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里。此时,熟悉的声音却从他背后传来,只是又远又近,飘忽不定。
“冀燕然哪敢与当今状元郎相见,既无此福缘,便不动此心,我高攀不上。”
那声调高昂气势,分明是抬着下巴眼冲着天,哪里有半分卑微的意思,莫少离皱眉头,顿了一顿,又重新开口:“……冀……”
声音来得干脆:“大人既然有那大大的,繁盛的,如花似锦的,哪儿都比不上的京城呆着,何必又来我这小小南山里,免得腌臜
了大人您一身好衣裳,冀燕然担待不起。”
“好,”莫少离闻言,伸手摘了帽子随手扔在地下,“这样呢?”
那边沉默了,一会又清了清嗓子出来:“冀燕然从不认识如此衣着华贵之人,大人请回好走不送。”
莫少离点点头,解开衣扣脱了袍子,然后坐下来踢掉了官靴,赤了两只脚站在潮湿冰凉的地上:“那这样又如何?”
那边没有了丝毫言语,仿佛那声音从来没出现过,周围那片绿色往外延伸是墨汁一样的黑,莫少离站在寒风里面动也不动:“那
请问,这样你记起来了么?”
良久,那边幽幽传出来一句:“如果……那个……你再脱一件的话……”
“冀燕然,”莫少离打断他扳回一辙,兀自穿起来衣裳,头也不回。
“我在山脚屋里等你,过一个时辰不来,此生相见再无期。”
阔别已久的小茅屋,还是那个模样,是自己以前住惯了的地方。莫少离推开门,看阳光洒进来,闪的有些真不开眼,倒似有人下
过了结界,那些擦过身体轻微的灼痛感,把莫少离吓一跳。
他不由得举起袖子去遮那些绵延的光线,半日里才等到它们稍稍消褪,莫少离慢慢放下胳膊,摸到桌子,板凳,慢慢坐下,身子
融进暖光里。
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变化,甚至连蜘蛛网都没多出一张来,那人绝不会好心到动一根手指头来打扫,能做到的也只是保护这里保
持原样不变而已。莫少离抿抿唇线,侧过脸去,四周环顾了一下,无意中扫了一眼南墙上,却不禁呆住了。
原本有土坯脱落的墙上,却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歪歪扭扭爬了满墙,乍一看像刻坏了的梵文,隐隐有着无可名状的悲悯或福荫的
错觉,从中透露出来。
莫少离起了身,走过去,才发现,满眼里里只有两个字——相思。
满墙相思。入土三分,微微刺眼。
莫少离忍不住伸手过去,一点一点的抠,落下来的泥土盖住了指头,又一层一层脱落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只是由着
心里的本能,或许这小屋突然崩塌,连同自己一起深埋地底,也许就此无憾了。
而此时门外响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院门,推开栅栏,走上台阶,莫少离回头望过去,却只看见门口露出半截青色衣袖,
夹着一张快要揉搓泛了黄快要烂掉的纸,在风里一直抖啊抖。
莫少离不明白,刚要走过去喊冀燕然你干什么,那人倒抢先一步出了声:“慢着!你且站住,站在那儿别动,只给我念念这上面
的几个字。”
莫少离怔住,仔细看那纸条,辨认了半日才发觉那是自己半年之前让人送过来的信,他竟然收到了,便忍不住要问:“你不认得
?”
那人不耐烦了,“叫你念你就念!聒噪!”
莫少离便念:“长相思不如长相伴。”
那人察觉不对,于是急了,一个转身闪出来,抖着纸问:“那……我的‘少离’呢?!”
一晃当年,冀燕然指着纸上相思两字问,这念什么?
莫少离逗他,说,念‘少离’。
而如今,偌大一张纸上少少几个字,他只认得它,满墙上也只会描着画它,只因为它是‘少离’。
莫少离看着他,突然就湿了眼眶,他走上前,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说。
“你的少离,在这儿呢。”
冀燕然手背上,额头上,横七竖八都是擦伤,皮肤上还泛着密密的细鳞,他站在阳光底下,身后的天幕亮的像条瀑布流下来,倾
泻在他肩膀上。
究竟有多长时间时间没见,莫少离在朝堂,在府里,甚至在赶来的路上都已经掰着手指头数了无数遍,而后要做什么表情,摆什
么动作,说什么话,全部搁在心里,码的清楚罗列明白只等呈现了而此时骤然相见,自己竟然一时语塞,那些平常练就起来的,
与朝中臣友们拱手相悦张口就来的寒暄客套话,统统撇干净了被丢进爪哇国里,沉默到无踪影。
或许现在自己最期待的,竟是当时最怕来到的,那人伸手过来,揽自己入怀,冰凉却亲昵的触感,从眉心到脸颊,细细密密覆盖
交织成网。
不过冀燕然却连动也没动,只是愣愣地看他,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扭身就走。
莫少离一把扯住他袖子:“你往哪里去?”
