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政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姜白在修剪院子里的一株桃花。红艳艳的桃花映得姜白的脸有些发红,直到这时候,楚政才发现姜白的双眼与昭乐如出一辙。他沉默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姜白修剪花枝。
姜白从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他,却仍是拿腔作势地修剪着花枝,心里揣测楚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近来他并未听到任何关于齐国的事,那么楚政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让他给昭乐写信。
其实,姜白心里是不太愿意给昭乐写信的。就像是楚政说的那样,他总觉得这个儿子和他不太像。直到他修剪完眼前的这一株桃花,楚政仍旧没有开口。姜白心里便有些发毛了,扭头飞快地扫了楚政一眼,又扭回去修剪花枝。
“齐王陛下。”楚政走上前,笑的很讽刺。
姜白放下手中的花剪:“楚王。”
楚政将密夫人在晋国的所作所为告之姜白,并道:“我想过不了多久,昭乐大概就会来接你回去了。”
“是么?”姜白感到很难过也很无奈。“我的儿子没有住到这里前,你会让我回去么?”
楚政摇头:“不,如果他杀了我,你就能够离开。”
姜白看了楚政一眼,唇边带着不屑的笑:“他不会。”
“不会什么?”楚政明知故问。
姜白明白他是在明知故问,只好扯扯嘴角,答道:“不会杀你。”
“你怎么知道?他长大后,你从未见过他。”姜白肯定的语气令楚政兴奋。
他很希望他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能由昭乐亲口说出来,但如果不能由昭乐亲口说出,退而求其次,由昭乐的父亲说出来也是一样。
“他到底是我的儿子,多多少少我还是能知道些。”姜白抬起头,注视着楚政的眼睛。
“你知道多少?”楚政的口气很不快,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楚王想我知道多少?”姜白话锋一转,“楚王可否帮我一个忙?”
楚政拧着眉头问他:“什么忙?”
“我想要一台织布机和一些生丝。”
楚政不由笑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会织布?”
“不会。”姜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觉得这十根手指还算很灵活。“但我想试一试。”
楚政失笑:“试了又如何?你织布有什么用?况且我国水土并不适合种植桑树,我没有地方去找生丝。”
姜白略带羞涩的笑了:“我若学会了,便可教给你的百姓。到那时候,天下便不止齐国可以生产丝绸,楚国也可以了。至于生丝……”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后面的话,“昔日鲁国的章丘、博山,还有吴国的会川、临沛,都早在几年前就已种植了桑树。只是他们无法掌握纺织的方法而已。”
“他们无法掌握,你就可以么?”楚政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姜白。
姜白道:“所以我只是说试一试,我在齐国的时候,曾去过几次丝绸作坊。”
“姜白。”因为尊重他是昭乐的父亲,所以楚政从未这样叫过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想让我去为了那些桑树和纺织丝绸的技术,去掠夺昭乐刚刚得到不久的土地,从而引起我和齐国间的战争?那样的话,你能得到什么?还是说,你以为你可以趁乱逃走?”
“我没有这样想过。”姜白的目光十分坦荡。“我只是不想我的儿子死,而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楚政心里一颤,仍不动声色地望着姜白:“你胡说什么?昭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如日中天?”姜白勾勾嘴角,不屑一顾。“聪明如你,怎会不知他急于扩张的下场会是什么?”
楚政抿了抿唇,轻声道:“过些日子,我会把织布机和生丝给你送来。但愿你能够如你所说,纺出丝绸来。”
第十章:虽九死其犹未悔
春天里的赵都景色怡人,街角的少女们也融入景里,成为了他人眼中的风景。少女们的眼中也有着属于她们的风景,那是一个很俊俏的青年人,许是因在寺庙中待得久了,身上总带着淡淡的香火味。
他每天都会从这条街上走过,正因为这香火味,少女们总能在他刚刚踏上街口,便知道他来了。他从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当感受到少女的注视和爱慕的目光时,他总会施施然地报之一笑,然后继续前行。
不管是他也好,还是少女们也好,双方都知道,这短暂的爱慕,并不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今天自打他走上这条街道后,少女们就开始议论。
“今天寺庙中有法会么?”
“没有呀!”
“那么南良师傅他为什么走的这样急?”
