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宸僵了僵,展臂拥住了自己削瘦的爱人,“我懂。文卿,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
文卿不语,望见摇曳不定的烛火,“回去罢,很晚了。”他听见对方说,于是点头,唇边漾开了一抹浅笑。
鲟看着相携回家的两人,恍然觉得,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长到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第七章
郁叶其实一夜未眠,呆坐在烛火前轻轻抚摸着那暖玉镯子,连后来烛灯熄灭了他也好像没有发现一样,恍然出神。
清晨时,他推门而出,径自来到了柳树下,额头抵着树干,低低叹息,“再过不多时便是秋季了啊。”这年复一年,过得着实飞快。傅成也说过他已经还清了恩情,可是,他却仍旧舍不得走,甚至为了留下,而……
他不曾后悔自己向傅成提出的建议,即使再重来千万遍,他仍然会这么说。只是,想起当时傅歆然的眼神,他就心酸不已。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少爷露出这种近乎绝望的神情。当时,少爷是想说什么呢?他垂着眼睫,干脆不再让自己想下去。多想一会儿,心就会再疼上一分。
罢了,他本就所求不多,能够留在少爷身边,再多不甘,也不敢再奢望什么,他能守的,只有这一世。
傅歆然起床的时候已是日头半升,身边的白燕婉正睁着盈盈的水眸注视着他。他不禁微微红了俊颜,“燕婉,你醒得好早。”
“我真的嫁给你了,歆然,这不是梦对么?”白燕婉依偎在了他的怀中,“歆然,你是我的夫君,永远都不会有人将你抢走……”她低声自语,“这样才对,夫君。”她又含笑唤了一声这个称呼,带着异样的满足感。
傅歆然只道她尚未睡醒,神智迷糊,就伸手搂了搂她,低头轻吻了下她娇嫩的脸颊,“小傻瓜,我娶了你,会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这都是真的。”
白燕婉轻笑出声,埋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两日之后,傅成亲自乘船渡海去往彼岸的岛国进行买卖,船上的货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正是为了购进些岛国特有的织物原料。傅歆然成婚之事,连圣上都略有听闻,体恤他们府中上下忙碌,进贡的事情也就推迟到了开春。傅成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想要让郁叶想办法再织出与众不同的织物,可以让圣上的注意力从鲛绡上转移开。
郁叶不放心傅成一人前往,也随行而去。傅歆然正是接管家业,忙得不可开交。极有经商天分的他让傅成放手让他做。
一行人去往岛国的路上十分顺利,鲟也跟着出海,在她的帮助下,船队在最短的时间里抵达了岛国。
下了船刚想找地方住下,郁叶就碰上了奇怪的人。但对方的气息很是奇特,有点像是同类,可是又有些不同。
对方看看他,再看他身边正瞪着自己的女子,打开折扇,遮住了下半边脸,眼睛因为笑意而弯起,“这是,从对岸来的么?”他开口,竟是流利的汉语。
“正是。”傅成拱了拱手,“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他收了折扇,也端端正正地拱手回礼,“先生就唤我栗便是。”
这个名字奇特的男子有着清丽得近乎女子般的容颜,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只在发尾处用五彩的细绳松松束着,白色的衣衫干干静静的,仅仅是衣摆袖口绣了银色的修竹,穿着一双木屐,走路时的声响甚是清脆。
傅成虽然有些怀疑栗的接近,但是看郁叶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放心下来。郁叶在身边,他不用担心会被人害了去。
鲟跟在郁叶身后走,目光不时的与频频回头的栗相交,每到此时,她就会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而栗转过头,却是又笑了起来。
“郁叶,你看不出他是什么东西?”鲟低声问着,她也察觉出了栗的怪异之处,可是,她的道行不够,还不能清楚分辨。
郁叶皱了皱眉,然后微微摇头,“看不出。”好像是个凡人,可是,凡人的气息怎么会参杂着那一丝丝同类的感觉?
栗就好像是听到了他们低声的交谈,竟是侧过了脸,弯弯眼眸。
傅成在栗的帮助下,与那里的商人交易极为成功,他本想重金谢过栗,却被对方回绝。收获颇丰的傅成决定提早回程的日期。
“老爷,鲟说近日有风浪,出航不易,您还是——”郁叶的话被傅成挥手打断,“郁叶,过些日子就是秋市了,这次除了织物,还有这么多稀罕的玩意儿,如果滞留到秋市过了,我们可是损失不小。”傅成呷了一口茶,“我问过渔民,进来风浪平缓,不会有事的。你也去准备一下。”
郁叶忧心忡忡,抿着唇退了出去。外头,鲟正懒散地倚着一棵樱花树,“怎样?那老头不同意吧?”
