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与楚政不同,他一直很期待与齐国交战。
从多年前,他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他很想和那个年轻的大司马打上一仗,做梦都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如愿以偿的盼来伍齐射,而是等来了一个独臂的将军,他知道这个人叫声子。跟在声子身边的那个白净的青年,是他的参军,叫做丁望。
子玉撇了撇嘴,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将军和一个长得像小娘们的参军,能成什么大气候?
他对即将而来的战争,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声子所带领的队伍已经到达沿山将近十天。
齐楚间的交界,并不像别处边关那般萧索,而是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在界碑附近,有三四个不大不小的集市,齐楚两国大多数商人都是在这些集市上对商品进行买卖交换。即便争斗每日都在发生,这里依旧热闹如昔。
在这十天里,丁望派出了许多能言善辩之辈到百姓家中,劝阻他们莫要与楚国百姓发生冲突。他知道,如果百姓之间再有冲突,那么这场齐楚间的战争势必就会展开。天下初定,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他都不想再次开战。
沿山的百姓却不像他这样想,在面对前来劝阻的士兵们时,百姓均都答应不挑起事端。士兵们一走,百姓们便阳奉阴违,与相隔不远的楚国百姓,以及过路的楚国商人,多次发生冲突,而起因往往只是一件小事。
在双方军队没有到达前,百姓间的冲突除了最初的那一次械斗外,通常只是叫骂。
在双方军队接连到达后,百姓间的冲突从叫骂转为相互殴打,再往后则均成械斗。
前来镇压争斗、守护百姓的军队,隐隐间成为了为百姓械斗撑腰的利刃,随时准备出鞘。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前一晚百姓间械斗时死伤百姓的家人来到了齐军大营外。妇女们抱着或领着年幼的孩子,跪在大营外不住哭泣,她们请求营中的大将军为他们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做主。
声子不能拒绝。楚国面临同样情况的子玉,也同样没有选择拒绝。
战争,在妇女们的哭声中,拨开了它弥漫许久烟雾,露出了残忍的笑脸。
这是一群常年生活于安逸之中的边关百姓,不然他们也不会兴致勃勃地挑起战争。当战争真的如他们所愿而来后,他们则变得惊慌失措。妇女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包袱慌乱地跑着,男人们推着车在路上横冲直撞。
所幸声子和子玉都能够预料到这些生活在安逸中的百姓不懂得如何躲避战争,所以将战场选在了关口,这里距离百姓聚集的地方有很大一段距离。
两军对垒,没有呼号没有叫嚷,出奇的安静。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安静背后意味着更为猛烈的风雨即将到来。声子与子玉几乎是同时下令,双方的士兵提起长枪,举起战刀,迎着对方冲杀而上。路边树上的小鸟哗啦一下,全都飞了起来。
一场战争必定要有一个输家。今日的输家,似乎已经定下来了。
倒在地上的大多都是齐兵,再精悍的齐兵,也抵不住楚军的彪悍。声子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味激起了恨意,他一鞭抽到马身上,呼啸着冲入遍地残花飘零的战场。绽放在地面上的花在提醒他,他兄弟们死了,这是他兄弟们的血。
在之后的日子里,所有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士兵,不管是齐军,还是楚军,都不愿提及这场战争。他们所有人都记得,这场战争是在一个血红色的大肉球四处滚动中结束的。
——那是声子!
在这场战争中,声子的另一条手臂也被斩断了。浑身浴血的他仍然不愿承认这个败局,他滚下马,咬住一根断了的长枪,在地面上蠕动着拖出一条血路。每一个受伤了楚军都是他攻击的目标,甚至那些没有受伤的,从他身边走过也会受到他的攻击。在疼痛的刺激下,又一名楚军斩断了他的腿,先是左腿,然后是右腿。而他借着那名楚军斩断他腿的时机,杀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敌人。
这一战,齐军大败。主将声子以极其惨烈之姿态死于战场,一干副将及参军丁望皆被俘。
战败的消息传回齐都,百姓自发地到城外祭奠声子将军。而宫中的昭乐则是在盛怒之下,操刀砍碎数十个花盆。
宫人说,那是昔日用来种楚菊的花盆。
第三十章:君子和而不同
沿山郡的景色十分优美。花间杜鹃啼,柳旁黄莺婉转,绿叶浓荫,莹莹小池水。
伍齐射看到这样的景色,不仅毫不动容,还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的好兄弟声子,以及上万的大齐将士就死在了这里,再好的风景也无法掩盖这里是战场的事实,同样无法抹去死亡。
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小人参见大司马,太子殿下吩咐小人在此恭候。”
伍齐射皱皱眉:“你就是殿下所说的那位能人?”
“能人二字,小人可不敢当。”矮个子男人笑了笑。“若非殿下慧眼识珠,小人和一干兄弟也只能是在江湖上卖艺混口饭吃。”
伍齐射冷笑:“你倒是会说话!口上说着不敢,心里却拿自己当颗宝珠!”
