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钱塘问旧游 下——念夕

当尹朝华引着老人步入正厅时，一脸迷茫的苏硕卿已经等了许久。

“老先生！”苏硕卿才看见尹朝华身后的老人，立刻激动的站起身来。

“苏公子！”老人睁大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激动的握住青年的双手，“公子身体可好？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

“正是！”苏硕卿含笑奉上茶盏，恭敬跪下，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硕卿没齿难忘！”

“唉唉！苏公子请起！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大夫赶紧搀起青年，白眉一皱，叹着气道，“其实公子本不该谢老夫……该多谢

谢杨公子才是。”

苏硕卿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

“老先生，这……”

尹朝华忙走上前来道：“老伯，适才您说君烨托您办的事，是什么事？”

老人一拍后脑，道：“老夫差点儿忘了此事！”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瓶药丸，道，“杨公子拜托老夫为他研制压制蛊虫的药丸，

老夫制出了一些，特意过来想让杨公子试试的。”

苏硕卿偏过头去，假作是在看窗外的绿树。

心中纷乱如麻。

这事林英早就告诉过他，只是他不曾放在心上过。

蛊发作的时候那人痛苦的样子他并不是没见过，只是后来忽然就好了，自己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却被他搪塞过去。

如今想来，或许这可以解释他为何背叛。

“硕卿。”

不知何时，尹朝华已经送走了老人。

“他中了蛊，你知道么？”

苏硕卿点点头。

尹朝华低笑一声，“那你为何还不愿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解释……有什么用么？我爹娘……会活过来？”

“硕卿，你听我说。”他把按住苏硕卿的肩，强行把他转了过来，“这件事虽然是他坐下的，可罪魁祸首真的不是他。”

看见苏硕卿眼中闪过的疑惑，尹朝华轻轻的叹息一声，道：“你想知道一切么？”

苏硕卿打量了他半晌，重重的点点头。

窗外燕语呢喃，过往的画面浮光掠影般的掠过脑海。

恍惚中，他们又将从前的事重新经历了一遍。

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是旁观者。

“这本不该由我来说……只是我实在不忍看他再这么苦熬下去。”一口气说完他所知道的所有，尹朝华终于停了下来，仰脖喝下

一大口茶。

“我不信。”苏硕卿的口中冷冰冰的蹦出三个字，眼神却动荡的厉害。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尹朝华叹息道，“他到底爱不爱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会原谅他。”握紧十指仿佛在给自己坚定地勇气，可脸上早已松动的表情却让尹朝华明白了他的心事。

“硕卿，我拜托你，去看看他。见了面，你们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摊开了说清楚……反正他就快活不成了。”眼神闪烁，他第一

次对他说了谎话。

硕卿，也许在我去之前，还存了几分就此拆散你们的想法，可在见过他以后，我发现自己再也硬不起心来。

所以，去吧！我不信死人能阻止活人获得幸福。你的家人也一定希望你可以快乐的过完这一生的吧。

“我……”

“你们好歹爱过一场，你真的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尹朝华瞅着他，轻轻道，“这样罢……从现在开始，我给你十二个时辰时间

考虑。你若想去，随时都可以来我房间找我——我会在那里等着你。”说完，抬步离去。

他知道，熬不过今晚，身后那人必定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

入夜，晚风凄凉的划过树梢，银亮的月色从铁窗中打进来，照亮了少年丑陋的脸。

杨君烨缩在墙角，褴褛的衣衫遮掩不了皮肤上斑驳交错的伤痕。

他抬起头望着夜空，漫天星子闪着亮晶晶的光，月光如水，一如他初次看见心上人悲伤的夜。

硕卿，我是多么后悔，没有好好抓住你。

是不是人都会这样？直到失去了才会想起拥有时的好。可当我明白过来时，已经失去了改正的资格。

在死前没法见你最后一面，真的很遗憾。

抬起手腕，他把款式简单的链子凑到唇边，深深的吻过。

“你……”忽然，嘶哑却不减惊诧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是无比熟悉的嗓音。

杨君烨愣愣的转过头去，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衣青年呆呆的站在那里，打碎一地月光。

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

杨君烨闭上眼，低低的笑了一声。

“硕卿，就算只能在梦里见你，我也可以满足了。”

有水渍划过憔悴的眼角，消失在纷乱的发间。

“我很想你。”把头埋进臂弯，一个人低声的呢喃。

“这个梦能不能不要醒，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要走。”声音愈发低弱的像是小动物的哀鸣。

苏硕卿怔怔的蹲下身去，颤抖的抚上对方的头发。

“我不走，”他梦呓般的道，“我不会走。”

