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山脚下如火如荼交战的两军突兀地停下来,惊恐至极的望着茫石山山顶升腾而起的那朵巨大无比的蘑菇云。
整个茫石山崖像是中央被一剑劈断,轰然裂开,那延伸而出的鸭嘴悬崖猛然在冲天火焰中坠落!
“老天!怎么回事?!”
“山崩啦!快跑!”
蜀川军怔怔望着山顶的方向,四散的西楚军也无人理会。
王爷和陛下,还在山上!
西楚东南部的茫石山火光震天,将黑夜都要点燃似的。
然而此刻远在北方的北堂昂军营里,统领帐内,睡的极不安稳的男人蓦然惊醒,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大口的喘着粗气。
朗风紧蹙着眉,一手抚着额头,才发现满手都是虚汗。
“这是怎么了……竟然梦见王爷他……”
第九十四章:绝境死地
天策三年四月,西楚茫石山山崩,东玄耀帝陛下同蜀川王爷双双陷于其中,生死未卜。顿时令原本连战连捷的联军势头遏制,士气低迷。
西楚军在登基不久的楚王楚轻桀以及国师带领下,士气大盛,双方僵持在茫石山防线以北,不得寸进。
——《大玄野史》
四月暮的风是温暖的,醉人的,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在山间野地里拂过。
然而此刻黯淡的日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孤零零地靠坐在一棵枯瘦的树下,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空荡荡的酒壶。
黄昏的暮色映照在楚轻桀迷蒙的眼睛里,忽然觉得有些刺痛,他转开脸去,拍开一坛烈酒,仰头灌下。
清冽的酒水顺着嘴角流淌,沾湿了精致描银的锦缎襟口,也不甚在意。
楚轻桀喝得有些多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定然是喝醉了——否则怎能看见……看见那个人在眼前晃荡?
看来真是喝高了,楚轻桀歪着头望着渐渐往下沉的夕阳,勾了勾嘴角。
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自己一直醉下去,不要醒来。
两天一夜,他不知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过着,时不时怔怔望着茫石山的方向,那里早已狼籍一片,到处都是烧焦的碎石,滚滚的浓烟。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虽然浇息了满山大火,然而终究无法避免山石的崩塌。
即使没有被烧死,怕是……也被石头埋葬的尸骨无存了罢……
腿上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提醒着楚轻桀这一切的真实——萧初楼,已经死了!
他深深合上眼,颓然倒在冰冷的树干上,手中酒壶啪的一下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那个人竟然就这样死了,那个家伙……那个混蛋……
自己还没来得及打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话。
甚至,自己还是杀死他的帮凶,仿佛有一团火缠绕着喉咙里,心里,咽不下,吐不出。
楚轻桀觉得很难受,很……伤心。
有细微的脚步声模糊中飘来,楚轻桀没有在乎,也不欲理会。
“陛下腿上伤势未愈,还是少喝些酒的好。”唐肃迟低哑干涩的声音传出来,似乎须臾间就到了他身后。
“……”楚轻桀一愣,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之极的暗光,下意识收拢了五指,“师尊……”
魇皇教主低头冷视着他,眼神略微柔和了些,淡淡道:“往事不可追,莫忘了你的身份。”
楚轻桀垂着头没有答话,直到脚步声渐渐远离,他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身份……不过是个徒有表面的傀儡罢了。
薄暮沉沉。
铁蹄声急如雷,轰隆隆奔腾在官道上,数百道黑灰色人影迅疾如闪电,眨眼间飞掠过匆匆路人的视野,快得不可思议地化为一个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
这群沉默的轻骑正是朗风率领的两百终结者营中亲卫。
那惊怖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北堂大营便收到了茫石山惨烈的消息,两人瞬间心如死灰。
但是没见到尸体,当然是不能死心的,北堂昂当即下令拔营,以最快的速度提前与联军汇合,然而朗风犹嫌太慢,毅然领了两百亲卫先行一步。
朗风一分一秒也不想多等下去,一向沉稳的蜀川第一统领,也无法在王爷生死不知的煎熬下保持冷静。即使明知西楚军定然在前路布下了埋伏,他也要咬牙闯过去!
为了更快的赶回茫石山,朗风绕开了官道,尽挑了捷径小道走。
两百人默然的赶路,偶尔停下补充水囊和干粮,连睡觉都剩下了,日以继夜的奔驰,整个队伍充斥着肃穆焦急的气息,没有一人有所怨言。
北漠的风沙如利刃般割在朗风脸颊,时间、时间!焦躁急迫和提心吊胆就像那沙石似的冲刷着他的心脏,磨人而疼痛,生怕再晚一秒钟,就是那人身死的噩耗传来。
两百铁骑转瞬又冲过了一个山头。
天色很是暗了,百步之外几乎看不见树木,只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在狂风中微微晃荡。
然而刚翻越这座山头,一道突兀的亮光陡然刺入朗风双眼。
“停下!”朗风心中一震,当下厉喝一声,“所有人保持距离,做好战斗准备!”
