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问她:“阿密的意思……可是让我迁就他?”
密夫人含着泪,紧紧地握住了梁王的手:“并非是无条件的迁就,而是不涉及原则的小事,就请大王不要计较,或者能够私下与公子协商。只有您维护了公子的尊严,才能够使您与公子变得和睦。”
密夫人一针见血指出了梁王夫子间矛盾的根源。
公子羽的话拉回了梁王的思绪:“父亲,您的回答呢?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其实当梁王回忆起密夫人的话,就一直在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儿子的话。要如何应对,才能钩使儿子与他的矛盾不再加深,才能够如密夫人所言不伤害公子羽的尊严。
他很清楚,阿密的话是正确的。
然而这并不能令他抛开对浓姬的不信任,他从始至终都坚定的相信,这个女人不简单。
“你说的也许是正确的。”最终,梁王还是做出来妥协。
公子羽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满意,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极为严肃地说:“如果父王只能给出这样敷衍的答案,倒不如不要做出回应。”
“我并非是对你敷衍。”梁王以冷淡的口气回应。“我只是在想,或许是因为我并不了解她才会对她产生质疑,而你每天和她在一起,理应比我更加了解她。”
对于父亲的突然转变,公子羽感到诧异。他微微偏着头,审视着对面的父亲。
梁王了解他目光后的含义,微笑道:“这都是你母亲的功劳。”
“母亲?”
这个词,让公子羽想到了已死去多年的生母,也想到了密夫人。
“是的,是你母亲对我说要我尊重你的决定,她对于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担忧。”梁王夹起一个肉丸放到嘴里。
公子羽明白了,这个母亲指的是密夫人,而非他的生母。
他道:“是我的错,不该总和母亲抱怨。”
“不,这样很好!你不肯同我说的话却肯同她说,这让我很欣慰。在她刚来的时候,我一直怕你不能够接受她。”大概是因为刚才吃的肉丸味道很好,梁王又夹起了一个放到嘴里。
想到慈爱的密夫人,公子羽由衷地赞叹:“密夫人她……”他想了一下接下来的措辞,要怎么要说才不会使父亲产生误会。他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很疼爱我……恩,应该说,母亲对于我的疼爱比父亲更甚!”
听到这样的话,梁王情不自禁的笑了。
突然而来的腹痛令梁王停止了笑容。他弓着身体,用力地捂住小腹,企图压制腹间的疼痛。豆大的汗珠从梁王额头上流下来,紧紧皱起的眉头在向人宣示着他正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公子羽蹲下去扶住梁王,焦急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忽然,一道冷冽的光从梁王眼前闪过!
年轻时在战场上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光芒只有冰冷的利刃方可发出。他抬起头,看到公子羽身后的浓姬时,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拼尽力量将儿子推到了一旁,同时,浓姬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他的胸腔,然后迅速地拔出刀,又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割了一刀。
眼前的这一切让公子羽感到不可思议,他瞪大了双眼看着走向自己的浓姬,也看到了浓姬脸上的泪水。
浓姬一边走向他,一边哭着情深意切地喊着:“公子……公子……”
公子羽虽然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却很快清醒过来,在浓姬来到他身边的一瞬间,抽出腰刀斩杀了浓姬。
他把已再没有活命之理的浓姬扔到一旁,朝着父亲扑了过去。
浓姬在他身后,用垂死的双眼凝望着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一直都想要告诉他,自己是东部四郡派来的细作;也很想告诉他,她爱他。
直到浓姬完全死绝,公子羽都不知道浓姬身为细作从未执行过任务,就连刺杀梁王也并非是她的任务。如果他肯在浓姬和梁王死后,看一看浓姬的遗物,就会发现浓姬刺杀梁王是为了他。
天空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作坊里正在试验新制的鞭炮。
第十一章:就在不远处
当人们还没有从梁王猝死的震惊中平定下来时,又一个令人感到震撼的消息传了出来。
赵王决定处死楚国派来的奸细,腊月二十二日行刑。
不管是昭乐,还是楚政,都不相信这个决定是赵灵宫由于新年将至而下的。
昭乐想要去一封信提点楚政,当他提起笔时,虽并不似上一回那般不知该如何落笔,却仍未写下这封信。他想,如果楚政连这些都无法察觉便去打一场无把握之战,那么楚政也不配做楚王了,甚至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乱世。
乱世之中,爱或者不爱,都是水塘中虚无缥缈的倒影。谁能在这世间,只靠爱而存活?
