下江湖极不安宁,若他一出现,我们的计划恐怕要全盘打乱。我当着张伯的面训你,也是让你长个教训,下次
可不能大意了。”
温凉把头低了地,猛地又抬起来,问道:“王爷要怎么处置陈俞幸?”
“不急,”陆华亭笑笑,“等这药用上了瘾,他也就为我所用了。那孩子虽说不是多机灵,那身功夫可是俊得很,恐怕连少林方
丈都要忌惮他三分。”
温凉抿抿嘴,道:“我曾经听人提起过,这个陈俞幸很让人捉摸不透。王爷若要用他,可得小心。”
陆华亭笑笑,放下他的手,挑开车帘。窗外是山林蓊郁,流水鸣间。他修长的手指扣着窗棂,懒懒地说道:“放心,倘若他识趣
些,我就好好物尽其用;若他不识趣,我也有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华亭说的慕古斋,就是南昌最大的临仿堂子;慕古斋老板,就是南昌临仿业第一把交椅。他派出的徒弟,也必然是数一数二的
。
如今过来临摹陈俞幸背上那图的,就是一个目光及其犀利的年轻人。
张伯照例将蜡油滴在陈俞幸背上,经过几日磨难后,陈俞幸的脊背已经麻木。那个年轻人见状,也不害怕,竟然一脸惊喜,不由
得赞叹道:“好体质,滴了那么多次竟没有留下一点伤痕,恢复能力实在一流。”
张伯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滴了很多次?”
那人笑道:“他的身体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张伯猛地一笑,竟有些阴森的味道:“是习惯了。”
那人仔细观察了一阵子,就卷起袖子开工。陈俞幸背上的图不过只能显现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人待图消退后,拾起笔蘸了墨
就开始临摹。说是临摹,不过是凭了脑子里的一点记忆。张伯见他下笔飞速,毫不滞怠,顷刻间就完成了一张图纸。张伯又将蜡
油滴上陈俞幸的背,对照者看了一遍。那人皱皱眉,没有反对,只是静静地抱胸站在一旁。
确认无误后,张伯满意地收起图纸,抱拳笑道:“小兄弟记忆非凡,老奴代我家主人暂时先谢过。”说罢,脸色突变,一爪抓向
那年轻人的喉咙。
他出手很快,一般人根本躲不过。那少年错愕间,已被抓住了脖子。他正在使力间,手臂突然一紧,手上的力道一松,少年已睁
开他的五爪。
抓住他手的是陈俞幸。他此时脸白的吓人,全无血色,一双眼睛却亮的教人发慌。他手一松,张伯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整个右臂
都被卸了下来。而陈俞幸也在松手的一刹那,向后摔向床柱,而他的指尖,正一滴一滴滴着发黑的血珠。
张伯瞳孔急剧收缩。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陈俞幸竟然在中了蜀地温家的毒后,不仅提起了内力,还将温凉的毒给逼了出来!
温凉啊温凉,究竟是你的毒太差,还是这个人太可怕?
就在此时,那个年轻人拉起陈俞幸就向外跑。张伯立刻拍碎床方,那两人才奔出密室,就有一众带刀侍卫冲进房里。那年轻人微
微一笑,一把操起旁边桌上的裁纸刀,刀光在他的身边游龙般闪了起来。
等张伯跌跌撞撞冲出密室时,满地的受伤侍卫,而那两个人已不见踪影。他眉间闪现出一片惊恐,忙冲了出去。、
那年轻人带了陈俞幸,眼看要到达墙边,正准备跳墙而过,只听一声冷冷的声音:“阁下好俊的身手,不愧是名动江湖的苏二公
子。”
陈俞幸迷迷糊糊间听到这个称谓,顿时清醒了一半。他迷惑地抬头,见身边的人淡淡一笑,抹下脸上的面皮,道:“叔父好眼力
,许久不见,也能认出小侄。”
郡守设的宴,请的都是当地极有名望权势的达官贵人。宴席摆在郡守府上,气派自是不输一般宴会。清河王甫一入府,郡守就摆
着笑脸迎了上来。寒暄两句,便入了客厅。
厅中的人多是熟识。大将军童余见了他,立刻走了过来,揶揄道:“怎么,今天不在家陪娇妻,舍得出来见见老友啦?”
陆华亭笑了笑,道:“非也,实在是娘子这些天天天见着小王有些腻味,是以小王被赶了出来。”
旁边的公孙无枝听了,大笑道:“清河王实在是模范相公。怪不得前些年我家妹子对你芳心暗许,至今还对王妃怀恨在心哩!”
童余拍着他的背,哂笑道:“得了,你家妹子才几岁?不是说许给了上党王家的小公子吗?什么时候大喜?”
公孙横了他一眼,道:“你也晓得我家妹子年纪小,可不是要等几年?这酒怕是一时半会喝不着了。”说着,无限缅怀地看着陆
华亭,“当初你和郡主大婚时,那场面真叫一个热闹!全京城的姑娘都跑出来哀悼。消息传到金陵,叶丞相家那断袖小公子在家
寻死觅活的,生生把叶家脸都丢尽了。”
童余听了,朝公孙无枝挤眉弄眼道:“说道叶家,前些日子听说你恋上了叶家二小姐叶可怜,如今怎样?”
