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乎意料,到现在还没开过口的胤祥被他一忽悠,居然真给面子!胤禛喜形于色,转头去瞅教养嬷嬷,直乐的合不上嘴,“听,听!”
“四爷没听差,是叫您呢!真是谁见的多跟谁亲,奴才们教了多少遍阿玛额娘小阿哥都没开过金口呢,还是您的面子大~~”
那嬷嬷跟他也熟,喜莱莱地应和着他,满面堆笑。
“是吗?祥儿,来,再叫一声?”
“蝈……蝈……”
“不是蝈蝈,是哥哥,来,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蝈蝈!”
“蝈蝈!”
“得,我也被你叫乱了……”
胤禛无奈地看着手上这个团子,想起承乾宫里那个,一个是“的的”,一个是“蝈蝈”,哎,他怎么摊上这么个虫麟鸟兽的命哦!
“四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啊,皇上他老人家找您呢~”
“知道了,你先去,这就来了。”看着小苏拉快哭出来的脸,胤禛终于撇了撇嘴,又“吧唧吧唧”在弟弟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把小人儿还给李嬷嬷,一边心里念叨,他倒是不哭,不像当初二哥拉着亲爷时被一脚踹在脸上,好大一个印子。
“知道知道,爷都不急你急什么。”被小太监一路催促,胤禛好不耐烦的,急什么急,既然是在承乾宫招他,就不能是什么大事儿,肯定也不是训斥责罚,说不定去早了撞见个什么景色,起针眼怎么办?
临了,整衣服进殿,看他也一副可怜相,随手抽出个小票子赏了,倒又换的一串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胤禛给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心里吐槽,面上也得恭恭敬敬的。
康熙正与佟佳氏坐着闲话,一手拈着干果,一见他,倒是似笑非笑,伸手虚点着他,“呦喝,这不是咱们家四爷吗?见你一面得多难啊,还千呼万唤始出来的。”
“儿子哪儿敢啊,这不是听见您传就紧巴巴的来了,正饿的紧,等着您赏几粒花生填肚子呢。”见他这副连挖苦带讽刺的样子,胤禛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这不果然没什么事儿嘛,巴巴的叫他来。说着就势接了他阿玛手里握的那几粒果仁塞进了嘴里。
“想吃自己剥去!”康熙一乐,指指桌上盒子,“就你会捡便宜。”
“这小子只怕又在十三阿哥那赖着不走呢。”贵妃娘娘真相了。
听母亲这么说,胤禛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急着分辨,想起那软嫩嫩一声又激动了,“哪有……额娘跟您说,刚才小十三开口叫哥哥了,真的!”
“那太好了,不过禛儿你确定他叫的是‘哥哥’?”佟佳氏抿嘴一笑,瞅了皇上一眼,又葱指点着旁边被嬷嬷抱来的霁格儿,打趣儿子。
“的的!”这小丫头片子看娘亲指她,居然也应景儿似的喊了一声,张开双手往胤禛身上扑了过去。
的的……
听到这称呼,胤禛只觉得头上青筋直跳,心中神兽奔腾,小脸儿一下子垮了。
“对了,胤禛,前几天来的蒙古王公你见了没?”康熙问了问功课,也没怎么说他逃学的事儿,就闲扯开了。
“见了啊,您不是让儿子随二哥赐宴的嘛。”胤禛看似漫不经心逗着妹妹,随口而复,实际上心里倒开始揣测阿玛究竟何意起来,他才不信这话真是聊天而已。
“喜欢吗?”
“儿臣自然喜欢。”胤禛并未抬头,心里却警铃大作。
“他们也很喜欢你啊,一直在朕跟前夸你们兄弟英才天纵,有宝珠之明,有雄鹰之资呢,”康熙却笑眯眯看着他,宝珠之贵气自然说的是太子殿下,那雄鹰之资是夸他喽?
“蒙古汗王谬赞,儿臣……实在担当不起。”根据他的经验,当一个从来以训斥儿子为乐的人开始大加表扬时,一定有一个大坑在后面等着。
“记得你去年日日喊着憋闷,想去草原跑马呢……现在还想去吗?”康熙笑咪咪看他。
胤禛幽幽抬头,仔细打量了他阿玛一会儿,“您是想让儿子出京,抚绥蒙古诸部?”
“孺子可教也……如何?”
康熙抹了抹短须,眼里笑意更深,蒙古乃是大清立国重要基石,一定不能轻易动摇,前年库抡伯勒齐尔之盟未能达成协议,今年喀尔喀内讧,沙俄扰边,竟让葛尔丹趁虚而入,牧民多逃往内蒙古,蒙古各部之心大乱,急需朝廷遣使安抚,而这抚绥,乃续亲结好,还不能失了大清体面,必得得力的王子皇孙一行。可眼下除太子外,骑射拿得出手又能妥善行事的只有两人,论长,乃大阿哥胤褆,数贵,则是四儿胤禛。年岁上老大合适些,可要说处事稳妥成熟,只怕还不及弟弟,况且……
年初明珠刚倒,他实在是不合适了。
那就只有……
胤禛眼睛转了一圈,稍微退了一步,整好衣冠,微笑着行了个大礼,语气平静,就像回答吃不吃果子一般,“启禀阿玛,儿臣……不愿意。”
“咦,”佟佳氏骤闻此事,死死绞着帕子,不出一声,康熙故作惊异,仍旧伸手去捏花生,然后扔到空中,旁边的霁儿条件反射性张嘴扑过去接,一把被胤禛搂回来,“朕有说过可以拒绝吗?”