这些议论传入了南良耳中,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沉不住气,但脚下还是没有丝毫减缓。
早在今天日出的时候,就应该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他必须要搞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殿下交代他的事情,必须要尽快完成。
因为,晋国易主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赵国。
南良毫无意识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云台宗灵童之首做久了,有些习惯就跟着形成,比如总会无意识地捻动佛珠。但是他心里是不信的,他能够在殿下的安排下,这样轻易地成为灵童之首,便足以证明,这些宗教都只是统治者的工具。
总算来到了赵都城正中的云台宗庙,守门人都知道南良的身份,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迎到主屋中。一个守门人悄声告诉南良:“南良大人,有一个女人从家里来,说是要请您为她的家人做一场法事。”
南良愣了一下,匆匆地瞥了那守门人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黎明到的。”守门人抬头看了看南良的脸色。“她从家里带了贡品过来。”
听到这样的话,南良更加惊讶。
他们口中所谓的家正是指的昭乐,能从家里带来贡品之人便是带了昭乐的命令来的。通常这样的人,要一两年才会来一次,昭乐明白这些灵童和神女的重要性,所以不会轻易便派人前来,以免露出破绽。
南良皱着眉走进庙中后,便命人关上了大门。这一次前来下达命令的人,与下达上一个命令的人,之间只差了三天。南良十分不安,他几乎是跑到主屋的,停在门口时,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
屋里的女人听到他喘气的声音,立刻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一眼。
南良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他整了整仪容,走上前去:“请问夫人要为家中何人做法事?”
“为夫为父。”女人在说到‘夫’这个字时,脸色变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如常了。
听到这个答案,南良笑了一下:“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下令,今早点燃云台宗庙之事,暂且搁置。命你安排人手,于两天后清晨,同时在赵都城内所有的庙宇放火。不管是云台宗,还是南山宗,乃至供奉祖先的神庙,都要一同放火,以造声势。”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盯着南良,随后皱起来眉。“赵宫中可有神庙?”
南良点头:“有也无妨,我自有安排。”
“好。”女人站起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说道:“殿下说做完这件事,你就带着人随我一起回去。”
回去?南良在心里摇摇头,脸上却还是和煦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女人正要离开时,忽然回过头,极认真地问道:“你可真的会做法事?”
“自然。”南良笑道。“我身为灵童之首,若不会做法事岂不露了破绽?”
“那么……”女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南良善解人意地问道:“需要我为谁做法事么?”
“为夫。”女人说完又折了回来,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了一个名字。“麻烦你了。”
南良侧头去看桌上的名字,轻声问道:“你是弦高大人的夫人?”
“是。”女人点头。“我叫班辛。”
“班辛夫人,若是两日后我行迹败露,还请您带着我的师弟们迅速撤离。”南良向班辛行了礼。
班辛道:“殿下希望你能活着回去。”
南良低下头:“我自然也是这样希望。”
傍晚,南良为赵王讲完经后,悄悄来到了赵宫中的神庙,那里供奉着人的始祖——女娲。明早,他将亲自在这里点燃一把火。这间神庙早在天文元年就已经废弃,只因是往年供奉先祖的神庙才得以保留,而明天这里就将不复存在。
“你怎么来了?”神庙中只有一个人,一名穿着法衣的神官,他略带疑惑地望着南良。
南良有点磕巴:“我……我来看看你……”
神官苦笑:“你是云台宗的灵童,不该来这里的,你走吧。”
“我不走。”南良走上前,拽住神官的胳膊。“你换上我的衣服离开这里吧!”
“我不能走。”神官回头望望身后已经有些斑驳的女娲塑像。“我的家族世代都是宫中供奉女娲娘娘的神官,从我出生就已经注定,我到死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南良叫道:“早在你父亲死的那一年,这里就没有人来了,也没有人再供奉女娲了!你为什么不能走!你可以走。”
“谁说没有人?”神官冲他笑笑。“不是还有我么?南良,究竟你要在这里做什么?”
南良愣了一下,开口:“今天走不走都由不得你。”
“南良。”神官在女娲塑像前面跪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同南良说话。“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灵童。早在几年前,我就知道。”
南良并不惊讶,他冷静地注视着神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别怕,大王他们并不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灵童。”神官磕了一个头。“云台宗的灵童,是不会来拜祭女娲娘娘的。”
南良抿了下唇,走上前拉起跪在那里的神官:“你走不走!”
“不走。”神官笑的很温柔。“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我不用你帮!”南良气愤地甩开神官,一脚踩上他的胸膛。“我让你走!滚!我明天会在你这里放火,如果不想死就给我滚!”
神官摇头:“我不会走的。”
“那你就陪着我一起死吧!”南良气得咬牙切齿。
“从你来此赠我冬衣之日起,我便已决心用一生偿你之情。”神官笑容灿烂。
南良叹息着把地上的神官扶起来:“你何苦?”