公孙无枝听了,眉眼顿时耷拉了下来,闷闷道:“别说了。我前些时候才知晓,原来她小时候就定了娃娃亲,现在是陵川王的准
媳妇了,可恨我一片痴心付与流水!”说罢,长叹一声。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华亭听了,不禁问道:“叶二小姐许配的人,是陵川王长子吗?”
“可不是!叶家三个女儿,冶容做了将军夫人,小忆许给了江南苏家,我还当可怜还有追求空间,谁知道竟是未来的陵川王妃。
别看那小子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和你当年一样,叫人挑不出毛病。我们可怜嫁了这种人,以后有的苦头吃。”公孙无枝不由得长
吁短叹起来。童余稍稍变了脸色,忙扯开话题道:“前些日子叶贵妃瞧出喜脉,听闻宫中已经热闹成一片,这下叶家又要更上一
层楼了。”
公孙笑着摇头道:“月满则盈,未必是好事!”
童余忍无可忍地冲他吼道:“公孙,你说话之前好歹长个脑子,这种话能随便说吗?”
公孙嗤笑道:“怕什么,叶家既然将大部分产业置在金陵,估计已经对此有所顾忌,我不过说他一说,有什么关系?”
陆华亭展开手中折扇,似笑非笑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公孙和童余俱是一滞,只见太守凑了上来,笑道:“几位大人聊的热切,下官不才,也来掺上一脚。”
童余见了他,忙笑道:“我刚才还在纳闷,怎么清河王一来,我刚扑上去,你就跑了,我还当你见了我害羞。怎么,有什么重要
的客人你才见过?”
太守道:“童将军说话真是幽默,有谁及得上三位大人重要?只是方才有个亲戚到了,稍微招呼一下。”
公孙无枝猛地笑了出来:“苏大人,听说您有位远方表亲,据说是杭州第一美人,难道这次来的是他?若是如此,在下定要拜会
一下方可。”
苏太守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即安排众人入座,宴席开始。
走进宴席,陆华亭悄悄对温凉吩咐了两句,温凉眉头轻蹙,立刻转身离开。苏太守见状,笑道:“王爷何事非要温公子离席?下
官还有事要请教他。”
陆华亭微笑了一下,道:“内人产期在即,小王实在不放心,不得已派他回去看看。苏大人有事的话,不妨明儿个我叫他亲自登
府相助。”
苏太守忙摆手道:“不劳烦温公子,下官有机会再亲自拜访王爷府邸向他讨教。王爷可不要让下官吃闭门羹哦!”顿了顿,又笑
道,“说起来,王爷和娘娘还真是伉俪情深呢!”
满桌皆笑了起来,宾客纷纷那此事打趣。陆华亭也不恼,只笑眯眯地回敬。他那双温润如玉的长眼,微不可查地挑了起来。
第六章
苏鸿对苏温存这个名字,十分地不陌生。
每一个大的氏族,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个不能提及的禁忌,而在苏家,就有这么一个禁忌。
曾经的苏家四爷,如今的昏黄岛左护法,苏温存。
苏鸿看着眼前的人,还是几年前的相貌,玄色的袍子发出冰冷的光。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下,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拖着把剑立
在树下,玄色袍子的男人带着冷傲的神情看着他,身后是鸦雀无声。
目光下意识地下移,刚触到对方右臂上冰冷的器械,苏鸿有些迷惘的头脑霎时清醒。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自己有多大胜算。
陈俞幸感觉两人僵持着。他试了一下运气,却感觉真气在胸中乱窜。他忙停了下来,真气的冲撞折腾的他喘不过气来。他顿了顿
,感觉苏鸿托着他的手指紧了紧,一个危险的信号传进了脑子里。
面对眼前的人,苏鸿没有把握。
陈俞幸深深吸了口气,温凉从上次他试图闯出院子开始,就不停地给他喂一种药丸。那药丸里混合了软筋散,使得他全身酸软无
力。而从陆华亭他们的对话中,他隐约推测出,温凉给他服用的,八成是可以上瘾的药。
除了身后那幅图外,陆华亭大约是看上了他的功夫,想据为己有。只是他陈俞幸虽胸无大志,却毕竟有些傲骨。
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整个院子里,对他最有威胁的是温凉。所以趁温凉不在,他用内力逼出那药力。谁知那药着实厉害,他一番运功,大伤元气不说
,内息也被弄得紊乱。而今面对这样的局面,在苏鸿不动声色的紧张里,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苏鸿渐渐松开托着陈俞幸的手,将他轻轻推到墙上靠着,随即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剑,直刺向苏温存。
