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熟悉的港口时,郁叶不可抑止地紧张了起来,鲟想要安慰他放松些,栗却是扯住她摇头,跟着郁叶到傅府大门外,就让鲟带着他去四下熟悉下环境,让郁叶独自回去。
“傅府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妖精,寻常人落海,怎么可能十多天之后安然无恙回去?万一他那个宝贝少爷怀疑他怎么办?都没人帮他!”鲟嘟哝着。
“我猜那个少爷,并不想看到你。”栗换了一身儒衫,长长的头发规矩地束起,看上去更是清俊得不可意思。一双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鲟有些不解,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他呢!看到他就来气,身在福中不知福。”
栗随手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并不重,于是鲟也没有反击,他用目光四下找寻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明知道对方还没有转生,他却仍是忍不住仔仔细细地一个个看过去,生怕有所遗漏。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去找寻,而今有了方向,却仍是改不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郁叶跟傅歆然相处了十多年,你不会比他更了解傅歆然,你去了反倒是给他添麻烦。”
“我……”鲟想要反驳,却找不到理由,只能恨恨地瘪嘴,快步往前走。
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在这热闹的人群里跟鲟走散,栗不紧不慢地跟着鲟所在的方向。
郁叶进府的时候,家丁的表情很是奇怪,像是见到了鬼,但又想起此时是青天白日,鬼是不可能现形的。迟钝地张着嘴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飞奔着往府里跑,一边嘴里大喊,“柳总管回来了!回来了!柳总管没死!”
闻声而出的傅歆然看见慢慢走来的郁叶,无法自已的,眼角慢慢湿了。
“少爷。”郁叶抬手想要擦去他眼角的泪光,却被对方用力抱住。
“还好你还在,还好你还在……”傅歆然不断重复着,这几日来,他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又想笑又想哭,“郁叶,我只剩你了。”
白燕婉听了自己贴身婢女云儿报告来的消息,心中一阵复杂,却仍是端整仪态,走了出来,正巧听见傅歆然说的这句话,脸色不免阴沉了几分。
“柳总管。”她轻声唤。郁叶抬头,想要行礼,却仍被傅歆然给抱着,脱不开身,只能点点头,“见过少夫人。”
“柳总管,你可唤错了,而今,这里只有老爷和夫人。”白燕婉轻声曼语地对郁叶说到。
郁叶还没说什么,傅歆然先一步转过头,“燕婉,你这是说什么话。郁叶从小看我长大,就像是一家人,怎么称呼根本不重要。”
抬袖微微遮住了小半张脸,白燕婉低着头,“是燕婉失言了。可是,夫君,你可曾想过。这么大的风浪,所有人都去了,为何柳总管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傅歆然愣了愣,复又转头看向郁叶。只见郁叶神色极为疲倦,苍白的脸色衬着那身青色的衣衫,更是仿佛透明的一样。可是除此之外,郁叶好好的,没有一点点的损伤。傅歆然不愿意多想,“这自然是郁叶吉人天相。燕婉,你究竟想说什么?”
“夫君,柳总管来府上也有十多年了,为何始终容颜未改?还有总管的外貌,便是胡人也没有这般妖异的。且说那鲛绡,并非凡物,他若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席,是从何处弄来此物的?夫君你是从不曾细想过原因么?”白燕婉逐字逐句道来,她每说一句话,郁叶的身子就僵硬一分。
傅歆然慢慢松开环抱郁叶的双手,垂眼不知是在想什么。
“少爷……”郁叶出声,继而哑然。他有些无措,只是下意识地用指尖扣住腕间的暖玉镯子。另一只手背在后头,紧紧地攥成了拳。
“他是妖孽。爹和那些船上的人都是被他害死的。”白燕婉说,“低等的妖才需要吃人,像郁叶这种已经化人形许久的妖,只需要吸取魂魄就能修炼。往日没有由头,这次出海,不就是好时机。”
“你胡说!”傅歆然猛地看向白燕婉,目光竟有几分凶狠的意味,“郁叶怎么会害死我爹!郁叶也不会是妖!你休得胡言乱语!”
白燕婉一惊,却仍是不屈不饶,她不能再让这个柳妖继续待下去,她没想到这个柳妖居然还会活着,她现在没有法力让他消失,只有想办法将他赶出傅府,赶出傅歆然的视线范围。
“柳总管,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敢承认么?你是想回来害死歆然是不是?”
