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离携着包袱进了一家新开张的酒坊,前几日跟人家签了条子答应帮人家写出来几个酒名菜名去印成牌子,而偏又遇上下雨加
上冀燕然在家里这么一闹,比约定的时限刚好迟了半日。莫少离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措词解释解释,谁知道进门抬眼看见那店里已
经金晃晃挂了一整排的红漆木牌子,心就凉了半截。
果然人家老板正忙着拨算盘,大手摆摆就赶人:“咱们请了更好的,您还是请便吧。”
莫少离无比沮丧出来,太阳又升高了半里地,照的他睁不开眼,四处望望不知道冀燕然跑到哪里去了,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
味,就继续往前走。
忽然袖子就被扯住,莫少离以为是冀燕然,抽回来手回头却看见个陌生人,手里扛着一把招魂幡,是个捉妖天师打扮。
“你……”莫少离有点愣,愣的是这天师长的倒神采飞扬气质不凡,与自己上次碰见的那个鼠目寸光,伸手就要钱的算命骗子相
差甚远。“……做……做什么?”不过心里已经猜中这人要说的,不是妖气缠身就是灾祸降临,然后施几两银子替你消灾挡祸,
再不行还可以服务上门,符到妖除,保证绝不留后患。
莫少离看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在考虑要不要,可是天师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前面集市上闹事的那只妖精是你家的吧?”
“……啊?”莫少离身子晃了晃,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去看看吧,一会他急了万一显现出原形来,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天师袖子一甩,大踏步往前走了,独剩下莫少离还在原地呆
若木鸡。
莫少离往前走了有二三百步,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亦乐乎。
冀燕然快被扯下来半边衣裳,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被太阳光映的发亮,拽着他的老汉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叫着喊我这把老骨
头还出来养家糊口我容易吗我,你这坏良心的小强盗谁家不抢,两个面团捏的东西罢了,又不是什么好物件,你何苦砸了我的摊
子!
他俩身边果真歪倒着一辆木架子车,花花绿绿的东西撒了一地,只是那木轱辘还在滴溜溜溜转个不停。
莫少离捂脸就要往回钻,那天师却一把拉住他,“不去救?”
莫少离红着脸支吾:“……我没钱!”
天师哧一声笑,说没钱还有力气使啊,你家的人闹事你不管谁管,然后一把把他推上前去,莫少离哎呀一声,踉跄了两步就跌跌
撞撞跑了进去,周围人霎时全安静了下来,眨着眼屏住呼吸看热闹,小书生更紧张了,蹲下身拿褡裢盖住脸就要逃,可是又被人
摁住。
原来冀燕然眼睛一亮,一下把莫少离捞了过来,二话不说拎着他拎到老汉面前:“他说要钱,你给他!”
趁老汉一愣神,莫少离恼羞成怒,站起来就踩他脚,自己连哭腔都出来了:“……我认识你吗冀燕然?你是谁啊?”
老汉瞅准机会,接着就连滚带爬扑过来又扯住莫少离,一抹脸一把眼泪:“这位公子是读书人,明事理,你家这位兄弟的事你可
要评评理,青天白日里,大伙可都瞧着呢。”
莫少离赶紧扶他起来,嘴唇咬的要滴出血来:“老伯,要不您算算,这些得赔多少钱……”
老汉伸了五个手指头,忽然瞥见冀燕然撸袖子,又颤巍巍变成了四个。
冀燕然上前就要扯他领口,莫少离死命拉住他,冀燕然回头冲他红了眼:“放手,否则连你一块咬!”
莫少离眼睛比他更红,咬牙切齿喊,你还不赶紧给人把摊子架起来!
冀燕然撒手,转身气呼呼去扶架子车,用手将那长长的马秸秆穿起来的风车面人全被撺掇了下去,落在脚底下踩成个稀巴烂,老
汉顿时惨呼连连,忙松了莫少离上前去补救,冀燕然刚好把一辆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架子车送还进他手里,然后不等给他反应过来
的机会,就趁所有人都不备,压低了声音,把一条鲜红的长信子冲着老汉的鼻子尖卷起来。
“……你若再纠缠,晚上我去吃了你全家,本大爷说到做到。”
莫少离忙着在原地翻弄腰带摸铜板,只听得身旁原本站着看热闹的天师低低‘嗯’了一声,而距离自己几步远的老汉突然仰面躺
到,两眼翻白,紧接着集市上围观的人群倏然一静,天师翻动着杏黄的道袍已经跃了出去。
一把桃木剑已经抵上了冀燕然的脖子。
冀燕然微微怔了下,身子立即后侧,无奈那剑如影随形像条水蛇黏住他不放,接着视线被漫天的杏黄色掩盖,对面天敌的眼神凌
厉非常,看得冀燕然心头一颤,然后就听见有声音轻微拨动缓缓倒灌进耳朵里。
“孽畜,若再乱动手,可就连累了你的心上人。”
冀燕然本能的去捏那剑尖,桃木剑光华闪动,顿时红的像是刚从炉火上取下来的热碳,刚触到他手指头,便疼的撕心裂肺,冀燕
然心神惶动,几乎就显出原形来。天师却及时收了剑,拿手在他肩膀下面连点带拍了几下,袖子一甩,给他留下了一句话。
“聪明的话就要会佯装凡胎,因为没人,愿意去亲近一只妖怪。”
冀燕然一愣,那声音从耳朵里钻进来,从心里打了个滚,就在这么一瞬之间。
而天师转身便穿越过层层人群扬长而去,飘然不见了踪影。
此时人群爆发出洪潮一般的嘈杂声,有人高喊着‘小强盗打死人了!’纷纷涌上前来,冀燕然还在回味那句话,根本来不及反应
过来,就被几个人从后面架住了胳膊,抬眼看见莫少离也被殃及,两跟细胳膊被往后使劲拉扯地几乎要变形,疼的他满脸通红大
口喘气。冀燕然就彻底怒了,但是仅仅几个凡人的力气他竟然挣不脱,但是现在已然没时间细想,于是一瞪眼一跺脚就吼:“你
们胆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立刻吃了你们!!”