陈俞幸神色一变,肩膀不由得狠狠抵住墙。苏鸿手上不是那柄“白虹剑”,而是一把又长又薄的软剑。那剑本是柔韧非凡,却在
刺向苏温存时,刹那间变得笔直。
那是灌了真气的软剑,那把剑的名字一直埋在陈俞幸心底,那是属于父亲的伟岸身影,渐渐清晰地从脑海中浮出。
芒刺。
苏温存的脸色也霎时变了起来。
他认出苏鸿使得不是苏家的功夫,而这套功夫他觉得十分眼熟,似是在哪见过。尽管如此,剑招的套路和记忆里的似乎又有哪里
不同。
他躲过苏鸿的第三击,寻着了一个破绽,便要反击,眼前突然一花,那剑牢牢缠住他的右臂。
苏温存眯起了眼睛,他想不到竟被苏鸿发现了。
宴席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人有了醉意。童余的副将朱添大着嗓门,在垂着头的公孙无枝耳边嚷道:“他奶奶的,上面那位才躺上
床,从宫里到宫外就斗的不可开交。上面斗也就算了,凭什么我们也要遭罪。前些日子叶相还说要把将军调回去。他奶奶个熊,
咱们将军没日没夜地守着这个关隘,就防着那些南蛮子杀过来。现在好了,南蛮子没过来,自己人倒跑到这儿来搅局了。我说公
子啊,您没事也向上头说说,圣上在再不舒服,这些还是能顾到的。”
公孙打了个酒嗝,嗤笑道:“顾什么顾,圣上自己还忧着呢。叶妃怀了龙种本是好事,可皇后去的早,太子身后势力单薄,恐怕
将来在继承上有些搞头。几个外姓王又不安分,清河王虽是兄弟,也隔着当年那些事,铷王又不晓得跑到什么拐角云游了。最烦
心的是边疆那几个,除了秦川稳坐西北,其余的谁不三天两头闹点事出来。窝心的很。”
童余在一旁听的心惊胆战。公孙无枝口无遮拦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饶是如此,妄议皇家之事明显是死罪。他悄悄观察四周,见众
人似乎都没有注意这边,悄悄松了口气,忙狠狠拉起公孙,冲朱添道:“早点滚回去,明儿个早上还要练兵!”
公孙无枝晃着脑袋,搭着他肩膀,吃吃笑了起来。童余走到苏太守和陆华亭跟前,正要辞行,陆华亭起身道:“正巧,一起走吧
。”而后他含笑向苏太守道,“多谢款待,小王有事,先行告退。太守大人若不嫌弃,还请到寒舍相聚。”
苏太守忙起身送客,走到门口,看着三人进了马车。管家悄悄走过来,小声道:“大表少爷醒了,见不到二表少爷,正着急呢!
”
苏太守眉头一动,看着陆华亭远去的马车,淡淡地吩咐道:“叫他们看好表少爷,你随我去书房。”
苏鸿感到身上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流失。他清楚的知道,他没有胜算。苏温存在他的记忆里,就是近乎偶像的存在,是超越的目标
。苏鸿知道,无论是功力,或是阅历,他都远不及这个他该称为“小叔”的男人。
但他自己也是个男人,越是不可为,他就偏要为之。
剑是缠绵剑,柔荑婉转,软硬兼施;手是开膛手,招招致命,力道精准。
剑光在手中翻飞,手掌狠狠抓向剑障护住的胸膛。
陈俞幸昏昏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战局。即便苏鸿不能战胜,却也能拖延。他捻着指诀,感到内力渐渐有回流的趋势,大喜之际,也
忽略某些异样的感觉。他一抬眼,就看见张伯带着一干侍卫奔了过来。正在这时,苏鸿猛然吃了一掌,剑招一慢,苏温存的手就
要抓过来,陈俞幸纵身一跃,跳入两人之间。
苏温存愣了愣,右手仍没有受力,被陈俞幸挡了下来。他借力跃了出去,惊诧于这个年轻人的功力。
苏鸿的气息在背后稍稍平复,陈俞幸低声道:“此剑甚适合你。这剑有两套剑诀,除了你那一套,还有一套,你看好了。”语罢
,他身形暴涨,直冲向苏温存,两根手指一并,真气汇成剑气,苏温存侧身一闪,只听“啪”的一声,陈俞幸紧声念道:“大漠
沙如雪。”
苏温存转了两个身,眼神忽地一变,只见陈俞幸两指指向他腰间。“燕山月似钩。”
苏温存身形一顿,蓦地缩了又涨,踢踏着地面几个纵跃,还未落稳,陈俞幸的剑气就缠了上来,剑气时折时弯,恣意妄为。隐隐
地,陈俞幸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苏鸿明白了过来,见身边侍卫冲了过来,忙抖开软剑,灵活地穿在侍卫之间。
正斗得酣畅淋漓间,一个黑影猛地窜过来。苏鸿倒退两步,一个侧身躲了过来,长剑一挑,那人也跳了开来。落到地上时,苏鸿
定睛一看,心道不好。
他的眼前堪堪站了四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童子。一个怪物。
刚才袭过来的是那个怪物,身长九尺,青面獠牙,满身青纹,健硕无比。只是他的两只手,白骨森森。
“勾魂鬼手”罗宋。
怪物旁边站着女子,长裙曳地,半身朱红,半身雪白。她的脸也是半边素雅,半边娇艳。怪诞的妆容。
“煞女天仙”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