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听不懂李斯的话,只会用头去蹭李斯的身体,一点一点,终于来到了李斯的腰间。
强烈的鲜血气味引诱着它与生俱来的兽性。
当它来到弥漫着血味的刑场时,也许还能够压制住自己的兽性。但是当它的舌头和鼻子已经真切地碰触到新鲜的血肉时,它再也压抑不住体内蓬勃而起的兽性。它贪婪地舔着李斯腰间的血。
李斯感到刺痛中的麻痒,微微叹了口气,勉力伸出手去摸摸大狗的脖子,无声地告诉它尽情地吃。
大狗咬住他的一块肉扯了下来,囫囵吞下,又张开嘴要咬第二口。
忽然想起了年幼时曾经听师父讲起过的刀螂,听说母刀螂会吃掉公刀螂。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像一只刀螂呢?被这个陪了他许多年,陪着他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陪着他走过一处处险地的狗丈夫吃掉,当时是要好过被赵人收尸。
“给我杀了那畜生!”
李斯听到有人在这样喊着,他闭上了双眼,在心中祈祷大狗快点把他吃掉,不要让他的尸体也落到赵人的手里。
他的狗丈夫还是让他失望了,当它吞掉李斯的胃时,终于被守卫用刀刺死了。
还好,已经吃掉胃了……
这是李斯死前最后的想法,他就这样以残破的身体离开了这个乱世。
他的忠诚,他的梦想,他的渴望,都随着他生命的消逝而成为了永恒的梦,归为一眠。
行刑人在为他收敛尸体的时候,湿了眼眶,他恨恨地踹了大狗很多脚,简直是想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大狗的身上。他以为是大狗咬死了李斯,完全忘记了,他才是亲手行刑之人。
一切都这样可笑……
李斯临死前遇到了一个为他而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行刑人。
行刑人行刑前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将死人。
李斯的尸体上的温度已经开始降低,行刑人将他裹在草席里,想要拖出去亲手葬了。
“等等!”监刑的官员站到了行刑人的面前。“这贼人的尸体大王要亲自检验!”
行刑人一愣,把手里拖着尸体的麻绳交到了官员身边的侍从手里,他想:这个人到底是敌国奸细,就连死也不得安生……看来当真是不能做出卖大王的事情呀,不然就会落得像他这样一个坏下场!
这样想着,又不免想起那双眼睛,行刑人摇了摇头,想将关于这个犯人的一切抛离脑海,却又不免想到大王会如何处置他的尸体呢?
赵灵宫其实并没有要亲自检查李斯的尸身,他相信赵都中没有人会为了救李斯而作假。
这是王适之提出来的。
李斯的尸体被运到赵宫偏门的时候,魏慈明正在房中念经,手里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赵灵宫在旁边看着,心里一紧,生怕是李斯的鬼魂前来索还了。
魏慈明见他发愣,冷冷地说道:“让开些,别妨着我捡珠子。”
“我来帮你。”赵灵宫弯下腰去握住魏慈明的手,与他一起蹲下来,心中冷笑:哼,什么李斯,你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死了就更不用怕你了!
王适之翻弄李斯的尸体时,守城门的士兵赶过来禀告他:“王大人,城外的楚人突然发疯,伤了不少咱们的人。”
“让他们把人都撤回来吧。”王适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湿布擦了擦手,对着地上李斯的尸身扬了扬下巴。“他毕竟是我的师兄,将他烧了之后,把骨灰送回去。还有,我听说行刑之时来了只狗是么?”
“不错。”
“狗呢?已经死了么?”
“是。”
王适之叹了口气:“他们倒是人犬情深。你们先把那只狗的尸体收敛起来,等烧了我师兄后,将他的骨灰一齐送给他们。”
说完这些话,王适之便离开了,他一面嗅着手上是否还有血腥味儿,一面想着自己是不是太高估了师兄对楚国的忠诚?
他一直以为师兄会以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承载,向楚王透露消息,然而经过检查之后却完全没有任何线索。饶是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只有将师兄化作一堆骨灰还给楚国他才安心。
即便思绪再缜密,也始终无法预料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并不知道行刑之后,守卫们没有拦住那只狗,让它吃掉了李斯的身体。
为了隐瞒自己的失职,官员告诉王适之,李斯身上的伤痕是由于来的路上碰蹭所导致。
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他和侍从们还特意将李斯的身体拿到草席之外,用力地拖了很长一段路,在赵都的某个偏僻小道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午后出门晒太阳的妇人看到家门口的血路,吓得一声尖叫,吵醒了午睡的婆婆。
老妇人走出来看了看门口的血路,扬手给了儿媳妇一个大耳刮子:“叫什么叫!快去打盆水冲洗干净!”