“我不是……”郁叶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什么?不是妖孽还是不是想来害人的?我若现在让人砍去院中的柳树,你可还会摇头?”白燕婉冷笑。
第九章
郁叶微微颤抖了起来,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郁叶?”傅歆然看向他,似乎不太相信白燕婉说的话。但是郁叶的反应却坐实了那些话并不是假的。
“夫君,你若让此妖再在我们府里待着,他、他定会将我们也都害了去。”白燕婉用袖子完全遮住了面容,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少爷……”郁叶惶惶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傅歆然。他没有想到白燕婉会说出来,更没想到白燕婉会诬陷他,“我没有害过老爷……”
“那么,找个法师封住他的妖力是不是他就没法害人了?”傅歆然问白燕婉。
白燕婉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回答,“应是如此。”
傅歆然转头就想叫人去找个法师来,郁叶却伸手拦住了他,“少爷,不必如此麻烦。”他不禁微微苦笑,却又为傅歆然愿意让他留下。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只要我自吐元珠,交予你保管,我即与凡人无异。”
“夫君!”白燕婉急得跺了跺脚,手指绞着绣着精致刺绣的绢帕,恨不得目光化作刀剑,直接将这个柳妖斩杀当场才好。
摆了摆手,傅歆然看也不看白燕婉,径直盯着郁叶黯淡的浅碧色眼眸,淡淡地说,“你先下去。”
待到白燕婉转身走远,傅歆然才说了下去,“郁叶,我信你没有害我爹。”但是,没有害,不代表他就原谅郁叶的不救。燕婉说了,郁叶是化形已久的妖,想要救一个凡人轻而易举。但是郁叶没有救,爹死了,他终究是没了亲人。但他却又无法对郁叶彻底心狠。找人收了郁叶,他做不到。
郁叶的双眼亮起了微弱的光亮,可又被傅歆然那幽冷的眼光刺得不由低下头。眼前这个人,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陌生,不再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个少年。他咬了下唇,“我这就将元珠给你……”
“少了这个,对你没什么影响么?”傅歆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心中微微一暖,郁叶摇头,“没有,只是不能施法而已。”
傅歆然点点头,转过了头去。
郁叶闭目,过了片刻之后,神色痛苦的从口中慢慢吐出了一颗浅碧色的珠子。那色泽,漂亮得就像他的眼眸。微微泛着光芒,好似一颗夜明珠。郁叶的面上彻底失去了血色,他踉跄了一下,将元珠交给了傅歆然,低声道:“少爷……还请……保管好它。”
傅歆然接过元珠,放入了袖中,再度点点头,“你回房休息罢。”说罢便出了大厅,头也不回。
郁叶按着空掉了的胸口,脚步虚浮的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直没有郁叶的音信,鲟只当栗的话确实不假,也就放心地不去探看,整日拉着栗在这片南方大大小小的城镇往来。栗也算是开了眼界,在故乡没有这么辽阔的土地和繁荣的景象。这里的山水,都跟那里的全然不同。
自己终于是亲眼看到了他对自己描述的青山绿水,小桥青石板街。终于是亲自踏足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仿佛连空气,都有些不一样。栗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慢慢找寻,到了明年夏末前,就能锁定目标,找到他的转世。
想到这里,栗不禁展颜微笑,那笑容美好得让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找到他之后,有什么打算?”鲟问。
“我就在暗处守他一世,若他生活不够美满,我就带他走,等到他终老,我就随他而去。”栗早就想好了自己今后的路。
鲟却是瞠目结舌,“你就没想过修仙?”
“我只是个半妖,先不说修仙,就是法术也学不到大成,我的身体是无法负荷过大的法力的。”栗说到自己,神色仍旧是平淡的样子,“能比普通人多活一百多年,我已经心满意足。”
那天之后,郁叶依旧是傅府的总管,但傅歆然又找了位副总管来,郁叶的负担就轻松了许多,他知道那是因为傅歆然不再相信他,却不曾辩解过一句。
傅歆然几乎不再和他说话,他也渐渐变得沉默,若非事务上的一些必要的谈话,他就不再多说一句。苍白的面色始终没有转好,行止间没有任何声响。他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仿佛是下一刻就是消失了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
傅歆然不知从何处得知,失去元珠的妖需要通过房事才能维持人形。某一日默默地去到了郁叶的房间。
一开始不知道傅歆然要做什么的郁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造访的人。傅歆然说,“脱了衣服。”
郁叶困惑地侧头,下一刻就被傅歆然压倒在了床上。失去了法力的郁叶,力气不敌傅歆然,很快就被脱去了衣衫。
隐约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郁叶免不了挣扎。傅歆然轻而易举压制住了他,冷淡地说,“你是想打回原形么?”