这一刻，他毫无保留的相信了尹朝华所说的一切。这么爱他的他……这么可能是穷凶极恶的凶手？

仿佛是抵触一般，脑海中一瞬间划过白衣少年一剑穿过父亲胸口的画面。

苏硕卿闭上眼，心口一阵生疼。

可无论如何，直接害死自己家人的，还是这个人。

半晌，苏硕卿蹲下身，轻柔的把人按进怀里，怀中纤细的身子颤若筛糠。

“冷么？”那具身子冷的象冰，他低低的问道，语气担忧而温柔。

罢了，他已经没几日可以活，就当是……送他上路吧。

怀里的脑袋微动了几下，又传出一声无比压抑的呜咽。

苏硕卿坐了下来，把对方整个身子贴在自己怀中，相拥取暖。

“别哭。”他用下巴蹭着杨君烨干枯的发顶，自己的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在对方的后颈落下几个轻浅的吻，心口处的衣衫冰凉凉的，已被浸湿。

他松了手，从怀里挖出那个湿湿的脑袋。

丑陋的伤疤横亘过少年原本清秀的面容，夜色下就像恶魔般可怖。

他已经得到惩罚了，不是么？

这么想着，他俯下身，轻柔的吻上那张干裂的嘴唇。

两唇甫触，一个火烫一个冰凉，他伸出舌尖探进那张口中，扫过每一块熟悉的土壤。

原来，他从没有忘记从这人身上得到过的一切。

罢了，既然如此爱他，何苦相逼至此。

唇分的时候，暧昧的银丝映着月光划过。

“硕卿？”两个字怯生生的从对方唇里跳了出来，犹带着点点抽噎和不可置信。

“是我。”

第六十八章：九曲寒波不溯流

尹朝华躲在柱子后面，悄悄的看着相拥的两人。

深吸了口气，他抬步离开。

他们的世界，永远是自己无法涉足的。

尽管他曾经有无数机会可以横亘在他们中间，但终究是不忍，不愿。

爱愈深，愈希望那人得到幸福。

脚步一转，他走向了更深处的牢房。

渐渐收起来忧伤的深情，面容沉静下来，双目渐渐焕发出炯炯有神的光。

尹朝华推开厚实的铁门，里面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被重重铁链锁着，虽然身上有伤，却不减精神矍铄。

“杨掌柜。”

他在对方面前站定，表情冷漠。

杨乔松慢慢的抬起头来，看清了眼前的青年后，精明的双眼眯了起来。

“你是谁？”

尹朝华唇角上翘：“你不必知道。”

杨乔松微哼一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尹朝华饶有兴致的挑眉道，“那你说说。”

“你这张脸跟你爹长的有多像，只怕你自己都不知道。”杨乔松微微露出几许讥笑，眼角的光不屑的撇过尹朝华的面容。

“你，认识我爹。”

“当然认识。”中年人咧开嘴笑了，“你爹有本事抓了我，会是他这辈子做的最糟糕的一个决定。”

“哦？是么？”尹朝华毫不示弱的回瞪，“我实在不知道，通敌叛国的家伙有什么可宽恕的——就算皇上是你的靠山，怕也无济

于事吧！”

男人的脸瞬间惨白。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猜猜？”

男人闭上眼，果真开始努力思索。半晌，他慢慢的睁开眼，眸子里透出凶狠的光。

“是那个贱种，对不对！”

尹朝华眯起了眼，周身气势开始凌厉，“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杨乔松的脸上。

男人被打的口吐鲜血，骗过脸去吐出两颗牙齿。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如果是君烨，我劝你最好不要乱讲！”

“哈哈！果然是那个小贱人！我就知道，翅膀硬了总是要飞的，啧啧……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身体和脸蛋，”男人竟露出了享受的

神情，“叫／床的声音简直比盈袖楼的妓／女还要销／魂……”

又是响亮的“啪”的一声，尹朝华气的浑身颤抖，低沉的吼道：“你……你这个畜生！”

“怎么？你吃醋？”男人轻笑几声，“难道你看上他了？看来这个小贱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狐媚！”

尹朝华的手指紧紧的扣住杨乔松的咽喉，声音仿佛地狱吹来的招魂幡。

“识相的……就把君烨身上蛊毒的解药交出来！否则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解药？”男人脸色微微泛青，却还是拼命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留着那东西，等着他来偷么！”

“没有解药，总有解法吧！”

手心沁出了冷汗，若真的无解……那该如何是好！

“解法自然有。不过……”杨乔松眼珠一转，道，“你且附耳过来。”

