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初楼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意识渐渐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苏醒,脑海中嘈杂而刺耳的杂音如浮云远去,睁开双眼,朦胧的视线中似乎看见一个黑影,怔然在头顶。
很想伸手去触碰他,感受男人的温度,为了确认那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影。
还没适应突然的光线,他眯着眼睛,努力想要扯出一个微笑,可是只得僵硬着嘴角。
萧初楼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办不到,无法动弹,什么也办不到。
忽然头顶黑影落下,是男人猛的紧紧抱住了他。
帝王的左手垂在一侧,满是伤痕的右手铁箍一般牢牢攒在他脊背。
狠狠蹭上来的下巴,稀稀有胡渣,粘附着污血和石沙,生疼的扎在萧初楼脸颊。
“凌……”萧初楼蓦然住了口,他感觉到男人在发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风沙阵阵,他依稀听到耳边传来哭声哽咽泣抽。
玄凌耀哭了,低哑着声音,他抱着劫后余生的爱人,埋首在对方胸膛里,强忍的哽咽再也抑制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我好怕……好怕你走,你一个人远走,独留我孤单在此,形单影只。
耀帝陛下堂堂一国之帝君,一生只为三个人哭过,五岁那年母妃惨死,二十五岁那年父皇离世……还有二十七岁这年,在西楚茫石山崖,萧初楼死地还生。
萧初楼微微仰头,面颊有泪,一滴两滴,缓缓而流。
他用唯一可以动的手臂按住男人的头,使劲按在脸颊后。
他望见男人垂下的左手,嶙峋骨瘦。
记忆中,这似乎是玄凌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泪水顺着流到嘴角,萧初楼尝到了眼泪微咸的苦,很快干涸凝固。
他手掌薄茧摩挲着男人的长发,漫天风沙,时光也似乎就此停住。
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等玄凌耀平复下心情,他抬起头抚摸着萧初楼沧桑的脸容,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男人低首浅吻:“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走。”不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走掉!
萧初楼闭了眼,深深叹息:“……好。”
玄凌耀淡淡翘了翘嘴角,正欲拉萧初楼坐起来。
却见那人涩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萧初楼再醒过来的一瞬间就发现,他竟然没有感觉到双腿传来疼痛。
没有疼痛,甚至整个腰椎以下,都没有任何知觉!
颓然靠在岩石上,萧初楼怔怔凝视着这双腿,沉寂下来。
这个残废的模样,即使在山崩中活下又如何呢?
终究,还是是要难逃一死,而且还是如此狼狈地在那个人面前,慢慢等死……
是会饿死、渴死,还是血流尽而死?他想起曾经的风光无限,意气风发,机关算尽,如今终究不过是转眼灰飞烟灭。
同那些埋骨疆场的卑微小兵一般,化为一抔黄土,默默埋藏于此……
萧初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泛起一抹淡淡的自嘲,就算他要死,可是玄凌耀不能死,他受的伤虽然也不轻但是还勉强能够走动。
只要他立刻下山,说不定就能遇上东玄的军队,不论如何,也比在这处绝地陪在自己这个废人身边等死好得多!
一片阴影慢慢笼罩下来。
“你在想什么?”玄凌耀在他身边坐下,神色很是疲惫。
萧初楼怔了怔,摇摇头,低声道:“如何?”
玄凌耀眼光黯淡,仍勉强笑道:“没有看到人,不过已经三天了,应该就快到山顶了……”
萧初楼伸手拨开对方微汗的额发,淡淡道:“没那么快的,这里太难找了……不若,你先下山罢。”
“你胡说什么!”玄凌耀脸色一沉,皱眉道,“山这么大,且不说能不能遇到,就算遇上也不知何时去了,一来一去耗时不知凡几,你……你怎么办?”
萧初楼轻松地笑笑:“别担心,那天爆炸都没炸死我,区区几天怎么会等不唔咳咳——”话音未落,肩上的伤口突地扯痛,禁不住一阵猛咳。
玄凌耀眼神暗了暗,伸手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在耳边低哑着嗓音淡淡道:“不必骗我了,倘若当真要死——我也陪着你……”
萧初楼蓦然一震,止住了咳嗽,眼眶倏然湿红。
又听那人续道:“有时候我会想,你总是要走的,没有人能改变你的决心。”玄凌耀头搁在他肩上,将脸藏起,声音闷然而暗哑。
“其实我骗了你,我说我会忘记你,可是那不光是骗你,更是骗我自己。”
玄凌耀稍稍抬头,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缓慢而执着道:“我忘不掉,永远也忘不掉,我爱着一个人,他永远住在我心里。”
“他叫萧初楼。”
“我曾想过,如果我们当真要死在这里,其实也——也不错……”
玄凌耀偏过头,鼻尖轻轻蹭着萧初楼的颈项,有些痒。
萧初楼环抱着男人的削瘦的肩,闭上眼,静静地听。
“如此,你我就可以永不分开,横竖,你也离不开我了……”
玄凌耀慢慢说着,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初楼?”
