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拧着湿衣裳,隔着窗户纱赞叹这定是迟来的喜雨啊,不过,不过突然就下在状元屁股后面,也、也太蹊跷些了吧。
冀燕然只赶得上瞧见了那恭贺队伍的尾巴,喜气洋洋摆在蜿蜒的小路上,远远红成了一条线。
自己却没有力气再去追赶了。因为能活着回来已然是个奇迹。
无巧不成书。上次自己拼命撑住最后一丝力气,从状元楼里逃出来,免得万一最后脱力化出原形来,又躺在莫少离房里,连累了
他……而且,万一就这么死去被他看见的话……
冀燕然跌跌撞撞沿着繁华街往南跑,离京城远一分就还有一分的希望,有一分希望就能多一分再见少离的可能,而就这么些微的
可能,支撑着冀燕然足足跑出两三里去,而后眼一黑,噗通重重摔在了官道上,又打了两个滚,翻进了一旁壕沟里。
冀燕然大口喘着气,呼吸每一下都疼,其实就在随着莫少离来的路上他还在踌躇,豁了命要陪他,到底值不值得。
若自己安心在南山等他回来。
若他就真的一去不再回来。
冀燕然苦笑了两声,小书生昨天还搂着自己,哭地鼻头通红,而现在自己身上,口中,心里,带着满满一身他尚未散去的味道,
躺在这里等死等的无可奈何。
身体逐渐疲惫,沟里还潜伏着汪着水的湿泥,浸透了自己四肢,路边车行如洪潮,扬起的尘土漫过天空,把视线染成暗黄色。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竹林里碰见莫少离的时候,一样的不堪,一样的狼狈,一样的精疲力尽。
可那仅仅是个开端,而此时,心境竟已大不相同。
从近处传来脚步声,冀燕然头痛欲裂几欲昏厥,他叹口气放弃了再挣扎,索性闭了眼睛,随缘去吧。
最后……莫少离,娘子,再见。
可是等冀燕然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周围景色都已无端变化,自己满身泥浆躺在某一处平地上,身后贴着幽幽青竹,互相交叠遮
掩着西来的耀眼余晖。他抬抬胳膊,好似还在人世,于是翻身就想爬起来,无奈又继续摔下去,浑身力气好像被吸干了一样难受
。冀燕然不甘心,接着又要爬,又摔倒。
“……呃!”
“没死已经算是有福了,莫折腾了。”声音的主人懒懒朝这里望,冀燕然听着耳熟,分辨不出是谁,只好伸长了脖子去看恩公,
两人眼神一对,自己遂趴下继续装死。
天师扛着长长的招魂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垂着眼看他:“为什么不是所有属妖精的,都如你这般脑子不好?若都好端端的跑去
京城寻了死,我这一路来能捡多少现成便宜?”
冀燕然不大情愿的哼哼两声:“多谢相救了。”
“莫急,以后好了再报恩吧,”天师拍拍衣裳站起来,“你此时道行毁的差不多了,若想活着就安分呆着,告辞。”
天师转了身过去,挠挠鼻子,看了看褡裢里的糖腌苹果,摇摇头。
“杀妖的到头来却变成救妖的,看来是被那小狐狸带坏了,这回去可要跟他,好好算一笔账。”
冀燕然缩着脖子听见了,表情一时古怪,说不出话来。
顾老板一家刚刚才送走了所有前来庆贺的人,自莫少离被轿子一路抬走,乡民们便转移目的地来到自己庄上,乡村人家小小礼品
不足挂齿,寒暄笑讪事理所当然,只是来一个人便要弯腰揖回去,自己一把老腰差点就断在了外甥的登科日,顾老板坐上堂屋里
的太爷椅,捶着腰叹着气伸手要茶,却听见前去闩门的小丫鬟迟疑着问:“公子您是谁?天色晚了,请明日再来吧。”
那人清冷冷的声音,如檐底下还滴着的雨,却是自己从未听见过的:“让顾锦文出来!”