“您有说过不可以吗?”胤禛幽怨地望着他。
“好像没有吧,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那……阿玛嘱咐儿子勤学苦读,儿不敢耽搁,况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胤禛说的完全不忌讳,招来额娘一通瞪眼。
康熙似乎早就料到跟这个儿子今日必得讨价还价一番,话倒说得自然得很,“哎,本还打算胤祥上学时交给你带带的,看来你那么忙于功课,那还是算了,朕另派别人吧……”
“……儿臣遵旨就是……”
儿子现在带着胤祺的汉学、胤禩的书法、将来还有老十三的算学、没准老十四也得添进来,阿玛,您其实当儿子是免费保姆的吧?
看着皇父怡然而去,额娘煞白着脸一屁股坐在炕上,花生碎了一地,胤禛一时也有些……不甘。
虽然装腔作势了半晌,但自从皇父说出那句话,他就知道,这事再无商量余地,而他惦记的自然不是功课,而是额娘的身体,眼下还好,可离那六年之约,已是越来越近,况且……苦寒之地局势不稳,如同流放的远行别人说不来是赏是罚,他却是有这个自信顺利解决的。虽现在人人知道皇上是要给太子培养个靠得住的辅弼柱国,那么若将来有心人再看,皇四子胤禛做的事还是太多了,五台、祭岱、抚远,在这宫墙之中,多的,让人不安……
28、三别
康熙其实事前隐约暗示过佟氏,可她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万姓至尊的皇帝陛下特意缓了两天才再次幸临承乾宫,就是心里也多少有些怕立刻面对表妹,让这消息缓缓,想必以她的明慧自然能谅解他的。
果然佟贵妃再见他时虽带着几分憔悴,但还是端庄大方的,除举止目光些许冷淡外,竟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佟佳倒让康熙有些不安,他自然知道这个妹妹从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没有那份哀婉自苦忍气吞声的调调,没想到本打算迎着辩驳的愤怒控诉,居然酿成了相对无言的幽潭,便如同一个全身绷足了劲儿准备接少林长拳的人挨到了太极推手,好不难受的。
“你……”稍坐了坐,两人俱是沉默,康熙终于忍不住,主动挑开了话题,轻轻握住表妹正在斟茶的柔胰,包在自己掌心,拉她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可是怨我?”
佟氏任他拉着,朽木偶人一般,轻轻闭上眼,并不答话。
“我知道你怨我,你本该怨我的……”
这几日来,吃惊、忧虑、害怕、委屈、愤怒、怨恨的种种情绪在佟佳氏心中积攒酝酿如漩涡般越卷越深的一点点沃成了黑土,烂在了心里,再也不敢翻开,甚至容不得自己去触碰,生怕一不小心,戳穿了小心翼翼掩盖的寒凉,把天家无情全部揭开晒在阳光下。心思太多,一团乱麻,却不敢说,不敢想,外人面前还要强撑着体面,此刻听这一句问,那么多的不甘都压成了两行细细的泪,顺着眼角一路淌下,伏在几上,抽噎半晌,也只剩下一句,从咬紧了的牙关轻轻泻出:“您可怎么舍得呀……”
“我舍不得,我怎么可能舍得,这么好的儿子,又那么小……”康熙看着青梅竹马的表妹爱人,心中大恸,一时也成了一个平常父亲一般,可那点情绪不过在心中打个滚,又被死死的压了下去,回到一个帝王的冷静选择,“可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他是皇子,就得懂得公器为重,这点你要明白。”
“是,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胤禛盘腿坐在炕上装模作样看着蒙古各部资料,一页一页翻过去,沙沙作响伴着一灯如豆,映射出些黑黢黢不辨形状的影子,不时偷眼看母亲,眼角微红,还凑在灯下专心致志飞针走线,柔软的棉线轻巧抽了出来,润润针,又再次钻了进去,看的出来,那是自己的一件贴身小衣,竟然劳动额娘亲自动手了。
“额娘,别做了,伤了眼睛。” 此刻胤禛却难得觉得,劝阻也失了力量。
佟贵妃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去走线,“没事儿,就好了,看你的书去。”
“额娘……”
“扑哧,这软相儿可不像我家四阿哥了,”佟贵妃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反倒笑了,那笑容却让人有些不忍卒睹,“你小时候常在我跟前背书,有一首诗,倒跟眼前相仿,还记得啵?”
“儿……记得……”
胤禛一愣,尚未觉察时,千年前的诗句和情景已悄然流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胤禛给皇额娘请安。”
胤禛规规矩矩分毫不错的磕头行礼,谁也没拦着,母子都知道,离别在即,已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禛儿快过来,额娘看看,咱们英姿飒爽的四阿哥可能把那些草原上的世子小爷们比下去了?”