郁叶颤了颤,没有了动作,他闭上眼睛,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绯红。
傅歆然不再说话,继续自己的事。
直到下身一阵的剧痛让郁叶猛地睁大了那双美丽的浅碧色眼眸,“少……爷。”他虚弱地唤着,那仿佛要将他劈成两半的痛楚使得他颤栗的想要蜷缩起身子,却被对方用力地打开。郁叶的全身都在发颤,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不自觉的,他伸手抓住了傅歆然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
眼角瞥见了那细瘦的手腕上戴着的暖玉镯子,傅歆然莫名火起,顺手摘下,扔在了地上。
郁叶终于有了反应,他似乎想要去捡起那碎了一地的镯子,却在半途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傅歆然早已经离开。郁叶的身体像是被折成了几段,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仅仅是扫了一眼异常凄惨的下身,浅碧色的眼睛失去了光亮,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勉强下地,伸手一点点地将碎玉手机了起来,然后,双手用力地合拢握住。
碎裂开的暖玉那细碎尖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掌心,无色的血液慢慢流淌而出,他浑然不觉一般,轻轻将手放在了心口处。明明心是那么那么的疼,他却始终流不出泪来。可是,真的很疼……甚至比方才被撕裂时,更疼上数百倍。
一切都已经碎了。郁叶怔怔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跪坐在地上,捧着那些碎玉,像是捧着自己的心。
有一颗透明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砸在了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分外清晰,郁叶神情木然,没有察觉。
郁叶将这些碎片小心的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放置在了枕边。偶尔空暇的时候,就用买来的续玉膏拼凑粘贴那个碎得凄惨的玉镯。
不久,时近冬季,白燕婉怀上了身孕,傅府上下一片喜庆。那夜,傅歆然去了祠堂,想要将这个喜讯告知自己的父亲。
却没想到郁叶竟会在祠堂门外跪着。
傅歆然迅速地背身而立,靠在了墙上。
郁叶注视牌位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老爷,少夫人有了少爷的骨肉,明年夏季孩子就会出生。您一定很高兴才是。郁叶一直觉得未能报答完您对郁叶的案情,也许只有下一世方可真正报答您。郁叶答应过少爷要留下来陪他,虽然少爷现在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我,可我仍会留在这里。郁叶只有这一世可以求。”他出神地望着牌位,声音低低的,“请您原谅,是郁叶修为不精才会……不过,郁叶已求得泰山府君让您下一世能做个福禄寿三全之人,您大可安心。”想起泰山府君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他不禁露出了苦笑,“也许——没有郁叶,没有您当年的救命之恩,一切也不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本就是喃喃自语,郁叶的声音越来越低,后头几句,傅歆然只隐约听见府君之类的词,他也没有再分心辨认。他此刻的心思乱成了一团。
他对白燕婉的爱意是与日俱增的不假,但是对郁叶身体的迷恋也在日日疯长。就好形势蛊惑人心的毒,令人不再地去尝,却怎么也无法满足,一次比一次索求更多。
无法真正恨郁叶,却又无法不恨他,只能任由自己陷入这矛盾之中,越发不可自拔。
当傅歆然深吸一口气,准备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郁叶在月光下更显单薄的身影,又有了莫名的犹豫。于是,他直视站在那里,看着郁叶的背影。
傅歆然并没有发现,在远处,白燕婉被云儿扶着,亦是痴痴地凝望着他,直到月上中天,在云儿的苦劝之下,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白燕婉这才慢慢回到了屋里。
而傅歆然一直等到天色微亮,郁叶似乎准备起身,他才先郁叶一步,悄悄离去。
“夫君。”傅歆然推开门,就听见白燕婉唤他。他愣了下,意外白燕婉竟是这么早就起了身。
其实与他一样一夜未合眼的白燕婉微笑着,看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夫君这么早是去哪儿了?”
“我、我去祠堂了,向爹说了这个喜讯。”傅歆然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了白燕婉的小腹之上,才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白燕婉的小腹仍旧平坦,傅歆然初为人父,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说,“可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要夫君喜欢,燕婉可以给夫君生许多孩子。”白燕婉按住了傅歆然放在自己腹部的手,盈盈的水眸含着脉脉的情愫,看上去更是娇美动人。
傅歆然俯身,搂住了身子纤细的白燕婉,不期然的,想起了郁叶在他怀中的感觉。就男子而言,过于纤细的身姿,这几个月来,没有理由的越发削瘦起来,近日里抱着,竟有些磕手。摇摇头,傅歆然摇去了此时不该去想的人,低头与自己的妻子喁喁交谈。
第十章
郁叶喜欢品茶,冬季赏雪煮茶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他的房间里时常热气袅袅,但并不温暖,他从不使用火炉,只守着煮茶的炉火。失去了法力,他御寒的方式也跟凡人一样,穿得厚厚的,白日里倒也过得去,到了晚上,就是真正的天寒地冻。郁叶在还是一棵柳树的时候就已经适应了那寒冷,因此,很快就习惯了。如果能像动物那样冬眠,那么冬季会过去得更快。
他不常出去,现在府里的事情大多由副总管处理,他这个总管已经是形同虚设。现下身体每况愈下,也确实不适合再做这些事。于是整日待在房中手执书卷,一壶热茶,日子过得清闲惬意。
采了柳枝上的积雪,放在壶中以炉火融了,在按着煮茶的工序一一做来,动作优雅而缓慢。才沏了第一遍茶,就有人敲响了门。
他披上了外套,走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不免惊讶,“少夫人……”
“总管不让我进去坐坐么?”白燕婉裹了白色的裘衣,纤柔美丽,身后跟着的婢女云儿依旧冷淡而沉稳,“外头着实很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