顾老板听着奇怪,扶了椅子又站起来,忙着呼喝小丫鬟:“来者是客,快请进来。”
那人一双灼灼桃花眼,脸上冷的似乎挂了层霜花,顾老板瞅了他半日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让人移座奉茶,自己赔笑:“锦
文随他娘去山上寺里上香还愿,今晚上恐怕回不来了,敢问阁下是……”
那人霎时就竖了眉毛,转身就要往外走。顾老板不知道该送还是该留,愣在原地没动弹,直到那人在门槛前站住,又回过头来。
“告诉顾锦文,我在南山脚下只等他三个时辰,迟上一刻他少一条胳膊!”
顾老板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没想到那人得寸进尺,继续把眼一瞥。
“而莫少离,他还欠我一样东西,三个月为期,他如若不还,南山脚下再无人烟,你们等着。”
刚还愿回来的顾锦文,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直接让人用小轿从家门口又抬去了南山,剩下顾夫人一个人站在门口把手帕子绞成个
麻花,冲着刚出来的顾老板跺脚。
“该不会……有危险罢?”
顾老板倚在门框上,摇摇头:“那来讨债的公子,倒像是上回里听他们形容的,一直跟着少离的那个,只怕的是有人传说……传
说那是个妖怪啊!”
第八章
莫少离,莫书生,莫状元,莫大人。
昔日能在学堂里,读一篇文章过目不忘,仰头便出口成诵一字不差的莫少离,此等奇才应是与生俱来老天赐予的,不过任谁都不
会将他跟今朝头科状元郎联系到一起,在村人眼里,至多不过就是一个自小没爹娘,写得一手好字,几件旧衣裳,最喜捧着书呆
看的小书生。
然后就没了。
村里多耕田,农闲时大伙儿也会坐在场院里,拉东说西摇蒲扇喝小酒,话头永远离不了各家鸡皮蒜毛家常事,且每每说到顾家总
会说顾老板倒是难得的善人,顾锦文是独子,家里头的宝贝疙瘩,难免娇纵些,莫少离嘛……莫少离这孩子可怜呐,往后便缄口
沉默不再说了。
接下来一阵凉风,吹散稻花香满囤,大家兴致于是又高起来,林里狐狸做妖媚,装成妇人勾汉子,黄鼠狼子敲夜门,破瓦罐捧回
金沙粒,全是些山野村言稀罕事,听的盘在一旁暗处的妖怪急红了眼珠,莫少离,我们家莫少离如何,有能耐就接着说啊。
千件事万件事,在心里总抵不过‘莫少离’三个字,或许这已经就是存在的意义。
只是此时莫少离还没去京城考状元,冀燕然还赌气呆在南山里。
“所以莫少离他自己能搬来南山脚下一个人住,而他那做大善人的舅舅可以安稳的开着店门,穿着绫罗,数着银子,还等着自己
那状元命的穷外甥日夜拼了命的去考状元,好能一步登天之后尽心尽力的施恩乡里,又算得在他头上的功德一件。”
冀燕然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拉开竹椅子大喇喇坐下翘起二郎腿,对着桌子那头的顾锦文抠指甲,而后微微一笑:“你说我看得可
仔细?”
顾锦文没话说,却也面色坦然,这妖怪自少离登科走后就不肯安生,时不时拉自己来这里‘说家常话’,想想也颇后悔自己上次
一时冲动刺激到了他,不过仗着自己跟莫少离的关系,面对冀燕然,倒也不怎么再害怕。
冀燕然又看穿了他心思,桃花眼眯起来:“别以为你跟他是同一条命,我就不敢动你,我自有我的方法留住你一口气,穷书生照
样可以千里之外登堂拜礼走路吃饭一样不落。”
顾锦文红了脸,咳一声,微微挺了挺脊背:“这又有什么不对?假使当年落难的莫说我们自家亲戚,就算是路人甲乙丙丁戌,爹
爹照样会收留抚养——且我们又并非近亲,再说了知恩图报本就是圣贤之德,伦常之理,他既然有心,我们又何乐而不受?少离
向来知人情识大体,爹爹于他胜于生父,而我于他为兄,于公于私于礼,也轮不到你来为他叫屈。”
他嘴快的像正月里拉响的红炮竹,噼里啪啦止不住一串连响,听的冀燕然直皱眉头,什么前人,什么古训,写这些书的人都定是
被咸菜腌臭了脑袋,心里暗暗担心若莫少离以后也学会了这一套一套的歪理,吵架如何吵得过?