神官说:“这里烧了以后,便在没有什么能够束缚我的族人了,而我又能同你共死,何苦之有?”
第二天清晨,整个赵都所有寺庙一同起火,无一幸免。
百姓传说,是上苍不满于赵才会降下此等惩罚。一时间,人人恐慌。
第十一章:哀民生之多艰
赵都的大火点燃了战争,在天正十二年的夏天,短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铁蹄踏处,碧草竞折腰。
昭乐站在廊上,看着廊外小雨,天空因为乌云的缘故,在这个午后,呈现出向晚天空才会有的青灰色调。忽然间,他心里升起一个十分童真的想法,他想冲进雨里,任由雨水击打他的身体。
清凉的小雨冲走了夏日的粘腻,昭乐张开双臂在雨中体会着清凉。
“殿下。”华夫人的口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雨水寒凉,若是你受了凉该怎么办?”
昭乐回头笑了:“母亲,我素来用心练武,这小小雨水并不会令我受凉。”
华夫人朝他招手:“那也不要淋雨了,你过来,母亲有话对你说。”
“是。”昭乐穿过雨幕走到廊前,“我身上都是雨水,就在这里听母亲说好了。”
华夫人道:“那就先回寝宫换了衣裳,再到渌水宫来。母亲有要事要同你相商。”
“是。”
回到自己宫里换好衣服后,昭乐匆匆赶去了渌水宫。
这会儿,昭乐穿了一件蓑衣,立于渌水宫门外,门上悬着的那块密夫人亲手写下的‘渌水宫’三字匾额,隔着层层雨幕,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门口伺候的宫人替他脱下蓑衣,轻声道了句:“夫人已在宫中备好茶等候殿下了。”
昭乐坐下后,华夫人先是让人给他上了一杯热茶和一碟点心,才开口:“殿下先喝杯茶。”
昭乐依言捧起茶杯,啜了一小口热茶,等待着华夫人说下去。
“近日来,边关战祸四起,无论是诸城守将,还是边关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军人为国杀敌实属常理,战死沙场可称荣耀,然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兄弟?母亲每每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大好男儿与他们的家人,则心有戚戚焉。”华夫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是以我想带着卫姬以及宫中女眷,一同到庙中为将士们和边关百姓诵经祈福。一来,令我心中好过一些;二来,也能激励士气,为国家尽我一点绵薄之力。”
昭乐垂着眉眼,并不看华夫人,仿佛一直都只是在认真喝茶,完全没有听到华夫人的话一样。
华夫人见他不开口,也沉得住气,索性端起杯子开始品茶。
“母亲。”在华夫人准备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昭乐忽然开口。“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华夫人望着他,笑容温和:“我为何要怪殿下?”
昭乐低下头稍一沉吟,道:“母亲定是在怪我挑起三国之战,令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哦?”华夫人心里早已猜到边关之战少不了昭乐的操纵,却因身处后宫无法完全探出脉络。此刻昭乐主动提起,正和她心意。“齐赵边关之战,不是由赵国主动出兵而挑起的么?与殿下何干?”
“母亲当真不知?”昭乐挑了挑眉。
华夫人笑道:“比起他人来说,我更愿意殿下亲口讲给我听。”
“好。”昭乐放下手中的杯子,脸上笑容柔和。
每次来到渌水宫中,见到华夫人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十分安心,仿佛一个离开母亲已久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体中一样。他甚至觉得,渌水宫中的华夫人才是那个孕育了他生命的女人,华夫人能带给他的温暖,是密夫人给不了的。
这三年来,他独自谋划、独自调遣,无形的压力一重接一重地压到他的肩头,他确实有些疲惫,渴望一个出口。
能够给予他母爱与温暖的华夫人,大概就是最好的倾听者。
“当日我本是想亲自带兵前往晋国,以平定内乱为名,夺下晋国土地。就在我准备发兵之前,母亲主动找到我,她说她有平和的法子来助我夺得晋土,并且会比出兵攻占得到的更多。因为若我是出兵,楚国也必定会出兵。”
“你母亲做的很好……至少,晋国的百姓们并未被夺嫡之乱所扰。”华夫人想起死于晋宫宫殿、死在密夫人面前的两位公子,心中有些难过。
不过是为一个王位,竟是兄弟之间同室操戈,血溅灵堂之上。她无法想象当日密夫人心里会是怎样的缠绵悱恻,她那副孱弱的身躯是否能够支撑的起。她低声道:“你母亲为了你牺牲了太多,你务必要好好孝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