话音刚落,大片大片的火把瞬间点亮,多如漫天繁星,蹭亮的黑甲在火光的映照下几欲将月光压制下去。
黑甲逼近的速度并不十分快,脚步声却异常的整齐,伏军竟然足足有三千之众!
但见纷纷扬扬的烟尘在夜色里弥漫,沉默而肃杀的压迫感随着奔腾的马蹄,如同震天的擂鼓,狠狠地、一下下敲击在朗风心里。
山包上的两百铁骑,在三千骑兵的包围下,如同滴入大海中的沙粒般微弱而渺小。
敌军从山坡下慢慢围上来,极缓慢地缩小包围圈,像是故意制造出的压抑感,以气势压垮蜀川军。
这路伏军,恐怕是为北堂昂所准备的,否则对付他们区区两百轻骑,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只是没想到,倒让他们成了西楚军的开胃菜了……
朗风长吐一口气,环顾四周,亲卫握紧了手中长剑,将他围在中央,能进亲卫营的没有一个是庸手,即使敌人是己方的十五倍之多,也无一人露出恐惧的神色。
只有升腾而起的杀意,以及视死如归的冷漠。
朗风一身漆黑的战袍,在风沙中猎猎抖动,他右手按在冰冷的剑柄上,冷冷盯着逐渐逼近的黑色铁甲骑,嘴唇边慢慢地泛起浅淡的笑,似自嘲,也似讥讽。
统领没有发话,所有亲卫兵也没有动,他们右手略微扣紧了劲弩的拉环,沉默地望着密密麻麻的敌人,随时准备用这些淬了剧毒的劲弩给对方以迎头痛击。
“弩箭攻击!”冷漠地命令从朗风双唇中清晰吐出,他伸出手,稳稳平直地指向西南方,“准备突围!”
西南方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朗风不知道今夜会不会全军覆没在此处,但是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里那个人更近一点!
“杀——!!”
两百铁骑蓦然爆出一阵怒吼,如同泄闸的洪水般猛地朝统领大人所指的方位狠狠压过去。
黑潮如滚浪,一波一波迅速地蔓延开来。
箭头闪烁着幽绿的冷光,不只有多少箭矢在夜色的掩护下穿过西楚骑兵的喉头,又余劲不歇地射进身后之人的肩膀。
跟在自己身后的两百亲卫,亦不知道死去了多少。
为了加快速度,他们都没有穿戴厚重的胄甲,十倍之众的铁剑刺进血肉之躯,有的甚至被生生拖下马背,在乱蹄中活活踩死。
前仆后继的西楚军疯狂的扑上来,一个个被斩于剑下,又有更多的士卒不要命的冲上来。
黑压压的敌军潮水仿佛一望无际,杀之不尽。
朗风浑身浴血,黑色战袍被血浸泡似的殷红欲滴,手中的剑几乎挥得麻木了,身上的伤口狰狞的爬满了全身。
身边最近的一个亲卫突地扑到他背上,“噗嗞——”冰冷的尖峰瞬间戳穿他的小腹,甚至刺入朗风后背!
空气中充斥着咸腥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统领大人……快……走……”那个小兵哽咽着说完这句话,赤红的眼睛,低吼一声“干你娘!”朝密密麻麻的刀林剑雨中扑去,顷刻淹没在漆黑的人潮中,死无全尸。
朗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稳坐马背上的挺拔身躯竟然不可抑制地轻微摇了摇,他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
那个是沉默忠厚的大块头,还是往日里喜欢和自己抬杠的孩子,亦或者,会是他自己……
冷冽的劲风呼啸。
身上的伤痛到近乎麻木,围在自己身边的两百铁骑伤亡惨重,一眼望去,已经不到五十之数。
然而敌军更惨,生生被这区区两百轻骑砍了个半残!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但是即使如此,西楚军依然是己方的十多倍。
全身而退已经是不可能去奢望了,他们只求在死前多杀几个,多拖几个敌人,一起去地狱!