顾锦文瞟他一眼,“既然你知道少离剩下既有状元命数,这是冥冥中注定好的,枉你费尽心思扰他这么久心神,仍然还是拗不过
天数,你说这能怪谁?”
冀燕然这次出奇的坐着没动,还是那副姿势,手背抵住嘴唇,声线冰凉:“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锦文贪图口快,一时间的气氛瞬变差点让他咬了舌头,好容易定了定神,干脆就豁出去与他说个明白:“我说过,我是少离兄
长,而他自跟你上次分开已经半年有余,你当我们就没有书信来往过?”
这话像极了灼热的烙铁,热气凝聚成凶猛的火舌,冀燕然感觉自己有些抵挡不住,忽然之下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顾锦文看
他模样奇怪,怕刺激到了他再惹出什么祸,心里飞速盘算该如何把话能圆回来,谁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万物开始剧烈颤
动——是他掀了桌子。
满屋灰尘飞舞,顾锦文抱着头闪到了门口,撩开袍子腿就要往屋子外面迈,可是眨眼青光闪动,冀燕然负手立在了他前面挡住了
去路,一张脸黑的吓人,自上而下气势逼人:“他还说什么了?”
顾锦文抚胸口,“……他、他何尝说过什么?他知道你不让他当状元的缘由,可是不做这个状元就破不了这个命数,否则他也不
会巴巴的三番两次去找那道士,几乎卖了命才要得那几张忘性断情的破烂符纸!”
冀燕然身形一晃:“什么?”
顾锦文站起来扑扑身上,才抬起眼来看他:“冀燕然,你当真,仅仅当他只是你的傻书生么?”
那老和尚说,顺应天数,一举夺魁方是破解之法,但福缘深浅,命之长短,仍是未知。
那捉妖天师说,状元命金贵无比,恐怕妖怪消受不起,你与那人,孰轻孰重,强不强求,自己掂量。
莫少离恍然有些走神,手里头拿着沉甸甸历来各地的史卷坐在案前有些发愣,刚做的大红官袍料子还未完全帖服,穿在身上倒像
是挂上了几匹新布,压得腰酸背疼。
身旁的小丫鬟手脚勤快伺候着添茶研墨,新上任的状元大人模样清秀,脾气别样好,为人又谦和又认真,只是有时过于木讷谨慎
,时常自己望着窗棱子半日不动。不过听宫里嬷嬷说,他第一天在朝上以一篇策论让群臣赞叹不绝,被当今圣上钦点五品礼部侍
郎,修着史籍,披阅文书,招揽天下学子,又当着众臣的面赏下宅院金银,马匹奴仆,喜称贤臣果真非那泛泛池中物。
不过似乎莫大人并不高兴,进京也只孑然一人,前日清点封赏时,当天便遣人包了钱银一路送回家乡,后来更是如此,赏多少送
多少,到头来状元府里倒是空的像纸上画出来的房样子。京城人多闲话,每当茶余饭后剔着牙嘬着烟管提起来这一跃龙门天下闻
的莫少离,总会笑着说一句‘噢,那个搬家状元啊……’。
直到灯花断了落进烛台里,满到溢出来。
小丫鬟看不下去了,说:“大人脱了衣裳歇息吧,如今夜越发长,天越发凉,保重身子要紧。”
莫少离也觉得眼酸,想想也已经九月过半,外面叶子黄黄绿绿都铺了一地,伸展伸展胳膊说:“那你拿件衣裳来披上吧。”
小丫鬟转身取了衣裳,看见自家大人却站在窗户前面,赶紧过来给他披好了,立在旁边,莫少离转身挥挥手,说你下去睡吧。
小丫鬟忙答应一声,伸手欲关窗子,却看见莫少离兀自站在那里不动往南看,院墙外面是树影,树影以南是康庄道,道路悠悠再
向南,眼睛望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座南山。
于是试探着问:“大人,今儿个风大,就这么对着您吹,不凉吗?”
