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花林皓利用限权之便掩护唐肃迟进了大营,以他大宗师的能耐在天耀卫手中截走玄凌耀并不困难,萧初楼只是担心这件事的影响,担心不明真相的下层军官会发生什么激烈冲突。
一旦炸营,局势就会不受控制的糜烂下去,而他自己被拖在这个地方,进退不得。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唐肃迟会对玄凌耀不利,倒不是怕他直接杀人,而且别的什么手段——就像自己对待楚轻桀。
时间在死寂沉默中悄然流淌,萧初楼内心心急如焚,可是他除了等待,没有半点法子。
这种痛苦,实在是折磨人。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山崖下隐约响起了脚步声。
不多,稀稀落落,应是只有三个人。
然而萧初楼骤然绷紧了神经,人越少,意味着威胁越大——只因为其中必定有一人是魇皇教主唐肃迟!
而他一个人,在萧初楼眼中,比千军万马还要危险。
另有一个必然是玄凌耀,那么还有一个是谁?
三个修长的身影在焦急地等待下,缓缓步入了他的视线。
空寂的山顶多出了三个人依然还是那么冷清,呼啸的风声在四周嘶嚎。
萧初楼的目光第一个落在被唐肃迟挟持的玄凌耀身上,确认他暂时没有损伤,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片刻功夫,三人又走近了几步。
当萧初楼瞧见最后那人俊美的面容之时,瞳孔一瞬间紧缩,须臾又恢复了正常。
只是心中的愤怒和不可置信像毒气攻心似的直窜头顶,额上青筋纠结暴起,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目。
花林皓……
他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万万想不到阿皓会背叛了他!
突兀地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萧初楼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可抑制的想起过去十多年朝夕相处,他全心的培养和宠爱,竟然就换来了如今的致命一击?!
花林皓,这个曾经最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一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现在却站在自己的对面,面无表情。
曾经亲密无间的嬉笑怒骂,也再也不见。
以萧初楼深沉的心机涵养,几乎都抑制不住这自心底泛起的滔天怒火和无尽的悲凉……
唐肃迟将萧初楼暗藏的情绪尽收眼底,当下冷笑一声道:“萧王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当然不会忘记还有大敌当前,萧初楼深吸一口气,收拾了泛滥的情绪,不动声色道:“唐教主当真好胆色,将我八万蜀川大军视若无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本王着实佩服。只是这偷偷摸摸的行径,未免令人不齿,委实有剁堂堂国师大人的威风啊。”
这通夹枪带棒的讽刺,对于魇皇教主而言只当是微风拂面罢了,唐肃迟不咸不淡道:“萧王爷才是好胆,只身一人就敢上茫石山,就不怕有埋伏么?”
“埋伏?本王以为有教主大人在此,哪里还需要旁的手段?”萧初楼淡淡地笑了,目光却是紧紧盯着唐肃迟那张苍老的脸,不会漏掉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
哪知唐肃迟坦然地摇了摇头:“若是对付别人,倒也不必此等阵仗,但是对手既然是萧王爷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此言一出,萧初楼和玄凌耀心中猛然皆是一沉。
萧初楼余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依旧到处是光秃秃的石头和尘土,悬崖边上碎石风化的厉害,连一根杂草都无法生存,别说其他生物了。
四野一目了然,除非上天遁地——
等等……
遁地?!
萧初楼脸色不变,毫不在意地拿枪戳了戳楚轻桀的脑袋,冷淡道:“唐教主,你真以为本王会这么蠢单刀赴会?旁的不说,单凭本王手中这柄枪,虽说教主大人神功出神入化,尚且不知快不快得过枪,不过这位大王子殿下么却是——”
他的话没有说尽,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的很了。
唐肃迟早在刚上山顶的时候,就看见了楚轻桀腿上的伤。
萧初楼清楚地看见唐肃迟脸皮抖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动作,谁料唐肃迟冷哼一声,猛的扣紧了玄凌耀的左肩:“萧王爷,你是想威胁本座?”
不等对方搭话,他骤然一用力,勾成鹰爪的五指生生掐入了玄凌耀的肩膀,瞬间将肩骨捏个粉碎!
“唔——”寂静的崖顶突兀地响起一声极其痛苦而低沉的闷哼。
玄凌耀牙关几乎咬出了血,尖锐的痛楚刹那间爆发蔓延至全身,血肉模糊的左肩仿佛依稀可见刺出的骨刺,整条手臂当场就废掉了!
唐肃迟动作比传闻中的更加狠辣,萧初楼终于失去了伪装的镇定,当即爆喝出声:“唐肃迟!你不要他的命了?!”