“是小人失言了。”
“无妨,人生在世,若无信心安能成事?”伍齐射收起冷笑,锐利的目光在矮小男人脸上来回打转。“百兽阵在何处?临行前殿下特意交代,让我到达沿山后立即察看百兽阵!”
“阵在山中,请大司马随小人来。”
“慢。”伍齐射叫住正在往山里去的矮小男人。“你那半扇玉玦呢?”
矮小男人笑道:“在这儿呢!您瞧小人这记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珍而重之地捧到伍齐射面前,打开后里面正是半扇青色玉玦。伍齐射微微颔首,走上前,掏出另外半扇玉玦与其手中半扇相对。
伍齐射点头:“没错了。走吧!”
“是。”矮小男人应了一声。
伍齐射边走边问:“你叫什么?”
“小人擅训鹰,旁人都唤小人鹰奴。”
不知是不是因上送伍齐射出兵沿山时,在城楼上受了风,昭乐还未回到宫中,便已经被旧疾缠上。昏昏沉沉间,竟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都不知了。
他醒来时,密夫人正坐在他床边,吓得昭乐立刻将手伸到枕下摸刀。
“好些了么?”
密夫人温柔慈爱的问询唤回了昭乐的神思,他一边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一边抽回了手。不知为何,在密夫人回来前,他总是盼着母亲能够回来,但当她真的回来后,他却始终和母亲亲近不起来。这样的感觉,在华夫人死后变得尤为强烈。
密夫人温言道:“医师已来看过了,说是旧疾复发。你几时有了这旧疾?母亲竟都不知。”
“已有几年了。”昭乐的笑容有些虚弱。
他没有告诉密夫人,他的病正是与梁军开战的那一年落下的。
密夫人摸摸他的头:“起来喝了药再睡吧。”
“好。”昭乐撑着床铺坐起来,已有宫人将药送到床边,他正欲伸手去接,药碗已被密夫人接了过去。密夫人舀起一小勺药,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后,便凑上前来,要给昭乐喂药。昭乐微微一怔,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密夫人摇头:“你自幼离了母亲,我从没亲手喂过你。这一回你就当是圆了母亲一个心愿吧。”说到最后,密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小小的昭乐还被人怀里,便要经历那么多。
昭乐没有继续坚持,安静地吞咽着密夫人送到唇边的药。
才吃完药,昭乐就已经发了汗。密夫人捻着帕子为他抹去了额上的汗珠儿:“发了汗就快好了。”
昭乐微笑着点点头:“是,多亏了母亲亲手喂药。”只有他才知道,这一身汗实是虚汗,与药无关。
“就你嘴甜。”密夫人摸摸昭乐的头,眉宇间尽是慈爱。“母亲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莫要再看奏议了,那些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密夫人离开后,昭乐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宫人将书房的奏议取来。
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忽然就想到了楚政,想到了和楚国的战争,愤怒之余,还有些委屈。他查不出是谁杀了楚国使臣,心里本就焦急万分。偏偏边境百姓又起争端,他已是焦头烂额。本以为楚政也会同他一般设法镇压百姓,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楚政竟是丝毫不懂他的心思,不止派出了好战的子玉,竟还引发了齐楚之战。
其实,这也怪不得楚政,乱世之下,谁能看着他国大军压境还不动容的?况且,楚政的心思与昭乐向来不同。比起杀戮与征战,昭乐更愿笼络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楚政则一向认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战火已起,便是此刻昭乐想将其熄灭,也断无可能。昭乐揉揉头,他的头又开始晕了。
宫人已将奏议送来,昭乐道:“可有都城令送来的奏议?”
“有。”
“先拿来给我看看。”昭乐轻声叹息。“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出杀了使臣的凶手,方有可能令双方停战。”
宫人捧着一卷奏议递到昭乐手中。昭乐打开后,立即皱起了眉头,原因无他,自然还是没有查出结果。昭乐将奏议放到一旁,心中奇怪究竟是谁杀了使臣,竟做得这般滴水不漏密不透风?昭乐心中更为好奇的,是楚政派使臣来齐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政于天守宫中负手而立,久久沉默。门口传来的声响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禁不住拧紧眉:“何人在外喧嚣?不知道本王的命令么!”
那已不是妙龄的侍女仍迈着年少时的碎步小跑而来:“禀……禀陛下,是灵童!”
“阿吟?让他进来。”
侍女一愣,慌不迭地跑到门口,柔声道:“陛下有请。”
灵童阿吟并不似侍女那般慌忙,仿若游玩一般进了这鲜少人进的天守宫。
他听说,除了楚王亲自带人进入外,便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没有人敢肆意踏入天守宫半步,同样没有人敢到天守宫中求见陛下。他还是第一个。
天守宫的房檐下落了一只黑色的鸟,那鸟看起来已很老了。楚政望着这只鸟,想起来魏慈明的话:“公子,不管是您还是昭乐,或是世间任何人,只要这个乱世中生存,便都是笼中之鸟。”
事隔十几年后的今天,楚政命侍女去取了一副弓箭,射杀了所有楚宫上空的黑鸟。
第三十一章:小猴子的妙手空空
从伍齐射到沿山郡的第一天开始,子玉便已经忍不住想要出兵与之一战了。伍齐射的到来,重新点燃了子玉对这场战争的热情。及至今日,伍齐射的名字已在子玉口中整整辗转了三天。
楚军的将士们禁不住主将子玉每日的问询,不由感叹道:“那齐国的大司马不知有何本事,竟值得子玉将军如此谨慎,日日问询!”