那人没有反应。
玄凌耀脸色霍然变了:“萧初楼!”
第九十六章:复仇
风沙肆虐着漠北的每一寸土地,越往北,越是干燥,水分在空气中一点点砂网被蒸发,只剩下筛过的沙粒在风中四散飞扬。
只有一条河,贯穿着西楚的国土,曲水的河水也是土黄色的,滚浪奔腾,浩浩汤汤。
当北堂昂收到西楚军埋伏的消息急速赶至曲水河畔之时,那场惨烈之极的战役已经悄然结束了。
干涸的血迹从磐石坡一路流淌到曲水边,染红了灰黄霜草,刻入了苍茫大地。
荒凉的疆场尸横遍野,到处是残肢断臂,锈剑弓弩。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身着西楚军服的死尸,肮脏的几乎辨不出颜色,无数的残骸堆积着,横七八竖堆在那里,无人收骨,大约是战况太过惨烈而无暇顾及罢。
浓重的血腥味犹在,仿佛硝烟未散。
在尸体最密集的地方,有一具具极为醒目的黑色胄甲,他们的死状极为可怖,身上不知道被戟槊刺穿了多少个血窟窿,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战马都被砍断了四肢倒几步开外的地方。
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死死扼住敌人的脖子,再多拖一个垫背的!
这些黑甲兵们,一个人周围至少陪葬了十倍以上的敌人,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也不知是被杀红了眼的敌人分尸了,还是死后的报复。
北堂昂所率领的腾龙军看到眼前这片人间炼狱,即使身为见惯了战场杀伐的百战铁军,也不禁悚然动容。
整个大军有一瞬间的骚动,却是俱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蜀川的士兵们赤红着双眼,在东玄军不约而同让开的道路中默默地走出来,将那些永远埋葬在这片巨大坟场的战友一个个找出,拼凑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肢体,将它们拼成一个个完整的人。
——曾经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将背后交托的同伴。
一个、两个……两百个,整个亲卫营的终结者骑兵尽数在此,全军覆没。
然而这区区两百人,却狠狠磨掉了西楚三千精锐伏兵近半数的敌人!
这是一场惨烈的大败,亦或者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
北堂昂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在尸体堆里丝毫不顾威严的一个个翻找着,蓦然大喝一声:“朗风统领呢?快去找他!统统去找!”
不用他吩咐,蜀川将士早在第一时间就在痛苦地寻找着他们的最高统领大人。
他们继希望快点找到朗风,又害怕最终只找到大人的尸身,这种矛盾之极的心情纠缠着将士们的心,无疑在同伴全军覆没的沉痛上多撒了一把盐。
“找到朗大人了么?”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去看看那边……”
北堂昂银灰色的战袍处处都染上了污血和土灰,他皱着眉头,一脚深一脚浅的在尸山中寻找着,一直都没有找着,然而又生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倘若不是朗风,这一场毫无准备下被偷袭的硬仗,本该是自己接下的……
仅以两百人的代价杀残了西楚伏军,这实在是一场胜利,可是……没有任何人能高兴的起来。
——即使杀再多的敌人,也换不回一个朗风。
“元帅大人!这里——!”
传令兵突兀的禀报令北堂昂心中猛地一沉,莫非……朗风终究也死在这里?
朗风啊朗风……这叫他该如何跟陛下还有萧王爷交代!
北堂昂僵硬的立在那里没有应声,静默良久,他才沉着一张脸,默默地往曲水河畔去了。
轰隆的水声仿佛丧钟一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漫漫河川奔腾不息,惊涛拍岸,怒吼雪千重。
蜀川士兵们在河岸边上收敛了最后一具亲卫营的战士尸体。
他的旁边插着一柄巨大的钢刀,锋利的刀身深深陷入土地之中。
众人目光凝视在刀刃下方——那里有一截小腿,森然的白骨狰狞的戳出来,殷红发黑的血迹随着一道长长的拖痕延伸到河边。
四周恐怖瘆人的龟裂和尸首无不显示着这里曾经爆发过的战斗。
那截小腿上赫然是蜀川统领专用的黑甲护腿,如今已被划破了无数道血口,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腿上。
北堂昂怔怔地看了会儿,又转头失神地望向那波涛汹涌的莽莽大河不知奔涌向何方。
即使是大型船只都不敢在如此湍急之处过河,而他一个重伤濒死之人,又岂能活命?
朗风……难道你是宁愿自我了结,保存蜀川统领的荣耀,也不愿被俘虏在西楚军之手么……
“元帅大人……”腾龙军的副将目光都集中在北堂身上,他们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深深敬佩。
越是敬佩,越是愤怒,杀意纵横。
北堂昂沉下眼神,霍然拔出了那柄钢刀,厉声道:“派一队小队去河下游寻找朗风统领,全腾龙军听令——”
“追击西楚残军!不接受俘虏!”
这声怒吼遥遥传开,玄蜀联军倏然而震!
东玄三国征战史上鲜少有不接受俘虏的战役,那意味着——充满仇恨的血腥屠杀,一个不留!