“呵,您说话倒是比阿玛还健气呢,儿子定然不给您丢人。”
母子俩随口谈笑,胤禛到时看着旁边宁儿眼角带红,满脸忿忿不平之气,心里一转,已隐约有些猜想,抬头打趣,“怎么儿子还没走呢,宁儿姐姐就红了眼,是叫人欺负了还是羡慕我草原驰骋啊?”
“呸,阿哥净拿咱们开玩笑,谁羡慕你了!”宁儿素来爽朗稳重的,这时被一激竟不愿再忍气吞声,“还不是那些人!她们……”
“宁儿!”佟贵妃轻喝一声,皱眉瞥了她一眼,立刻忿然消声了。
佟贵妃又瞪儿子一眼,“不过内阃一些子闲话,你一个爷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儿子省得,额娘别气,宁儿不过忠直而已,那些碎嘴婆子,儿子也见识过,您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倒伤了自己身体。”
少年皇子,没个亲近属臣,去那苦寒之地宣抚蒙古王公,这话听着都叫内宫妇人胆颤心惊,虽也难免有觉着皇上偏宠的嫉妒不忿,可这么一想,又觉着形同流放了,一点星火就能烧起来的后宫这几日自然把“四阿哥失宠”之类的流言传了又传,难免让额娘不痛快。可他知道额娘是内明之人,必不会为这些闲话钻牛角尖子,当然,他也不会傻到去主动招认这些流言甚至有他推波助澜的功劳。
佟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各宫主位没少来给她道喜,但话里话外都是装腔作势的同情怜悯,说什么“帝王家”,就好像她儿子真的要去受什么酷刑似的。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多少能猜出怎么回事儿。这木秀于林的防备也像是这个混小子能干出来得事儿。
她说到底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虽也心疼儿子孤身在外辛苦,但有些话定要说明了的。因此拉过胤禛端立在自己身前,难得正色教训他:
“现在有些话是越说越听不得了,什么‘可怜生在帝王家’,四阿哥我告诉你,这不过是外头说部里的唱词儿!你们天家阿哥,生来便是泼天的富贵,出门谁见着不是脑袋点地,连赵太后还知道立功方能立身,合着你们就该坐享了尊荣,出不得力气?!”佟佳氏生在大家,连于皇族,虽说也有怨恨不满,可那是对亲近之人,却最最听不得这样没骨气的话来,借题发挥,倒把个无辜的胤禛说的一愣一愣的,“这天底下从没有无辜之人,各人种因各人得果,以后谁要再在你面前叨叨这些有的没的,没有这点儿担当,就叫他趁早请命逐出宗室,黜为庶民,咱爱新觉罗也不稀罕他!”
胤禛听得简直两眼放光,从没想着额娘竟有如此通脱爽利的一面,大为惊喜,干干脆脆应声点地,“嗻!”
一切点当齐整,明日将行。
承乾宫内,母子终别。
一叩首,“额娘千万保重身体。”
二叩首,“皇父国事繁冗,难免有不顺心时,额娘莫与阿玛置气。”
三叩首,“弟妹幼小,额娘辛苦,康健为要,儿归来再尽孝膝下。”
“禛儿……”佟贵妃一遍一遍摩挲着儿子还残存着些稚嫩的脸庞,这才骤然发现这个当年抱在怀里的孩子早已眉目刚硬,棱角分明。
“雏鹰就要离开母亲的巢穴了,你明日就要上路,有几句话额娘在心里埋了多年了,今儿与你说一说,”目光流连在那熟悉的眉眼上,手指轻轻拨拢着他脑门上的青涩,佟佳氏看着儿子,眼中一点点绽出光彩,那光彩里却还明显带着挣扎的神色。
“额娘养了你十年,看了你十年,你在我跟前儿总是个孩子模样,可额娘看得清清楚楚,你心大着呢,而且你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份儿刚毅不可夺的心志便是寻常孩子没有的。这本是好的,可你生在皇家,生在本朝,储位早定,这便是祸患。你当太皇太后没动过这个心吗?!因此额娘从来小心翼翼,不敢撩拨了你的心思,只盼着你平平安安才好,笨拙无能一点儿倒是福气,真是‘我愿生儿愚且鲁’了,你最惦记着亲人,最顾及着人言,可真要到正事儿,你又是最能不顾及这些的,性子上就算一力压着,可还显得有几分急刻,遇人又巴不得个个都是圣贤,水过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眼里揉不得沙子,将来伤的总是你自己,额娘不忍啊……”
“额娘,儿子只是……”
看胤禛要开口,佟氏却制止了他,接着说了另一番话,“额娘不忍心你受着磋磨,盼着你谨守中庸之道,平平稳稳做个太平王爷,可额娘又不甘心你真的中庸了隐晦了,你额娘打小儿虽是女儿身,却事事不输人的,如今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我,你的才华当娘的看得见,你的志气当娘的也看得见,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这份儿钢筋铁骨谁有?!额娘实在是不忍看你光芒湮灭,泯然众人啊,就如明珠蒙尘真金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