“鲟,那该如何是好?若是遇上了大风浪的话,船队说不定会——”他蹙眉的模样分外让人怜惜,鲟瞧着,自然没辙,她垂下了肩膀,道:“我去找鲸商量下。”这个时候,鲸应该是和鳕在附近的海域里,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你在这儿等着我。”她说着,转身消失不见。
谁知,鲟却是一连两日都没回来。傅成催促了几次,郁叶才跟着登上了船,栗过来送他们。傅成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却帮了他们不少的男子极为礼遇,硬是将自己随身的一块古玉送给了栗。这一次,栗总算是收下,学着他们的样子,将玉佩戴在了腰际。
“一路顺风。”栗行了个礼,对着郁叶眨了眨眼睛,意味不明。
郁叶正在担心着鲟,也没多注意。回航的第一天风平浪静,一切安好。郁叶站在甲板上,一整夜都没合眼。到了第二天,暴风雨忽至,风浪大的有十几丈高,一行船队在海浪中挣扎,随时有着没顶之灾。
傅成厉声镇定指挥着船员,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之色。
郁叶考虑再三,终是站在了船头,开始催动法力,船队被巨大的浅绿色光壁笼罩在了其中。
“老爷,让他们加快速度。”郁叶于雷电之中转头,面容有些苍白,“我支撑不了太久。”在光壁中的船队不受风雨颠簸之苦,速度开始加快。
在支撑了两个时辰之后,光壁开始变得薄弱,郁叶勉强支撑。那暴风雨越发凶猛,雨水开始穿透薄薄的光壁砸在身上,郁叶几乎睁不开眼睛。时间漫长得犹如静止一般。
在傅府中的柳树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开始颓败下来,嫩叶泛黄,萧瑟一片。
白燕婉恰巧路过了此处,不经意瞥见了那情景,她挥退了跟在身边的侍女,独自走到柳树下,掐指暗算,然后微微笑了起来,“看来,真真是天助我也。”别以为她不知道柳郁叶在心里打什么算盘。为了留在歆然身边,想出了这种办法,倒也是让她早一步成为了歆然的夫人。她确实是该好好谢谢柳郁叶。实在是,傻得可以。
她取出那根柳枝,纤纤玉手捏住柳枝的两端,用力一折,随手扔在了地上。眼看那方才还新鲜如刚刚采下的柳枝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她这才蹁跹而去。
郁叶全身一震,就这么跪倒在了船头。他的脸上血色尽失,他知道自己此刻要是松懈下来,这些船队上的人,老爷,都会……
可是,是谁,折断了灵枝,是少夫人么?她为什么……
心乱如麻,他气息不稳,咬牙苦撑了没一会儿,就歪倒一旁,不醒人事。
光壁立刻消失,风浪在一瞬间吞噬了一切。
“你想要救他?”栗摇了摇扇子,看着在自己法术设下的阵中徒劳敲打的鲟,“再迟三刻就可以了。”他收扇,用扇骨敲击着手掌,微微笑着。他的身侧用湖水凝成的水镜正在显示着那船队的情况。
“等我出现,先撕了你!”鲟尖声叫着,她急得不行,却破不了他的阵法。她怎么早没看出他居然是会法术的,只觉得他的气息古怪,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细想,他应该就是这里的道士,这里称之为阴阳师的人。
前天她才离开郁叶住的地方,立刻就被栗轻而易举地抓住,困在了这里。不管她是咒骂还是哀求,栗都像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一样,坐在一旁的回廊里,品酒赏秋花。
“我以为你会先去救他。毕竟,他此时伤得很重。”栗指了指水镜,平滑的镜面起了道道的波纹,模糊了景象,过了片刻之后,显现出的是沉浮在海水上的郁叶。
鲟睁大了眼睛看郁叶,见他脸色苍白如死,立马忘了方才的狠话,愣愣地看着出神。
栗也微微拧起了细长的眉头,掐指算了算时间,似乎是时间过去得差不多了,挥袖散去了阵法。困在里头的鲟想也不想,就化作了一道光飞速离开了此处。
等到鲟找到郁叶的时候,郁叶堪堪要沉入深海中。鲟的法力不够高,此时也没有力气带着郁叶去向鳕求救。无奈之下,她只能向着刚离开的陆地行去。
栗就站在海岸边,好像早就料到了鲟会带着郁叶回来。鲟筋疲力尽,只能趴在岸边休息。
“走罢,去我那里休养几天。”栗说,“你总不会就这么让他在这里躺着吧。”
鲟正想反驳,看郁叶的情况确实不好,转而瘪了瘪嘴,同时剜了栗一眼,“你又想使什么鬼主意?”
“我且问你,除了困住你之外,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们的事情?我其实也不过是先前答应过别人一件事……”栗不再说多,转动手腕,打开了折扇。鲟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再度来到了先前待着的庭院中。栗弯腰抱起了郁叶,走向房间。
鲟爬起身,连忙跟了上去。
第八章
昏迷了几天的郁叶醒来时已经是落日时分。他盯着上方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神。灵枝断裂的痛楚让他此刻仍然隐隐作痛。栗在此刻拉开门走进来,看见他醒来,出了声,“正好你醒了,把这个喝了。”
郁叶转头,有些迟钝地辨认对方的面容,“栗……”
“都死了。”仿佛知道郁叶先要问什么,栗先一步开口说到,看见郁叶的面色立刻灰败了下去,他皱了下眉,“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你还是考虑下回去后怎么办,如果不想……就留在这里罢。”
郁叶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立刻回去。”
栗坐到了郁叶的身边,“你现在连维持人形都要依靠我们的力量,怎么回去?”