他放下笔的那一刹那,想起来那是满脸凶相的大狗,对谁都露出凶相,独独对李斯无比温顺亲密的大狗。他忽然感到万分惊讶,难道说这只大狗真的懂得什么吗?这些动物是否真的能理解一切,并在人的身后窥探。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只善解人意的大狗令昭乐感到恐惧。
至于此刻的楚政则是沉浸在勃然大怒中,弟弟还没有找到,师父却已经要被处死。
他感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在被愤怒灼烧着,被灼烧的痛感不能令他清醒,只会使他渴望疯狂。
面色阴沉的楚王没有人敢去碰触他的逆鳞;躺在棺材里的梁王已没有能力去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晋王听说了这件事后,微微摇了摇头,沉默无语;就连最应该表现出欣喜的吴王也只是沉默……
明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了。这件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却成功的瞒住了一个人——魏慈明。
赵灵宫一如往常地来到魏慈明的居所,他摒退了身后的随从,独自入内:“慈明,我来了。”
魏慈明也一如往常地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应,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对于这样的魏慈明,赵灵宫早已经见怪不怪,径自走过用握住魏慈明的双手:“外面可真冷!”他冰凉的双手冻得魏慈明手一缩,皱起眉头,略带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同为兄弟,这厢是温室之中情初定,那厢是铁牢之中命将竭,既讽刺又荒诞。
若是此刻让魏慈明知道李斯明日即将行刑的消息,是否还能这样安心的被赵灵宫握住双手?
王适之往李斯的杯里倒了一杯酒:“喝吧!你明日就要行刑了,我不会来害你的。”
李斯的手上还带着镣铐,他一动就会发出声响:“哈哈,我倒希望你能顾念旧情,给我杯毒酒,免了我明日行刑之苦。”
“师兄说笑了。”不知为何,王适之的脸色不太好。
“你脸色不好,可是在赵国仕途不顺?”李斯喝掉杯中的酒又往前推了推。“再来一杯。”
王适之强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适之比不得师兄你在楚国位高权重,自然是没有珍馐美酒滋养身体。”
李斯早知道王适之与赵灵宫之事,听了他的话后笑道:“你既得赵王宠爱,只要肯开口,又怎会少了这些俗物做伴?想来是师弟你心比天高,不肯开口讨要。只怕你这样下去,会落得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下场。”
“你已将死,竟还如此刻薄。”王适之大怒,不懂得李斯发自内心的谆谆劝诫。
“师弟,你该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知为何,李斯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慈爱之情。他不知道是发自对眼前这个师弟,还是对同在赵国却不知被赵王关在何处的弟弟的。
王适之不是不能感觉到李斯眼中的慈爱,却是本能地将其视为对自己的怜悯之情。这让他感到愤怒,凭什么他弟弟分走了大王的爱,而他又来怜悯自己?
王适之道:“师兄,你可知道慈明也在赵国?”
“自然知道。”
“那么你又可否知道赵王与慈明的关系?”
李斯微微一笑:“虽知道并不确切,却也能大概猜到。”
王适之被李斯堵的哑口无言,紧抿着嘴瞪视对面的人。
“师弟。”李斯见他这副样子与小时候同慈明怄气时无异,不免想到年幼时的往事,他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王适之的脸。“你从小就爱与慈明怄气,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这些年在赵王身边,堂堂男子,承此之辱,实在是苦了你……”
这样的温情令王适之难以呼吸,他在这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他来是想要嘲讽,想要看一看师兄临死前的丑相的,而非是来听师兄的温言软语,更加不需要师兄临终前给他的慈爱。
已经不敢再待下去了,他推开李斯的手,踉跄着跑出了牢房。
李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夜,想起了慈明,想起了楚政,想起了成乔……
最后,他留下生命中所有的时间去想他的丈夫,那条对他顺从亲密的狗。
晨曦乍现,腊月二十二日在李斯对大狗的怀念中到来了,再过不久,他的生命就将结束。
他对死亡并没有想象的恐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只是用尽了全力去怀念。
方才听过往的狱卒提起他所受将会是腰斩。
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死法,腰斩过后,身体不会即死。
这意味着他受刑之后还要去体会这刑罚的痛苦,还要蠕动着他上半截身子在地面上翻滚,像是生命中最后的滑稽舞蹈,在刑场上,博人一笑。
先笑的是他自己,想到那样滑稽的场面,李斯不禁发笑。
狱卒走过来踢踢栅栏:“笑什么笑!疯了么?”