冀燕然回头瞪他:“屠村!烧山!祸害世人!无恶不作!万恶不赦!你将待如何?!”
他脸绷得紧紧的,一双桃花瓣眸子向上挑着,头发垂下来一两缕,影子盖过鼻尖,淡灰色下面是干干净净的粉色,延伸到嘴唇,
不过整座架势摆的好像是破庙里面供起来的菩萨,金身里面露着破败的泥壳,许久得不到香烛供奉一般,气急败坏的狼狈。
莫少离看得想发笑,伸手过去碰了碰他脸上的鳞片,冀燕然皱皱眉头,却没有躲,听见莫少离轻轻问:“怎么弄的?”
他哼一声,琢磨着要再奚落他两句,却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小书生白净的像屉笼里发面馒头一样可口,不禁吞咽了下口水,又扭过
头去。
莫少离不甚在意,拉过来他的手静静抚摸上面结了痂的疤,“冀燕然,以后你要是再与人打架,我就抓你去京城铁槛寺大佛下面
压,什么时候改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冀燕然捏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崩出来一句:“莫少离,你好狠的心哪。”
莫少离冲他笑一笑,手伸在他眼前,握成拳,向前径直捣在他胸口,冀燕然没防备,被他打得连连踉跄了两三步,疼的蹲下身子
直喘气:“你……你……”
“冀燕然啊冀燕然,“莫少离跟着蹲下来,搂住他脖颈,把脸贴上去,声音稍微有点沙哑:“到底是谁的心才比较狠,谁说要等
谁回来,谁又忽然不告而别,谁收到了信一直不肯做回应,谁躲着不想见谁,谁又堵着谁的气,你说说,你都说说。”
冀燕然坐在地上,看他眼睛里汪着湖,许久消失不见的墨香味突然像从地面底下滋生出来的,掩盖住自己五官,但想细细凑近去
嗅,又淡到似有若无,他甚至有点迷茫了,不过从那天开始反应了很久才发现一点——喜欢缠人不放的,不一定是他冀燕然,也
有可能是自己的书生,京城的状元,现在山下村里找翻天都找不到的降妖大臣。
莫少离。
莫少离动作微微游弋,凑过来略显笨拙的贴住了冀燕然的嘴唇,没有技巧,更不会咂弄,然而只是尽了全力,他的肩膀稍稍抖动
,似要把这欠了许多时候的相思债,一次讨回来算个清楚。冀燕然忍受不住,胳膊圈过去抱紧了他,却发觉莫少离已经松开了手
,喘着气看自己。
他说:“冀燕然,一切事端都是因我而起,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害村里的孩子!”
就在那一霎那,莫少离明显感觉到了原本抱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
侧过去脸看到了冀燕然发红的眼睛,他就要伸手去摸:“冀燕然?”
冀燕然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粗暴的拨开他的手,然后将莫少离一把推开,自己站起来就朝外走。莫少离有点反应不过这突如其来
的变故,立即也站起来要喊住他:“冀燕然!冀燕然!你去哪里?!”
冀燕然不回答,身影走的坚定决绝,莫少离觉得事情蹊跷,赶紧追了出去,一把扯着他:“你去哪里?你给我解释清楚!”
冀燕然这次却乖乖站住了,他缓缓转过来身子,脸上冷漠的神色好像直接看到了莫少离的心底。
“莫书生,莫状元,莫大人。”
“莫少离,”他的声线冰冷到几乎结了冻,却探过来手捏紧了莫少离的下巴,仔细认真的放在眼前,端详了又端详。
“原来你,从未曾真正了解过冀燕然。”
莫少离呆住了,身体怎么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离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南山里头,风吹云动,好似下起了一场小雪。
莫少离一步一踉跄的再回到村里的时候,几名亲卫押着村长正站在小路上,看见他便迎了过来。
“少离……大、大人!!”村长似看到了救星,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一把老骨头在风里快被吹散了架,不禁嚎啕:“您可回来
了!”
亲卫却手持短剑,一并站好,齐喊:“大人!”
莫少离略回了神,知道找不到自己,他们情急便要绑了村长去问罪,于是伸手来扶:“不得无礼,快松了绳子。”
村长看起来被折磨得不轻,扑进少离怀里几乎要起不来:“大人、大人……娃娃们回来了!”
莫少离一时反应不过来,两眼无神地看他:“嗯?”
村长歇了口气,中气回复了七八成,大声汇报:“娃娃们都回来了!!”
一屋子坐了五六个孩子,各自被各自的娘亲抱在怀里哭地正痛,莫少离跟着村长一路跑回来,扒在门框上点了点:“这……都回
来了?”
屋里村民唰唰站起来排在一处,莫少离过来摸摸这个的手,看看那个的脸,所幸都安然无恙。
莫少离回头暴喝:“那人骨头是怎么回事?!!”