“可是,少爷……”
从敞开的门口进来的鲟正好听见他的这句话,立刻不高兴地嚷嚷,“你都这样了,还担心那个人干什么,你现在这样,他哪里知道?他活得好好的,还有他的夫人在边上,你不用操心了。”
栗转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鲟。”
鲟瘪嘴,“我只是说实话……”
其实郁叶也知道即使回去,他也做不了什么,但他还是想陪着那个人。在那个人最悲痛的时候,能够在其身边。
“你先安心休养,等到恢复几成之后,再走也不迟。”栗说。
郁叶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在郁叶醒来的前一天中午,傅歆然就听到了那个噩耗。
是在外采买用品的家丁听到了消息,立时跑了回来,还没进大厅就大声叫喊了起来,“少爷,少爷不好了!老爷他、他的船队遇上了暴风雨,沉了船,官府派人来,说是找着了尸体……”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傅歆然脸上的血色尽褪,跌坐在了椅子上,白燕婉连忙上前安抚,他却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
“少爷?”见主子不出声,那家丁也六神无主起来,站在大厅里的婢女们也偷偷哭了起来,“少爷,我们该怎么办?”
“先去衙门将我公公的尸首抬回来,其他的容后再说。”白燕婉出声,娇柔却不失威仪。
那家丁领命退了出去。
白燕婉转头,用更柔和的声音安慰着傅歆然,“歆然,别这样,我们也不想这种事发生,你别太难过了……”她着实心疼此时的傅歆然。
不多时,傅成的尸首就被抬回放置在大厅里,还有一些个仆人的尸首也一定带回放在了院子里。
由于浸没在水中而变得有些肿胀的身体没有一丝挣扎的痕迹,傅成闭着眼睛,安详得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看着自己的父亲,傅歆然终于是止不住泪水,趴在自己父亲的手边,无声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阳光的角度开始倾斜,渐渐向西边落下,傅歆然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问前去认领尸首的家丁,“郁叶呢?郁叶在哪里?”他的眼袋浮肿,眼中布满了血丝,厉声询问的模样看上去甚是骇人。
家丁哆嗦了一下,“少爷,没,没有管家的尸首……”
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跑出大厅,在院子里逐一看过每一具尸体,直到确定没有一个是郁叶的,他颓然坐了下来。
白燕婉一直在他的身边,连忙去拉他,他却是不起。
郁叶,怎么会是连尸首都找不到,怎么会这样。他们去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全都离开了他。
傅歆然的心口一阵痛一阵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心底的某个地方,正在慢慢地死去,一点点的失去生命力,而他,只是呆呆愣愣地出神。
“郁叶,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去的好。”栗诚心提议。
转着手中杯子的郁叶摇摇头,“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他错过了老爷的头七,赶不上老爷落葬,却总是要去老爷坟上上一柱清香的。
栗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举起了酒杯,“那今晚,你我共醉一场。”
“好。”郁叶微笑着抬头,执杯与他的对碰了一下,声响清脆,杯中的清酒在月色下晃动着,碎了波光。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栗和郁叶肩并肩靠着坐在一起,栗仰头望着星空,尖尖的下颚和纤细的脖子形成了优美的弧度,“他是你们那里的道士。可惜,他没有得道成仙,很早就去世了。他走的那一天,我甚至不在他的身边。”
郁叶转过头看他,他微微闭着眼睛,眼底有着破碎的光芒,“郁叶,我等了他三十多年了,他始终没有转世成人,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等下去了。”
在郁叶惊讶的目光中,栗轻笑着说,“我只是半妖,没有你们那么长的寿命。郁叶,除了答应那个人,我别无选择。我很抱歉,但是我仍然会这么做。”
似乎是想说什么,但郁叶只是动了动唇,并没有出声。栗侧过身,将自己额头抵在了郁叶的肩头,似乎有一点水光自垂落的发丝间闪落,“郁叶,我只能陪他这一世,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有我了。”栗的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叹息。
被某种情绪牵引着,郁叶伸手轻轻按在了栗的头上,想了想,他说,“而今,你可找到他了?”
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人只告诉我明年夏末时他会转世在南方的一个大户人家中,我本想立刻动身前去,那人却让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来……”
“跟我们一起走罢。或许鲟可以陪着你去找,毕竟是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你一人去找,未免辛苦了些。”郁叶温声说到。
闻言,栗倏地抬起了头,睁大了漆黑的眼睛,“郁叶。”他对郁叶感到愧疚,却不想对方根本不提此事。
“若不是我修为不精,也不会出事。你莫要自责。”郁叶拍了拍他的肩膀,碧色的眼睛微微弯着,是那么柔和的弧度,看上去远比清冷的月色温暖。栗闭了闭眼睛,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吐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