儿媳妇去打水了,老妇人盯着路面上的鲜血想:又死人了……
守候在赵都城门外的楚国死士们接过了太傅李斯的骨灰,以及太傅丈夫的尸体。
死士们冷冷地看着手中的骨灰和地上的狗尸,他们听说,这只狗吃了太傅的身体。
拖着狗的尸体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停了下来,既然已经离开城门有一段距离,在此刨开狗尸也不算制造事端了。死士们想要将狗身体里,属于太傅大人的肉拿出来,和骨灰放在一起,让他死后得到完整。
一个死士顺着赵国守卫杀死狗时留下的刀口,将手伸了进去,用力抓着两边一扯,便在狗的身体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他接过刀,开始分割狗的身体,将它所吞下的肉一一取出来。
血肉模糊的肉一块块地被掏出来,忽然间,触手处感到了一份不该属于肉体的坚硬。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纤细竹筒,被蜡密封着,竹筒上刻着‘论统一书’四个小字。死士惊讶不已,翻看着方才包裹竹筒的那块红肉,却不知道那到底是太傅大人的什么器官,更加不会没有人知道,太傅大人究竟是怎样将这个竹筒存放于体内。
他们捧着这个小小的竹筒,仿佛捧着无数个太傅大人一般沉重。
一个死士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将已被他们撕烂的狗尸包了进去:“它也是我国的功臣。”
“是。”旁边的伙伴应承着。
就这样,他们带着一罐骨灰和一个狗尸踏上了归途。
树后闪出了一个人,刚想转城里去禀告王大人方才发生的事情,就被一支冷箭射死了。
第十三章:昭昭之战,冥冥之行
这些天里,昭乐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两件:一是吴晋争端的发展,二是梁王之死。
如果说,对于第一件事他还可以保持观望的态度,那么对于第二件事,他就不得不采取正视的态度了。
楚国与赵国的矛盾仍在激化,晋国和吴国的一牛之争同样不会结束。
他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公子羽竟还会因宠幸怀有复国之心的浓姬而导致梁王猝死。
他恼怒地将手中的信笺丢下:“蠢才!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蠢的人!”
身为太史的文知礼正在他身边记录着,昭乐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激动地说道:“这样情况下,公子羽不去思索该如何安抚民心、免除祸乱,竟还扬言要出兵征讨东部四郡为其父报仇!他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个懂得道理的么?”
“殿下不用过于担忧,日前不是有消息传回来说西部四郡已经归顺我国了么?”
“那又怎么样?”昭乐揉揉额头,公子羽的做法实在让他感到头疼不已。“如果现在东部四郡揭竿而起为复国而战,就极有可能会一呼百应,莫说我们的西部四郡,恐怕就连赵王统辖的中部也会卷入这场战争之中!”
文知礼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机巧?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劝慰殿下平静下来,以思对策。
昭乐喊过身边的宫人:“去把大司马给我请来!”
“殿下这是?”文知礼略带疑惑地问。
昭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他说道:“还请师兄亲自去请燕师兄过来,有急事相商。”
不一会儿,文知礼与那名宫人便分别将伍齐射和燕于琴请来。
等二人行过礼后,昭乐单刀直入:“今日请两位师兄过来是为了西部四郡的事情!你们应当听说了,梁王之死是由于公子羽宠幸周女所导致的。如此看来,周国遗民们尚有复国之心,我们不可不防。”
他转向伍齐射:“伍师兄,我且问你,此番从西部四郡带回的新兵之中,可有选出优秀之人送往陵山?”
“此次送往陵山受训的新兵中并没有来自西部四郡的。”伍齐射顿了一下。“臣始终不敢完全相信四郡之人,便在挑选优秀新兵送往陵山之时,隔开了四郡来的新兵。”
昭乐点点头:“之前是我低估了他们,以为周王室覆灭之后,他们无树可依,便可以真心归顺,却没有想到竟还会有人存了复国之心。燕师兄,你近日来可有听到什么关于西部四郡的消息?”
燕于琴侧头想了想,道:“日前草民的一名门客曾前往丹安郡采购,回来的路上途径咸郡以及沫前,听沿途百姓多次说起厌恶战争,并指责周王室奢靡。”
“如此说来,西部四郡似乎并无反意?”昭乐撑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借着殿下思考的工夫,燕于琴对着侍立在昭乐身后的文知礼嘿嘿一笑,得到了文知礼一个恶狠狠的回瞪。即便在思考的时候,昭乐也并非不顾一切,他用余光扫到了这两人的互动,在心里笑了一下,则再次陷入了关于西部四郡的思考。
“燕师兄,你的门客之中既有往来于丹安的商人,可有往来于中部以及东部的商人?”
“有倒是有,但是自从东部归属梁国之后,则不常去了。”
“为何?”
燕于琴想到自己的生意,不由叹了口气:“自从东部四郡归属梁国之后,梁军驻守于四郡之中。他们行事霸道,过往商队在缴纳税金之后,还要拿行路钱给守卫的赵军,方可得过。”
昭乐轻蔑地笑道:“他们倒是雁过拔毛,难怪四郡百姓存有复国之心!燕师兄,你回去组建四支车队,一支前往东部四郡打探消息,一支前往中部六郡,同样是用来打探消息。周国的领地新近才划分的,我怕弦高手下的人来不及安插进去。这个时候最便捷的方法,便是让你门下的商人做探子。”
“是,余下的两支可是前往西部四郡?”