“你、你们要干什么?”莫少离吓坏了,眼看着自己双脚都离了地,他扭头看了看自己后面气急败坏的冀燕然,想喊‘跟我不相
干’却死活喊不出口。
“……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
——去衙门!
莫少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跨进衙门门槛,顿时又紧张又好奇,虽然害怕,眼神还是忍不住四处游窜,心脏跟着扑通扑通跳。
张县令在堂上连喊了三四声‘大胆刁民’仍不见有人回应,于是怒敲惊堂木,莫少离身子跟着抖了抖,才回过神来,赶紧垂头趴
好。
“……光天化日之下霍乱街市明挣明抢不说,竟然还打死了人!”张县令吹胡子瞪眼,自己坐镇这小县庭堂十年整还从没出过什
么大事,如今两个白脸后生竟激的几十个县民齐敲鸣冤鼓,声音直直穿透了自己的鸳鸯帐,令他好不恼火。“……简直无法无天
了你们!”
老汉也被众人抬了进来,脸色铁青浑身僵硬躺在厅堂里,好似真的死了。
莫少离这才惨白了脸,哆哆嗦嗦回头看看那老汉又看看看冀燕然,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啊。
冀燕然竟然毫无反抗的乖乖跪在地上,只是脸上表情凝重使劲皱眉头,看见小书生回头,就冲他笑一笑,接着又兀自把眉皱起来
。
张县令看他们不但不老实回禀竟然还左顾右盼眉来眼去,气更不打一处来,伸手摘了签子就要往地上掼:“你们这是个什么伏罪
态度?!……莫不是板子不挨到身上就不会说话了?!来人呐,给我——”
莫少离听说要打几乎吓飞了魂,连忙伏在地上叩头不已,脑子里一团糟不知道要从何招起,而这时候,冀燕然的声音不紧不慢却
从后面响起。
“人是我打的,死了来找我,与他何干?”
莫少离瞪大眼看他,他却不理会只看着张县令,连头顶上高悬的青天无私,映下来是深沉的蓝。
“先放了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四章
莫少离被赶出衙门外,看着门口的石狮子发了好一会怔,刚才来告状的村民也都三三两两被赶了出来,各自笼着手从自己身边绕
过,也有几个蹲在不远处等着看热闹。
方才冀燕然轻描淡写的交代了下事情经过,说自己只是先抢了老头的摊子,又推了他一把而已,张县令不屈不挠指着小书生问你
们俩什么关系,莫少离心提到了嗓子眼,怕这条蛇再大言不惭咬定说自己是他的娘子云云,谁知冀燕然连看都没看他,直接说不
认识。
傻子都听得出来这根本就是推脱之词,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愿意伏罪,旁边又有人作证说并没看到莫少离动手,张县令就摆摆手让
人拖了自己出来,然后把大门一关,开始了所谓审讯定罪。
就这么莫名其妙闹了一场,太阳悄悄然已经偏了西,莫少离仍是对着石狮子发呆,旁边村人等不耐烦了早就一哄而散,有一个多
事的上前来拽拽他,“少年人啊,莫痴等了,等挨过这几个时辰,送一顿好饭,明早早点起来送他上路吧。”
莫少离木讷地点点头,然后冷不防一个寒战,不禁又抬眼看那剥了漆的厚重门紧紧闭着,心里头不知为何,没来由一阵不舍。
他可是妖怪啊,捉摸不定会吃人的妖怪,又平白无故害了人家性命,按理说其罪当诛,虽然也算是相识了一场,自己并不曾亏欠
他什么,此时仍回去读自己的圣贤书就是,从此就可以不再与他相干。
可为什么,就是迈不出步子去。
正踌躇,听得吱呀一声,有人把门推开,从里面颤颤巍巍走出来一个人,莫少离呆了呆,又揉揉眼,扒住石狮子踮着脚伸长脖子
使劲张望——竟是那死而复生的老头,带着满面迷茫往外走,一步三回头地慢悠悠下下来台阶,扭过脸来正好瞧见躲在暗影里的
莫少离,自己先吓了一个趄趔,然后便没命的跑了。
莫少离想叫他没叫住,忽然听见后面又有人喊,回头就看见两个衙役拖着冀燕然站在门口。
莫少离诚惶诚恐跑过去,衙役就把人往他身上一扔说,带回去吧,没事了。
冀燕然身子里像镶了块金刚石,死沉死沉的,差点把小书生夯在地上,他整张漂亮脸蛋没了一点血色,眼睛也死死闭着,似乎受
了很重的伤,莫少离也不敢多问,咬牙背了冀燕然就往回走。
几乎用尽力气才走到村口,莫少离只觉得满头大汗,腿里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伏在他肩膀上的冀燕然动了动,睁开眼喊了他一
句:“娘子。”
莫少离本能地‘嗯’了一声,“怎么啦?”