尹朝华心生疑窦，本不欲凑过去，怎奈心里实在奇痒难忍，左右权衡之下，还是侧过身去将耳朵靠近男人的嘴巴。

杨乔松诡秘一笑，银色的月光打在上面，妖异非常。

他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照着雪白的耳朵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啊——！！”惨厉的呼声震动了整个牢房。

“怎么了？”杨君烨眼睑上犹闪着泪光，愣愣的从温暖的怀抱里探出头来。

苏硕卿眉头一蹙，推开怀里的人站起身道：“是朝华！一定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他。”

“硕卿！”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衣角，丝质的外衣从手心划过，顽皮的逃了出去。

素衣青年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杨君烨愣愣的看着他，渐渐浮上一个凄楚的笑。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重要了，是么？

“朝华！”苏硕卿七拐八弯，好容易找到了好友。

只见尹朝华双手捂着耳廓，痛苦的眉毛都拧了起来。‘

“你怎样！”他焦急的凑过去低声询问。

“硕卿？你怎么来了？”尹朝华闻声睁眼，目光中是难掩的惊诧，“君烨呢？”

“先别管他！你的伤没事么？”

“应该还好。”

不远处传来一声讥讽的笑。

“咦？这不是苏家的二少爷么？”

苏硕卿抬头，一脸迷茫。

“朝华，他是谁？”

“硕卿，你快走！”尹朝华连忙推搡着想把他赶出去。

“为什么要走？”男人挑眉笑了，门牙处缺了两颗，露出两个黑洞，“我还想好好跟你聊聊我调教出的那个淫／荡的贱／人滋味

到底有多好。”

苏硕卿愣住。

“你……在说谁！”他沉下脸来，俊逸的面庞上仿佛要喷出火来。

“还能说谁？”他嗤笑，“端午节那日，你跟他在西湖上做了什么好事，我可看的一清二楚，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事，滋味很销

／魂吧！”

“硕卿！快走！”尹朝华不顾自己的伤，拼命把人往外面退。

“你到底是谁！”

“我？”男人哈哈大笑，“你最好放恭敬点儿，论起来，我好歹也算你的半个岳父才是！”

“你是……他的父亲……”苏硕卿一字一句的说着，眸光中燃起的浓烈的仇恨。

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锃亮的匕首。

“铮”的一声，匕首闪着寒光掠过三人的眼睛。

杨乔松大惊。

“他……竟把寒光都给了你！”

苏硕卿将匕首抵上男人都脖颈，阴森森的道：“就是给了我又如何？只能说明你合该命丧这匕首下！”

“我可先提醒你莫要乱来，”性命被人捏住掌中，杨乔松反倒镇定下来，“这匕首粹过剧毒，见血封喉——我可是钦命要犯，你

若私自杀了我，可是重罪一条，没准，你还得给我偿命呢。”

话音一出，苏硕卿已一脸错愕。

“粹过……剧毒？”

那日白衣少年带着忧愁的笑颜当着三生石将它交给自己，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坟前的那一幕？

手指忍不住狠狠地颤了起来。

若不是尹朝华及时打昏自己，那条鲜活的生命，就消亡在他亲手赠给自己的匕首之下……

心底不由得泛上一波又一波的恐惧。

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他了。

“救命！！……”忽然，又一声凄厉的喊声破空而来。

苏硕卿侧耳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两步抢出了门去。

君烨，你千万不能有事！

第六十九章：所惜光阴去似飞

偌大的牢房里，少年悄无声息的躺在地上晕迷过去，月华如练，愈发衬得他浑身的凄惨。

之前的外袍别胡乱丢在一旁，而他身上衣衫已尽数被扯破，露出青一道红一道的於痕，触目惊心。光裸的双腿大大敞开着，大腿

内侧无数青黑的伤痕，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酸。

牢门开着，地上掉着一串钥匙。

尹朝华捡起钥匙掂量两下，眼里闪过一轮精光，拍了拍苏硕卿的肩以示安慰，自己则悄悄离开。

苏硕卿慢慢的走过去，表情胶着。

自己才离开了短短一会儿！他却在自己眼皮子被伤成这样。

远远一扫他身上的伤痕就已经让自己的心不由抽痛，如何想象，要倾身承受的他。

也许，我应该带你走。

他蹲下身，伸手在杨君烨鼻下试了试，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才放下心来。

小心的解去他身上的破衣，映入眼帘的除了情/事的伤痕，还有一大片灼烧过造成的痕迹。

心又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小心的避过伤口的把瘦弱的躯体翻过来，掀开长衫的衣角，掰开满是青紫的双臀，指尖小心的触上隐透

着殷红的后面。

“不要……碰我。”昏过去的人忽然皱起了眉头很痛苦的模样，身体开始瑟缩，一口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血开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