村长吓一跳,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嗫嚅着解释:“娃娃突然一夜不见了,又在山里发现新鲜带血的骨头……一时情急,就以为
是人的……”
莫少离两眼通红,颓然蹲下,胳膊无力的架在膝盖上,不动了。
“大哥哥。”
一个小男孩手里攥着半块黏窝头,啃得满嘴都是,趁他娘一眼没看住,就冲着莫少离走过来,吓得身后的农妇白了脸。
男孩怯生生的望着莫少离,音调里还挂着奶气,凑到他耳朵边上悄悄的说:“大哥哥对我们可好了,你别打他。”
莫少离不解,茫然看他:“哪个大哥哥?”
男孩又抓着窝头啃,莫少离帮他把嘴角抹干净了,抱住他,又轻轻问了一遍:“你说的,是哪个大哥哥?”
“绿衣裳的大哥哥,”男孩眼睛清澈:“帮我们打跑了坏人,还给我们好吃的。”
莫少离的手倏然松了,农妇赶紧上前来把孩子拉到一边去,重新站定了。
满屋人都屏息看着莫少离。
冀燕然定定看着自己,眼里头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哀寞,而后听见他说,原来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莫少离把脸埋进臂膀里,闭眼的最后一瞬看见,灯影冲的所有人的影子,都淡到没了。
莫少离走一步抬头望一望,夜幕隐去了星光,满眼只有竹子挨着竹子,站成一点,排成一线,连成一片,最后交织成座莫大的栅
栏,把那人围在里面。
书上说,长相思不如长相守。
莫少离喊:“冀燕然,我错了……”
信上说,长相思不如长相伴。
莫少离颓然嘶吼:“冀——燕——然——”
皇上终于按耐不住,命人连夜启程来催请莫大人回朝,皇上坐在金龙案前,批阅文书时发觉眼前缺一个人站着有些不妥,却怎么
都不得而知,派下去的那些人,费了究竟有多少周折才把他御笔封任的状元从山里拉回轿子。
亲卫站在轿前,试探着看坐在里面的莫少离,一向洁身自好的状元郎几日不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冒出些青涩的胡茬。
“大人……”他问:“皇上命我来问,事情可结束了?结束了咱就回去。”
“结束了。”莫少离沉吟了沉吟,伸手扯下来了帘子,一垂到底,竟是不再望一眼南山。
“该回去了。”
皇上细看那呈报的文书,拿毛笔在南山两个字处画了一个圈,才抬起眼来看下面垂手静立的莫少离。“你这一去三月有余,功劳
倒是不小啊。”
莫少离弯腰回的恭敬:“臣不敢居功,臣家乡遭此劫难,为恩,为义,皆不容辞。”
皇上点点头,又眯起来眼睛:“那朕也要赏你,你倒说说你想要些什么?”
莫少离受宠若惊,拱手长揖:“臣不敢。”
皇上不理他,兀自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朕救灾赏你套大府邸,看你这次怎么再搬回家去。”
莫少离先一愣,接着笑起来,于是跪下谢恩:“臣……再不敢了。”
时光荏苒。
那由皇上玉口亲批的府邸终也建成,坐落在京城西郊里,皇上金口玉言说到做到,果真就是偌大的一个房样子,空荡荡的不存一
物,干干净净。
莫少离苦笑,只好指挥着人零零散散的往那搬,正忙乱着,突然看见一顶轿子停在门槛前,下一眼就是顾锦文掀开轿帘跳了下来
,气急败坏的往里冲,伸手把莫少离摁在椅子上。
“莫少离,我问你一件事,昨日我去寺里上香,看了咱们俩的命牌,你怎么自己把连命锁给解开了?怎么都不给家里说上一句,
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莫少离笑笑:“命里须有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来的总会来,连着也没什么意思。”
顾锦文听见了怒不可遏,指着莫少离跳脚:“好啊你嫌弃我,是不是嫌我福浅命烂不长久?你自己却去挑更好的连命,还真了不
得你了!”
莫少离一愣:“什么?”
顾锦文仰脖子横眉:“你的命牌跟另外一个人的命牌紧紧相连,那人命牌上只是刻了三个字,”伸了三根指头在他面前:“长相
思!”
长相思不如长相伴。
长相思不如长相守。
莫少离从枕头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沓旧字纸,上面歪歪扭扭来回写着的就是那一句,这么多年的信连续不断被送至桌上,积了这么
厚,字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既想着我,却为什么不肯来见我?
莫少离坐在床头,心里恍然一动,相思如洪水,倾泻而出。
第二天不及清早,新状元府的下人们发现莫状元没了踪影,桌上徒留了一张字。
我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大家互相传阅,都不解其意,后来递到皇上手里,查来查去也没个了局,唯有摔手嗟叹。最后还是顾锦文看见了,拢了字条朝着
观音菩萨烧了柱香,然后笑着说:“这竟成了本朝第一个离家出走的状元,可知流传下去是不是也算上个千古传奇?”
那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
南山依旧,青翠如画,又有人听了传说进去遇神仙,不慎走到溪水深处,只看见影影绰绰两条影子,手拉着手,并肩而行,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