狱卒的口气极为严厉。
这份严厉来源于他的恐惧,他身为狱卒见过许多被处死的犯人,他们或哭或闹或疯癫,却从未像眼前这个人那样开怀大笑。他可以清楚地断定,眼前的这个犯人,他的笑与以往其他犯人的疯笑不同。
他的双眼并不像那些疯子一样发直,而是明亮清澈。
这样明亮清澈的眼睛,不该属于一个将死之人。
距离前往刑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李斯也已经停止了大笑,只有笑容仍旧停留在脸上。
今日的天气看起来并不适合的行刑。
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天空中的太阳不再羞答答地躲于云后,成为了天空中独一无二的主角,绽出灿烂与温暖给它每一个尘世间的观众。
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李斯听到街旁的百姓在抱怨:“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却要被敌国的奸细玷污了。”
李斯苦笑,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下了什么样的罪过,足以玷污明媚的阳光。
他无法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说‘不’,或者说‘明天,今天的天气太好了,不适合死亡’,死亡与刑罚无法推迟。
生命是那么地纠缠不清,不同的生命在相互纠缠,不同的时间也在相互纠缠。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导致另一个事件,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这一件事又接上了新的事,然后一直继续下去,没有尽头也不会结束。
赵都城门外,前来拯救李斯的死士正在想尽办法进入赵都。
赵灵宫早就预料到楚国会派人来救李斯,他为此在都城四周布下一围重兵,严防死守,只求将前来营救李斯的人挡在城外。只顾着防人的守卫们没有注意到,一只大狗已摇摇摆摆地从东城门而入。
身后的行刑人推了李斯一把:“跪下!”
李斯被他推得往前错了一步,站定后他展现出了被抓住后从未显示出的强硬,他昂着头:“李斯生为楚人,亡为楚魂!上可跪天地楚王,下可跪楚国百姓,却绝对不跪你们这群赵狗!”
“好一个嘴硬的贼子!”行刑人的助手扯住了李斯的头发,扭过他的脸,扬手便打。
在李斯的脸被助手扭过来的那一刻,行刑人的心中忽然一动,很想擦净这张脸看一看。
他想要看一看这张尖削的、犹带伤痕血污的脸,擦净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够有这样一双清澈高傲的眼睛,令这张已经看不出本相的脸上显出万种风采。
行刑人呵斥着自己的助手:“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折腾他干什么!”
助手一愣,指着李斯道:“他是敌国奸细!”
“你忘了我教给你的了么?不管他上刑场之前是谁,只要上了我们的刑场,他就是个死人了。”行刑人低头看了一眼比他略矮半头的李斯,觉得心里越发地难过,连忙又收回目光。“他都是将死之人了,莫要折磨他。你去将断头酒拿来!”
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断头酒,行刑人走到李斯身边,对他说:“你这身份必定是不能有人来给你送这杯断头酒了,就由我喂你喝下吧。”
李斯微笑着道了谢,伸过头去就着行刑人的手喝下了这杯断头酒。
滴漏声声,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行刑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斯被助手拉往重斧旁。
他已是带徒儿的行刑人,除了穷凶极恶的重犯,他已不用再亲自行刑。
眼见助手一面拉扯,一面辱骂地将李斯送往重斧前,行刑人一反平常地快步走过去,从助手手中扯过李斯:“我来!”
第十二章:多年梦,醒来归一眠
时候正好,阳光洒到李斯的脸上,仍旧无法为他灰暗的未来,增添任何光彩。
然而即便如此,李斯的风采在行刑人的眼中也是无法用言语述说的,他仿佛从李斯的眼中,看到了他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灿烂的阳光。
作为一个行刑人,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双眼睛而折服。
所以当前辈们讲起姜子牙斩苏妲己的故事时,他只是一笑置之,那不过是传说里故事,如何能做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被一双眼睛所折服,为一个即将行刑的犯人所折服。
他很想问问李斯:“你是不是苏妲己?”
但脱口而出却是自己的名字,他竟然如此渴望这个将死之人记住他的名字,如鱼渴水。
李斯扬起头,对这个给予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尊重的行刑人微微一笑。
没容他回答是否已经记住行刑人的名字,也没容行刑人再多说什么,重斧便已经落下。
赵都城门外的死士并无法看到里面行刑的场景,只能看到天空中的太阳。这个时候,他们还被挡在外面,陛下交给他们的任务无法完成了……
他们带着强烈恨意抽出手中的刀剑。
在他们于城门外宣泄愤怒的时候,刑场之内,李斯的腰斩之刑已经圆满完成了。
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重斧落下的速度很快,在力的作用下,并没有来得及让李斯去感受斧刃的冰冷与锋利,便已经将他斩成两段。上半身还有感觉可以动,而下半身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李斯感到恍惚,他不适应地动着上肢。
虽然早就已经有了上半身在腰斩之后还可以动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发现手臂还可以动的时候,依然很惊讶。
行刑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忽然间,一直大狗闯进了刑场,这只狗像是疯了一样往里冲,谁也不敢拦它。
李斯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扭过头去看着越跑越近的大狗,笑着朝它招招手。
由于疼痛已经醒过来,从他的腰部开始延至全身,李斯难以抑制地在地上滚动起来。这样的情形下,行刑人往前踏了一步,想要伸出援手帮他减缓痛苦,被突然而至的大狗呲着牙吓了回去。
大狗低头去拱李斯,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李斯伸手摸摸大狗的头,声音低沉:“只愿来生我做树你为鸟,你再也不必受到我的牵制。只要记得偶尔来树上驻足,让我瞧瞧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