莫少离裹了裹身上衣裳,笑了笑,又叹口气:“凉啊,如何才不凉?”
秋风凉,相思凉,人心更凉。
如何才不凉?
第二天起来早朝完毕,皇上回宫翻看政务呈书,发现最底下却压着一张辞呈,最下面缀着‘莫少离’三个字,眉头一拧,随即遣
人召回莫大人。
莫少离刚至府门口,红呢子小轿还未及跨过自家门槛,调头又进了宫,等人宣了进殿,抬眼就看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坐在案后,手
里拿着一卷奏折看,连头也不抬。
时间就此静默,皇上不说话,莫少离大气不敢喘,垂手等在宫门外,眼看着外面太阳从天花藻井,爬上琉璃瓦顶,光芒一丝一缕
倾泻进来,台基,栏板,梁柱,直至铺满自己脚底。
皇上这才放下文书,拍了拍手,让人过来收拾了,笑着说:“莫大人久候了?”
莫少离腰板都挺的僵了,弯下去时几乎听见骨头缝里的咯吱响:“臣不敢。”
皇上点点头,“你的辞呈既塞在最后,那朕也要循着顺序来才是,只是朕最近听闻莫大人在民间名号颇响,朕封赏的东西也差不
多运走十之八九了吧?”
莫少离头垂得更低,小小声回:“十之八九了。”
皇上哼一声,转过身去:“请辞回乡所为何事?”
莫少离老实回答:“为见人。”
“见谁?”
“……牵挂之人。”
皇上撑不住笑出声来,一掌伏在案几上:“搬家状元莫少离,你终究是连谎都不会撒。”
莫少离匆忙跪下,脸红的像城外刚熟透的柿子:“臣……不敢欺瞒陛下。”
“不敢?”皇上回头:“那你费煞十年苦心,披荆斩棘才得以爬到天子脚下,钱财敛够便要请辞,当初何苦又要考这状元?”
为何要考这状元。
冀燕然也曾问,这书有什么好,这状元有什么好?
记得自己当初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有黄金屋,冀燕然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追问,那屋子固然好,可里头有谁呢?
纵使庄严壮丽,纵使金碧辉煌,金打玉砌的窗户里面,独一人,捧一盏灯,眼望南山,叹相思凉。
莫少离听着圣上缓缓下诏曰‘今日朕就命人接你所有亲眷即刻入京,不得延误,如何’闭上眼睛,把额头磕在地上,说:“臣…
…谢主隆恩。”
莫少离一口气回了府,坐在书房里头看着窗户出神,小丫鬟送了茶进来,顺手取了鸡毛掸子往书架子上去掸灰,一会回头看见他
仍是那个姿势,肩膀缩在椅子圈里,倒让门口溜进来的天光,映亮了小半张脸。
“大人,”小丫鬟有点看不过去,悄悄走过来推推他,“茶要凉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莫少离一时回不过神,“啊?”
小丫鬟跟着笑:“要不我再端一碗来?”
莫少离笼着手又愣坐了一会,才开口:“你帮我研墨铺纸吧。”
他起身坐回案前,将刚才皇上所下诏令回笼到心里仔仔细细默上了一默,每个字都沉寂在五脏六腑里面难过的要发酵,千句话万
句话堵在嗓子里头不知道该向谁说,思来想去还是再写一封家书为是。
仍先是客套问好,再是转告诏曰,拟定上京日期,此外林林总总不过是像那浇筑了模子一样的几句话,蚕头燕尾攒够了大半张纸
,独剩底下一点留白,莫少离捏紧了笔杆,却再也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