漫山遍野都是残肢断臂,荒草黄土上只剩下怒吼和厮杀。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
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
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再次付出了数十条性命之后,终于突围至西南曲水边,一路上在西楚军不紧不慢如同戏猴般的追赶下,伤兵不断被射落下马背。
最后一个年轻的亲卫终于不支倒在朗风怀里,紧紧抓着统领大人的衣角,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朗风低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走南闯北的孩子,想起他从十多岁的青涩男孩成长为自己的得力助臂,如今他就这样走了。
连同那两百亲如兄弟的战友,再也不会回来。
漆黑苍穹,冷风寂寥。
朗风怔怔举目四望,远处江水浩浩,敌人冷漠逼迫。
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了,尸骨也要冰冷,静静地倒在这。
终究只剩下他一个,孤单的一个。
体力已经透支,站立不住,朗风怀抱着同伴的尸体,静静地,佝偻着,坐在沙石地。
他垂下头,默默阖上战友的眼帘。
他看着他一手带出的亲兵穷途末路,他看着自己满腔抱负却英雄迟暮。
他忽然心头大悲,眼眶湿润一片,却死死忍住不肯掉落一滴泪水,不肯吐出一声呜咽。
他不怕死亡,只是遗憾,不甘,他还想见到王爷,哪怕一面。
血色染红了大地,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埋葬在了这片不知名的土地……
夜凉如水,怒吼的风沙吹过茫石山狼籍如废墟般的山顶。
处处都是碎裂倾轧的石块,像是沙漠龙卷风过后般,纠结倒塌着,大片大片的碎屑沙粒在风中扬起,烟尘漫天弥散,破败而又枯朽。
就在山顶爆炸凹陷下去的一方石洼里,几块横七竖八压着的巨石下面,一条布满血痂灰土的手臂,孤零零的横在那里。
静静地、一动不动。
第九十五章:黄泉碧落
大爆炸之后的山路几乎被凌乱的石块给封死了,玄蜀联军将整座山周围都封锁围住,一面和西楚军对峙,一面心急如焚地搜山寻找耀陛下和萧王爷。
两天一夜,没有半点消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的心渐渐沉下底去,这两位两国最重要的人物倘若身死于此,那后果……没有人敢去想象。
天是灰色的,充斥着烟尘土石的沙屑,蒙蒙胧、扬滚滚一片。
正午的日头也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细碎的光影掠过荒凉的山顶碎石堆,缓慢地蒸发掉本就不多的雨水汽。
呼呼刮嚎的风声,在悬崖边上盘旋。
细细听去,寂静的石堆里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悉悉索索沙石摩挲声。
“啪嗒”一下,一块半丈宽的岩石被撬翻过来,从石堆坡沙沙滚了下去,“砰”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咳咳咳……”一只手从石头缝下面伸出来,颤抖着扣在一块坚硬的巨石上,那原本修长圆润的五指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沙粒甚至嵌进磨开的皮肉里,每碰一下就是钻心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的主人才艰难地坐起身来,男人衣发散乱,浑身几乎都被污血和尘土覆盖,甚至看不清面容。
也不知道身上肋骨断了多少,稍稍动一动,都是全身的剧痛。
然而他终究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他茫然呆坐了一会儿,意识似乎还没从轰鸣的爆炸、死亡的边缘回过神来,耳朵里、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钻入他的鼻喉中,猛的咳了几声,他怔怔望了一会儿四下废墟般的断石残骸,突兀地,模糊的视线骤然一凝!
不远处的石块下面,一只手臂横在那里,像尸体一样死寂而冰冷。
玄凌耀黑色的眼瞳失神地微微转动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只手臂,猛然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的颤抖起来。
“不……”玄凌耀挣扎着从乱石堆里爬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跌跌撞撞地爬过去。
“初楼……初楼……萧初楼!”帝王的嗓音像是磨砺在岩石上的沙粒那样嘶哑,干涩的喉头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依稀有微弱的气流抽噎着送出来。
他依然固执地低叫着,固执地用仅有的右手一下一下抠挖着压在上面的碎石。
“萧初楼……回答我……快说话啊……”右手结痂的伤疤也重新被磨破,鲜血横流,玄凌耀手抖动着越发厉害,然而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
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悲凄痛楚如鲠在喉,压迫在玄凌耀一点点紧缩的心脏上,压的几乎喘不过起来。
玄凌耀血色尽褪的脸越来越苍白,他很害怕,他怕自己费力挖出来的只有一条断掉的手背。
他更害怕,巨石崩塌,下面男人身躯毁砸。
“萧初楼……说句话……”玄凌耀的手停在空气中,怔怔望着那人看不见一丝生气的脸容。
他好像睡得正香,安安稳稳地静躺。
不见天下第一的蜀川王,绝代风华,尊贵雍容,不见他含笑上挑的丹凤,转眼之间,一切成空。
那占满土灰的发,长而凌乱,露在衣外的皮肤,到处是狰狞的伤疤,和血痂。
玄凌耀慢慢地伸出手,轻触那人脸颊。
满手都是擦不尽的血,狼狈而邋遢。
“说句话……”玄凌耀用力揽起他的头,搁在怀抱,他没有哭,哭不出,只是颤音都变调,嘶哑如同濒死的哀号,“萧初楼……求求你……说句话……”
“萧初楼——不要走!”
你还没有履行答应我的承诺,你怎么能走?!
——“到那时,我亲自送你走。”
可如今明明不到时候,明明不到时候!
玄凌耀双眼怔肿,漫天黄沙飞扬,掩埋他心中悲恸。
苍凉低喃紧紧压抑喉中,他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那般手足无措,心慌、心怆,心痛!
悲凉的风声在灰蒙蒙的苍穹流动,孤零零的山崖寂寥、空荡。
看这碧落黄泉,太匆匆,无人送!
“凌……耀?”
细弱得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哑音,若有若无地飘进男人耳侧,细若游丝。
玄凌耀蓦然心中巨震,他僵硬着垂首看去,那人眼缝裂开一丝,干枯的嘴唇,吐出浅淡的呼吸。
帝王紧闭呼吸,从地狱飞跃云端的感觉太过不真实,唯恐吹一口气,就让眼前的奇迹吹得分崩离析。
“凌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