他的手依然稳稳地指着对方的太阳穴,不给唐肃迟丝毫偷袭的机会,手指已经扣上了扳机,余光却是注意着玄凌耀,生怕他再出什么事。
万一唐肃迟真的不管不顾,或者是再这样继续折磨玄凌耀该如何是好……
只有天知道,萧初楼紧张得手心都浸出了汗。
“哼……”玄凌耀急促的喘着气,额上的冷汗顺着额发往下滴,他却是看也不看残暴的凶手一眼,甚至朝罕见暴怒的萧初楼扯出一个微笑:“反正这左手也没什么用的……”
萧初楼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面庞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戾,眸中积蓄的怒火和心痛交织着渐渐升至顶峰,浑身散发着冷如冰窖的恐怖气息。
楚轻桀眼光同样望着玄凌耀,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敌国的皇帝陛下,虽然他与他地位相当,但是另一方面,却是大大不如了。
唐肃迟一动不动,仍然牢牢抓住玄凌耀,却没有继续下杀手。
双方的软肋同时被制住,局面似乎是个死结。
悬崖上顿时陷入一片肃杀死寂,仿佛时间都紧张地略微停滞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肃迟终于开了口,他低哑干涩的嗓音回荡着,却不是朝萧初楼,而是对一直都默不作声像个木偶人的花林皓:
“花林皓,去杀了萧初楼。”
面无表情的花林皓似乎整个人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作。
唐肃迟皱了皱眉,最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
第九十二章:永世不忘!
随着唐肃迟口中气流的吐息,短促而怪异的音节从短笛中扬起。
尖锐的高音刺得众人耳膜发胀,而一直动也不动的花林皓猛然浑身一震,僵硬地抬腿朝萧初楼一步步迈过去。
萧初楼眼光凝重,匕首从袖口滑出,飞快地代替火枪抵上楚轻桀的脖子,而那冰冷的枪口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指向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个男人。
萧初楼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花林皓会冷漠地对自己下杀手,正如他从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这把枪,会对准花林皓。
死气沉沉的天幕阴沉地笼罩着所有人。
花林皓一身黑衣与黑暗的天色相互纠缠,他修长的身影一步一步踏过来,眼光呆滞而没有焦距,而手中的长剑却慢慢扬起,剑尖平直的向前——刺向他的王。
曾经的王。
像是心脏被什么捏住似的,萧初楼胸口一阵发闷,一阵难过,望着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出口低声叫了一声:“阿皓……”
回答他的一剑捅来的破风声!
“嗞——”金属破开衣衫、刺进血肉的声音,是那样刺耳。
萧初楼举着枪,依然对准着花林皓,终究没有扣下扳机,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有些痛楚、又似有些悲哀。
他竟然下不了手!
然而并不代表别人就下不了手——
剑尖刺进他肩膀一厘米,鲜血顷刻染红了衣衫,一滴一滴,像是从心头流淌出来的。
“初楼!”玄凌耀怒吼出声,忍不住前倾的身体扯动了肩头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痛得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轻颤,愤然如困兽嘶吼,“花林皓,你疯了!你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谁!”
唐肃迟的五指仍旧紧扣着他,冷笑道:“别白费力气了,耀陛下,花林皓从小就被种下寄生蛊,只听从主人号令,等到子蛊完全成熟,脑中所有意识将会被完全抹去,从此沦为行尸走肉,将是主人最听话的工具,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认得,怎么还会记得萧王爷?”
危险——!
令人战栗的心悸感让唐肃迟下意识偏了偏头,电光火石之间躲开了铅弹致命的一击!
“咻轰——”一弹打空射到地面,猛地将一块大石击地粉碎。
一滴血从脸颊流下来被随手摸去,唐肃迟眼皮蓦然跳动,这柄火枪的威力出乎意料的大,不过轻轻擦到带起的劲风竟都能见血。
“哼,萧王爷,火枪虽然厉害,却只是一把,本座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你打中的!”
“花林皓,还不快动手!”唐肃迟刚准备再次吹笛,却猛然发现短笛不见了——方才那一枪击击落了笛子!
漆黑的苍穹,风云翻滚。
黑色,似乎是近日的主旋律。连绵的黑线从远方快速狂奔而来,声如奔雷,迅若闪电,三万终结者骑兵冲锋在前,掩藏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嬉笑怒骂,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一的愤怒与肃穆。
良好的行军纪律,十里的奔袭并没有让步兵与骑兵脱节,东玄蜀川十五万联军保持着急行军的节奏,以最快的速度朝茫石山浩荡而来。
他们为营救耀陛下和萧王爷而来,更为洗刷耻辱而来!
万马铁骑奔腾,大地的震颤一直蔓延到茫石山。
得到国师的命令,同样连夜赶路而来的西楚军,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这猛如虎狼的老对手,看来抢先上山怕是行不通了。
一方放慢了行军速度,在广博无际的灰石沙漠上摆好迎敌的阵型。
另一方加快了冲刺的速度,换揣着满心的恨意与怒火,朝着敌方厚重的防御直刺而去!
尖锐的矛与沉重的盾,在茫石山山麓之下,终于碰撞在一处!