冀燕然说:“屁股疼的很。”
莫少离把他往上又抻了抻说:“快到家了。”
那人极细微的答应了句,又没动静了。
进了院门天都黑干净了,莫少离连拽带拉才把冀燕然弄到床上,自己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而后赶紧替他检查
。
冀燕然趴在床上像滩软泥,袍子下半截已经被血洇透了,莫少离咬着牙帮他揭下来衣裳,屁股果真被打开了花,那鲜红的印子肿
起两指高,破皮的地方丝丝往外渗着血。小书生看得心里疼得紧,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床新攒的被子轻轻替他盖上,当下一言不发
出了门。
这时冀燕然抬起来头,眼睛透过头发丝看门外,眸子里融着夜一样的漆黑。
莫少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李先生,刚要掀被子,冀燕然却回光返照一样一打挺跳起来,裹着被子就往床里面滚,把李先生吓
了一跳,摊着两手说:“……你方才不是说他……连动都动弹不得了吗?”
莫少离也大吃一惊,上前两步摁住他:“你不疼啦?”
冀燕然满脸冷汗,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让他出去!”
莫少离急了:“他可是郎中!”
冀燕然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出去!!”
莫少离从没见过他这般情况,只好先把李先生好声好气送出去,李先生临走时取了药交给他,然后指指脑袋,说:“依我看呀,
那些小衙役不长眼睛,肯定是打错地方了。”
莫少离推门再进去的时候,冀燕然还原样趴在床上不动弹,莫少离就把被子帮他掀开上药,一不小心触到皮肉,就疼得他嘶嘶直
吸冷气,小书生小小声嗔怪:“……活该了吧。”然而手里又放轻了些。
冀燕然好像是恢复了些精神,嚷着说饿,莫少离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一天没顾得上吃东西,家里翻来翻去就那几个玉米面饼子,平
时冀燕然连闻都不闻的东西,硬的能硌掉牙。小书生没办法,只好烧了水,把饼子掰的碎碎的煮进去,熬成一锅粥,从箱子里翻
了半天翻出来用黄油纸包的一点生姜跟蔗糖,一起煮了倒也香甜。
两手端了碗凑到冀燕然脸庞,拍了拍他脑袋说:“吃饭了。”
冀燕然有气无力扭过脸,张开嘴,等喂。
莫少离看他红肿着半个屁股,叹口气:“你不是妖怪么,怎么几个衙役都能把你打成这样?”
冀燕然不说话,鼓着腮帮子吸溜稀粥,然后舔舔嘴角:“你坐好,我跟你说一件事情。”
小书生点点头,忽闪着大眼看他。
冀燕然说:“我的道行,被废了。”
莫少离心里的妖精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不管是《志异录》还是《鬼神传》中所描绘的插图无一不皆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身影飘忽不定的,而像冀燕然这种长相养眼
的妖精,似乎只有狐狸精才变得出来。莫少离后来曾捏着他脸问过一次,你是不是想变多美就有多美,这副好皮囊其实是假的吧
?
冀燕然临危正坐说没有,绝对没有,和你们一样都是爹妈给的相貌,如何是想改就能改得的?
不过此时莫少离两手捧着碗愣着没动,他没有道行,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更不知道这东西对于冀燕然而言有个什么
意义。但是心里头,竟然微微透露着点好奇,或者是一丝丝没来由的欣喜,甚至是连自己都感到很陌生的,莫名的亲昵感。
他凑近冀燕然,缓缓的问:“那么说……你以后不能再使用法术了?”
冀燕然看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不知怎的,背后忽然生出一层冷汗,从头到脚,迅速蔓延。于是连忙岔开话头,支起来胳膊,
稍微抬起来一点身子,让小书生把手伸进自己衣服里面去。
“干什么?”莫少离红着脸,手背贴着他皮肤往里掏,掏了半日才抓住了两根长竹签子,心里奇怪,赶紧拉出来。
是两根面人,放在怀里久了暖的脱了色,青红黄绿各自融了一点点,互相掺了一点点,花胡流绍的在自己手心里晶莹发亮,但还
分辨得出模样来。
撑伞的相公,插簪的娘子,脚下青苔爬满石板桥,是一出栩栩如生的白蛇传。
冀燕然笑:“你看,多稀罕人,我一见就喜欢,可那人偏不给。”
莫少离背过身说:“你不给钱,挨打也活该……你何苦……”
冀燕然没听清凑过去,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