沿着曲水河岸,凌乱的马蹄印依稀可见,一路向西南方去了。
西楚精心埋伏的三千精锐,确实原本是准备给北堂昂腾龙军一个下马威的,可谁知先来的并非北堂嫡系,反而是蜀川终结者骑兵。
得知这个消息的杨缇副将最初吓了一大跳,可转眼又发觉进入包围圈的只有区区两百来人,甚至里面还有那位传闻中的蜀川第一统领朗风。
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登时让杨缇高兴坏了,这……当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啊!还是顶大个儿的!
对方不过两百人,管他是什么终结者还是牛头马面,在自己三千黑骑面前,还不横竖是个死?!
嘿嘿,蜀川号称无敌神话的终结者军队在自己手上全军覆没,甚至没准还能俘虏个第一统领,这天大的功勋无论如何也能让自己进入朝廷核心将领的位置了吧?
杨缇如是想着,瞅着那山坡上被围困的死死的两百铁骑,就像匹恶狼瞅着一块肥肉,越发心痒难耐。
可当终结者仿佛死神一般义无反顾冲进己方阵营肆意冲杀之时,杨缇的脸色倏然就难看下来。
谁料到,原本显而易见的结局,居然得到了这样一个惨烈之极的结果。
两百终结者果真是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出来,而那第一统领在乱刀之下被斩断一截小腿,竟然还硬生生撑着一口气毅然跳进了曲水再也找不出。
——可自己所率的黑骑呢?
如今……还能剩几个活蹦乱跳的?
杨缇拉着马缰,失神地游走在曲水河岸宽阔的平原上,他茫然四顾身边东倒西歪的部下,几乎个个带伤,甚至马匹都不够,一个个神色萎靡,还没从方才那惊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从营地出发的时候三千黑骑整整齐齐意气风发,而眼下……这不到半数残兵稀稀拉拉的队伍,哪里还有点西楚精锐的影子?
杨缇愤怒的低吼一声,然而又觉得无比的悲哀。
自己怎么就被那区区两百人……生生给弄成了这副德行?
蜀川军,简直不是人!
杨缇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啪的一甩马鞭,叫道:“加把劲,就快到营地了,到了营地就能好好吃一顿,睡一觉!好好给那些混账瞧瞧咱们的功勋!咱们可是全歼蜀川终结者一股部队啊!打起精神来!”
吃一顿、睡一觉这句话听得他身后的残兵们是双眼冒光,可下面一句“功勋”顿时让所有人尴尬地沉默下来,将自嘲的冷笑压在心底。
全歼一股终结者部队?
嘿!三千人让两百人打残了,还他娘的功勋?!
却在这时,杨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虽然在领兵方面见识稍还欠缺,可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还是有的,身下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踢不住地刨地。
渐渐地,所有人都察觉了不对劲——
震动,从马背上传来——远方轰隆如雷的闷吼声是大地在颤抖。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西楚残军身后的矮坡地平线似乎出现了另一条线,深黑色的、彷如波浪般连绵无尽的黑线。
像是渐渐用炭笔越描越浓黑,最后幻化成一汪黑色深渊也似的潮水,轰隆隆地狠狠压过来!
涌动的阴云似乎都被那浩浩荡荡震天的奔踢声震散开来,露出当空烈阳,映照在西楚军惨白铁青的面孔上……
“腾龙军!是北堂昂的腾龙军!”
不知是谁认出来那黑潮之中迎风招展的腾龙皇旗,突然惊叫了一声,顿时像是静水里投下一枚炸弹,在慌乱的西楚残军中爆炸开来。
“快跑!逃啊!”
“还傻站着干什么?等死吗?!”
“竟然这么多人,少说也有四五万吧!”
“天哪……人家两百人都那么恐怖,现在来了好几万,咱们哪里还有活路啊?!我不想死啊——”
一千五百多被杀怕了西楚军猛然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掉头就跑,在刚刚经历那样一场恐怖的杀伐之后,几乎将蜀川军和东玄军完全视为一体,根本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
只剩下恐惧、惊骇、还有——逃跑!
西楚军在前方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的逃跑,而腾龙先锋军紧跟在后异常执着的追赶,越追越近,越追越狠,不把这些残忍的敌人统统撕个粉碎决不罢休!
北堂昂率众冲在最前方,如鹰般凌厉的双眼微微眯起来,手中握紧了跟随多年的宝剑。
尖锐的先锋已经狠狠刺进了西楚军的残尾,毫不留情的收割着敌人的人头,哀号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一个人有片刻犹豫和手软。
无论是东玄军还是蜀川军,他们混在一起冲锋着,不分彼此,面上神情都是别无二致的无情和愤恨——这场报复,不死不休!
……
这一天,曲水河岸的残阳殷红更胜鲜血,在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连同无数的骨骸尸身,一起埋葬。
烈火映照着北堂昂阴沉萧索的侧脸,久久没有语言。
直到身边一个亲兵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大人,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