土地和灰石像是地震般剧烈地颤抖着,最先冲锋的是顶头的那一万终结者铁骑,整齐的队形没有因为大半夜的奔袭而有丝毫散乱,像锥子一样在茫茫石沙漠上纵横而掠,呼啸而过。
蜀川铁骑沉默的军人们目视前方,干裂的嘴唇上都蒙上了一层灰土,近了,更近了——
最前方的兵甚至可以看见泛着黝黑光泽的盾牌,还有后面结集待命弓箭手脸上的冷笑。
烟尘滚滚,在夜色里缠绕成诡异的黑雾。
震天的喊杀声遥遥传到山崖顶端,传到每个人的耳里。
萧初楼冷冷地立在那里,如磐石沉稳地一动不动,眼眸里仿佛包裹着一团寒火,冰冷至极,又随时准备冲天而起。
那柄见了血的长剑跌落在一边,孤零零泛着沉默的光。
地上有血花绽开,那是花林皓的血。
他半跪在坚硬的石块上,左手扭曲的耷拉着,抽搐颤抖着。
就在花林皓刺了那一剑之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抽出剑甩了出去,右手紧接着就是狠辣的一掌——并非拍在萧初楼身上——而是拍在自己左臂之上!
这突然的举动震惊崖顶上所有人。
花林皓丝毫不理会唐肃迟催命似的急切命令,怔怔地抬头,茫然地、孤寂地、甚至恐惧地望向萧初楼——望向他肩上长长的、翻出血肉的伤口。
花林皓有些不可置信,在他心中强大无匹,高山仰止般的王爷,竟然会受伤?!
是谁胆敢伤了他?是谁——
愤怒一瞬间冲上头顶,他刚想开口问,却发现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己,冰冷的、怀疑的……
花林皓不由自主地低头,他看见了自己低垂的双手。
手很白,指甲圆润,十指修长。
他看见了满手的血,有自己的,也有萧王爷的。
殷红而刺眼。
“阿皓……”
花林皓听到这低低的轻唤,突然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痛苦地全身蜷缩成一团抽搐着……
是我……
是我……
是我!
在四周或惊讶或愤怒的目光下,他猛然狠狠打断了自己的两条腿!
“阿皓!你干什么?!”萧初楼狂吼出声,蓦然就愤怒起来,无比的愤怒,甚至更甚于方才被捅的那一剑!
他沙哑的嗓音几乎破了尾音,牙齿挫得咯咯响。
花林皓蜷缩在地上,奋力地张开眼睛,巨大的痛苦如岩浆般灼烧着他,甚至口鼻都溢出黑色的血,他奋力地想要看清萧初楼,奋力地开口:“王爷……”
他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意识似乎越来越淡,他怕自己再走出什么伤害王爷的事情。
他渐渐快要看不清楚了,眼前一阵阵模糊发黑,但他仍旧执着的硬撑着,撑着眼皮。
用自己唯一可以动的那只手,慢慢往那人身边爬……
“阿皓……”
花林皓似乎听见王爷在叫他,他想要应声,却无法发出声音,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
他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什么在破碎,在消散,连带走他的生命……
恍惚间,他想起那年小时候,他胆小地躲在小世子身后,抱着他的大腿,死命也不肯撒手,那人轻轻拍着他的头顶,轻轻摸着他的发。
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阿皓,阿皓,别怕……”
那会儿,正午灿烂的日头蹦跶在两人头顶上,在小世子额发下投下一片阴影。
那个男人眯着微笑的眼,倒影着自己圆滚滚的包子脸。
花林皓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却怎么样也抓不住,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的声音像是磨在岩石上的沙粒,艰难地送出几个破碎而低哑的音节:“我……好怕……怕忘记——”
害怕忘记我是谁……
更害怕忘记你……
从不畏惧死亡,却恐惧奈何桥上,那碗孟婆汤。
悬崖上没有人说话,静得可怕。
只能听见衣料摩擦在石头上的声音,花林皓一点点爬,皮肤摩擦地鲜血淋漓。
然而他终究爬不动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开口:“王爷……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楚轻桀沉默地别开头,似乎都不忍再看,他的脖子冰凉一片,是匕首不稳而割出了血。
他能感觉到萧初楼的手在发抖,或许是全身都在发抖?
他仰头望向对方的侧脸,那张脸隐藏在刘海的阴影下,冰冷如霜。
萧初楼凝视着奄奄一息的花林皓,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地力气强忍住冲过去的冲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十多年的孩子,慢慢消散了生命。
“阿皓……”
“阿皓……”
“阿皓!”
“花林皓!”
花林皓静静地蜷缩着,脸朝着萧初楼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静静地闭阖着,像只懒散的黑猫打盹。
他似乎看见许多年后,出征凯旋归来,自己站在王爷身后,一身戎装。
他愿意跟着那个男人,去任何地方,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
但愿我永远记得你微笑的模样,永不悲伤,至死不忘。
但愿我的灵魂还能留在这里,永远望着蜀川的方向。
那里是我的家乡,有亲人,有朋友,还有我的王。
那里的人们善良而淳朴,在山野间唱着淡淡的歌谣。
微风哟~送花草清香
远方的家哟~是否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