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不敢,这这这……四爷,这……我……哎!不是……”
几句话把个老王爷已经吓得跪在胤禛脚下,他们自然知道他只是个朝廷象征,便也一直只把这小孩子当个菩萨一样供着哄着,可现在谁还记得这位皇阿哥还是个孩子了。看着边上直愣愣戳着的额尔多,土谢图汗心里不忿,觉着胤禛怎么单骂他一个,但心底哪里又隐约感到些得意,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正因为他与四阿哥素来亲近才得了这顿骂的。
看见阿喇尼从后头绕了进来,示意局势已经控制住了,胤禛才吐了一口气,虚指了下头椅子,让几人都坐了,咬着牙问:“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是他!”
“是他!”
一句话下去两个人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恨恨地指着对方。
这时胤禛才认真观察起这位额尔济根部的首领来,皮肤黧黑,眼眶深而大,额上深深的褶子能夹死苍蝇,头发已经发麻,说完这句控诉就又紧紧抿上了嘴,一张脸绷得冷硬。看样子,是个多气厚烈之人,可以一用。
“嗯?”
“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杀了我的人,难道我就做个缩头乌龟不成,那我以后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四阿哥不为我主持公道,还不如今天就直接拿了我这颗头去罢了!”
“一样的漠南蒙古,一样的开仓放粮,凭什么你们就人人吃得饱穿得暖载歌载舞,我们就得老老小小饿肚子?!不公平!”
“不公平?!当初你们被札萨克图和鄂木布额尔德尼攻破,若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们,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喂苍鹰了,还敢跟我讲什么,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是,你收留我们!可你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再说我们一路上替你打仗干活任劳任怨,这恩也该有个了断了!而且大皇帝陛下明旨按部落划分区域安置人口发放粮草,凭什么你们就该比我多!”
“就凭我是世世代代的土谢图汗王,你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土谢图汗王,如今谁不是大皇帝治下之臣,谁也不高谁一等,你傲什么傲!”
“你还寄我篱下呢,有什么资格说口!”
……
越吵越凶,背后亲贵侍从们吵吵嚷嚷,两个蒙古汉子亲自上阵指着鼻子对骂,就差当面儿扑上去厮打了,骂着骂着,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里似乎……安静的过分了些……
扭过头去,就是一个激灵,赶紧放下手两边站好,只见阿喇尼满头大汗一脸焦急,胤禛却在堂上端着一杯茶,也不喝,就那样幽幽地眯着眼看着他们,这样子,竟比刚才咬牙切齿时更恐怖了十倍百倍。
“吵呀,继续吵,怎么不吵了?让你们背后的世子王孙都看看,学着点,他们王爷好大的气派。”
两人头垂的又低了些,胤禛冷冷瞥了阿喇尼一眼,转回头来正运着气要好好发作一通,就听见噗通一声,额尔多这个八尺大汉已经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单膝跪在地上,身子挺得僵硬笔直,抱肩行礼,“我不吵,只求一个公道!”
“好,好,好,”胤禛微惊,一脸冷硬也转了和颜悦色,同样用蒙古话应道,“胤禛可以在此保证,阿喇尼大人和朝廷定会主持公道,你放心就是。”
“四阿哥!”
“你想说什么?你要的不是公道处置?”胤禛寒目一睁,定定瞅着土谢图汗,他注意到他背后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少,贵介子弟,都愤懑不平地怒视着他。可再看又能如何,大清国的草原上,已经不能继续由着几家独大了。
“当然是的!我要他血债血偿!”
“那就是了,现在把你们的人都给我带回去,明日午时,来衙门里听信儿,在这期间,谁再敢动一个手指头,就别怪朝廷不给你脸面!”
“四爷……这事儿……”
小苗儿瞅了铁塔一眼,心里早就明白了今儿这事儿纯粹是他惹出来的,那还有半点好气色,“你是朝廷派来专管的尚书大人,你说该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啊……”阿喇尼听出来他话里带刺,可也没法子,“只好两边劝劝,各退一步吧,闹大了总是麻烦的。”
一听这话,胤禛心里的火苗腾地一声又有上窜趋势,赶紧压了下去,“那那些粮食怎么办?死伤的人怎么办?你抬回家去?!今天这事儿怎么交代?!嗯?!”