听到这样的话,子玉不由在心里偷笑,他一点都不打算告诉这些将士他日日问询的原因。
他这三日的等待与问询,并非是因为畏惧伍齐射的本事而谨慎行事,而是为了让伍齐射好生休整,能够与他全力一战。
子玉背靠着一株已经满是绿叶的树坐下来,陆口的初夏已像是楚都仲夏时那样热了。不远处的楚军大营中,传来了将士们的歌声。他微笑着闭上眼睛,聆听将士的歌声。常年生活在军中的将士们,唱起来并算不上好听,却仍是令子玉听的如痴如醉。粗糙的嗓音配上洒脱的战歌,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抚摸着子玉的脸庞,瑰丽的光泽在他英气的脸上平添了些许妩媚。
楚军大营的上空,已经升了炊烟。子玉站起来,边往回走边想:明天该出兵了。
三天,是他能够等待的极限。
子玉走后,一个果核儿从树上掉了下来,刚巧落在了他方才坐的位置。树上的小猴子挠挠头,攀下树去捡起来那个果核儿,又坐在地上不解地偏头望了望歌声依旧的楚营,便四肢着地地跑走了。
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片,那是它适才从子玉发带上偷的。
伍齐射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小小的铜片来回翻看:“这当真是子玉头上的么?”
“这是自然!”伍齐射的质疑,令抱着小猴子的男人有些着急。
“你这小东西倒是也有几分本事!当赏!”伍齐射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很爽朗,还带着一抹天真。“赏点什么好呢?你让它自来我案上选吧,这时令的果子和都城带来的糕点,它喜欢哪个便拿哪个好了!”
“是!”驯猴人拍拍小猴子的头。“听到没有?大司马要赏你果子吃呢!还不快去?”
小猴子很欢快地叫了一声,从驯猴人身上窜了下来,三步两步就爬上了伍齐射身前的长案。这小东西甚是伶俐,爬上去后先是瞧了瞧伍齐射才开始动手。它坐在案上挑挑拣拣,总算是选定了几块点心。正当伍齐射以为它就要回去主人身边的时候,它突然伸出捧着点心的小爪子,黑溜溜的眼睛水润润地盯着伍齐射,是何意不言而喻。
驯猴人一惊,喝道:“你这恬不知耻的小畜生!还不快把爪子收回来?大司马何等尊贵,岂会碰你那脏爪子摸过的点心?”
“无妨!无妨!”伍齐射哈哈大笑,伸手从小猴子爪上拿过一块最小的点心塞进嘴里。“猴子兄弟!多谢你的点心啦!”
小猴子见他吃了点心,又啊啊地叫了两声,便翻下案回到驯猴人身边去了。驯猴人忙解释道:“这小畜生不懂事儿,大人莫怪!”
“你也说了它是小畜生,我又何需跟他计较?况且,你这小猴子聪明得很,可不是那不懂事的小畜生!”
齐军大营中的欢笑,到明日是否还能继续?
灵宫阿吟盯着楚政手中那方才射罢黑鸟便已转向他的弓箭,缓缓垂下头。
楚政问他:“阿吟,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阿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低柔:“阿吟身上罪状累累,若是一一细数下来,怕是死上千百回也都够了。”
“你可知你所犯下最大的罪是什么?”
“在陛下眼中,阿吟最大的罪大概是于天守宫门外吵闹吧?”阿吟抬起头,笑了一下。“可对于楚国百姓来说,我是齐国的探子,这才是最大的罪。”
楚政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箭对准了阿吟的左胸:“你知道就好。”
“陛下,阿吟可否求你一件事?”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求我答应你?”
“阿吟确实没有资格,可陛下连太子殿下的愿望都不愿完成么?”
“呵。”楚政冷笑。“这时候,你和我提昭乐?你可知道齐楚交界正在开战?”
阿吟点头,对于直对着自己心口的箭视若无睹:“自然知道,不然今日阿吟也不会贸然到天守宫来。”
“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阿吟想求陛下,杀了阿吟……”
楚政笑道:“这你不必求我,我现下本就是要杀了你!”
“不是的!”阿吟叫道。“阿吟是想求陛下,若一定要杀齐人泄愤的话,就杀了阿吟吧!只求您能在杀了阿吟后饶过齐王陛下!太子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的百姓,为了迎回齐王陛下!若是您此刻杀了齐王陛下,太子殿下定会怒而攻之,于楚国百姓、于陛下您皆为不利!”
楚政握着弓箭的手抖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阿吟。猜不透到底是谁告诉他,自己有以姜白生死胁迫昭乐这个打算的?他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