“不错,这两支商队之中,其中一支所贩卖的物品可由你自行决定,而另一支商队则是由粮仓拨出粮食,运往沫前。”
“运粮?”燕于琴不解地皱起了眉。
昭乐道:“正是!我此番是要你以商队为掩饰,提前运送军粮到沫前去。燕师兄,此事颇为要紧,你切莫大意,需选出一队武功精绝的卫士随行才是。”
燕于琴明白了自己这几个车队身上所需担负的重任,严肃地应道:“此事不难,草民门下尚有几个武功高强之辈。”
“殿下,为何不让臣派人直接押送军粮前往?”伍齐射对于昭乐这种以商队作为掩饰的做法感到疑惑。
“此刻西部四郡尚未表现出怀有复国之意,你若此刻带着兵前往,不论之后发生什么,难免都会使四郡百姓心存不安。到时只要东部四郡前来煽动,则必定会导致东西联合。”
伍齐射道:“是臣鲁莽了。不过当前这样的状况,若日后突起战乱,我国大军距四郡甚远,不免……”
“我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师兄你来。”昭乐走到一旁的桌边,指着地图上与昔日周国交界的莱芜、清水、临清三郡。“这三郡此刻各有守兵多少人?”
伍齐射答道:“临清目前有守军千余人,清水及莱芜各有不足三千人,三郡共有七千人。”
“好,你再派五千人前往三郡分别驻守,随时准备应对西部四郡的动乱。”昭乐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轻声笑道:“今年征兵结果如何?现今营中共有多少人?”
“如今我国国势渐强,再无需顾忌他人。此次征兵已破十万,加上昔日老兵,共有十五万之数,然为谨慎起见,臣仍是亲自选出五万优秀士兵送往陵山密训。”
昭乐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安排不要派上用场。
事实很快验证了昭乐的安排并非杞人忧天。
公子羽登基即位之后,下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处死浓姬的家人——浓郡之中声名极为显赫的徐氏一族。
在这样的命运的重压之下,本就怀有复国之心的徐氏一族揭竿而起。几乎是同一时间内,这半年来一直被梁军压迫的东部四郡发起响应,加入了复国的军团之中。
这些平日里的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激发出了他们体内的潜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他们用手中的农具,甚至是厨房中做菜用的菜刀,去与梁军抗衡。
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都从房屋中赶了出来……
他们手中有的只拿着一根木棒,便冲上去与驻守的梁军相斗争。
还有很多老人,他们手中并没有任何武器,就连一根木棒都没有,他们将自己的拐杖给了儿女们做了武器。他们能够依仗的只有自己年迈的躯体,他们纷纷扑向正在与壮年男人们搏斗的梁军,用自己的身体禁锢住梁军,使其行动困难,为与梁军厮杀的儿郎们制造一个机会。
这场暴乱持续了整整一夜,当月亮隐去,徒留一片黑暗等待光明的时候,他们渐渐平静下来,领头的几个氏族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我们这些人是无法战胜梁军的!”首先开口的是会康郡守,他从最开始就不赞成以如此激励的作法复国。他的打算一直都是以柔克刚,静静地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的想法与昭乐的想法很相像。
听到他的话,濒临梁国的沫后郡郡守立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我们的力量与梁军相比,简直是萤火与月亮的较量!”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浓郡的徐先生,正是他点燃了这场暴乱。
“难道你们就想要这样放弃吗?你们忘记了梁军对百姓们的迫害了么?莫说百姓们,就连你们身为郡守也没有逃过梁军的迫害不是么?当初大家商定好,要牺牲浓姬,让她前去做探子,如今也忘记了么?她是一个女人都可以为了成就复国大业而牺牲,我们这群男人却要怯步么?”
长山郡守站了起来:“徐先生,你说的话并没有错!然而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为了这场你口中的复国之战,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人。街头上的尸体有多少是我们的百姓,又有多少是梁军,我想你也能够分得清楚!”
“正是这样,你看看街头的老人和孩子,还有那些勇敢的妇女们,难道我们就此放弃,让他们白白牺牲么?”徐先生越说越激动。“他们是为了心中美好的将来而死去的,如果我们不为了他们心中那个将来而努力,他朝死后有何颜面面对这些百姓?”
会康郡守刚刚抬起手想要发表自己的想法,就被匆忙跑进来的侍卫打断了:“梁王!梁王派出了三万兵马前来镇压……今日一早已从梁国安云开拔,约明早便能够到达沫后。”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梁王这是在逼他们不得不反呀……
一直主张以柔克刚的会康郡守慢慢站起来,站定之后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拼死一搏,便是全民覆灭也不再受梁狗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