“这……再劝劝,再劝劝……”
“再劝劝?!你劝我劝?!请吃送礼的劝还是点头哈腰的劝?!我告诉你,给朝廷卖命永远别软面情想着不得罪人,两面讨好!这成不了大气候!那是朝廷命官,把你的腰杆给我挺起来!”
“是是……”阿喇尼被一小孩子训的发蒙,一边大棉袍袖子擦汗,一边心里念叨,主子爷怎么给他派下来这么一位能吃了人的小爷哦。
“先跟我说清楚,皇上让你开仓放粮,你就这么个派法?”
“这不是……”
“不是什么?额尔济根没有土谢图势力大?不敢得罪说话儿声最大的土谢图汗王?”
“这……”
阿喇尼好大的人被他一句一问逼得一直往后缩,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硕大的脸憋得通红,窘迫尴尬地只想在地上找个洞缩进去。
“地上没洞让你钻!”胤禛立着眉毛哼了一声,咬牙道:“把闹事儿的首徒查出来,回去给我认认真真的重新核查厘清派粮,该多的一斗都不能少,该少的一升都不能多!”
“四爷……这不大好吧……都发下去入了库了……”
“入库又怎么样?!吃了都给我吐出来!你怕得罪人爷不怕,谁有意见让他们来跟四爷我说!”
“是、是……”
“你给我牢牢记住,这是我大清国的土地,谁大也大不过天去!”
32、赛马
“四爷,下午有马会,土谢图汗请您一起去。”
“知道了,对了,额娘夸舅舅越发精神了。”胤禛接了帖子,笑吟吟的朝隆科多举了举手里的信件,唬了他一跳。
“啊?娘娘怎么知道那些事儿……又是您干的?”
“那是自然,嘿嘿……”
隆科多再一次被自己外甥事无巨细的风范窘到,一直默念在这母子俩面前要注意,对,一定要注意,一定要注意……
“汗王!”一路打马过去,胤禛老远就喊了一声。
“四爷!”马颈交错,拥抱行了个礼,胤禛发现土谢图汗刻意改了称呼。
“今日有赛马,四爷若有兴致不妨也下场试试。”土谢图汗呵呵笑着,“这次奖品可是好东西,活佛加持过的镂金转经筒呢。”
得到的自然是爽快的回应,“那感情好,胤禛就放浪一次了。”
闻此言隆科多身子微动,已被胤禛用眼神制止,一同溜马回了自己的位子。
“四爷,上次那事儿才刚过,小心他们暗地里使绊子,谨慎些好。”隆科多紧紧跟着他身边劝道,上次那起争执的处置,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虽说额尔济根部交出了抢粮杀人的带头人,算是抵了命,可重新厘清粮食分派,也让土谢图汗王少了好大一块儿收成,竟是两面不讨好的做派,如今额尔济根视伏法者为英雄,土谢图汗觉得嘴边的肉被人生生叼走了,都不大愉快,四爷这儿的关系竟一下子冷了下来。直到最近,像是各自想通了,才慢慢转缓过来。这样情景下场,身边没个人,那一群畜生跑着,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个什么,可让他如何交代啊。
“行了,无妨,汗王是外鲁内明之人,看得清形势,不会干这种自寻死路的事儿的。”胤禛挥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胤祥那小子倒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天天小老虎一样往上扑,看看这回能不能给他弄一个好的回去。”
“耶?这不是威风赫赫的四阿哥吗?怎么也屈尊降贵与我们耍起来了?”辞了汗王,哒哒转到赛场,手上缰绳一紧,枣红色的骏马已经稳稳钉在地上,耳边就响起挑衅和哄笑,少年正在变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善。
回头去瞧,好生眼熟的少年,头戴百纳尖顶立檐帽儿,穿着一身儿蓝色马蹄袖袍,加了密密压着暗花儿的对襟短坎儿,翘头皮靴踩在马蹬子上,用马鞭转着圈儿铃铛,抬着下巴,威风且傲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可不就是上次在归化衙门里瞪着自己的那个。
“哥,别这样,”身后稍小些的半大孩子扯扯他衣襟,又转过头来给胤禛见礼,“四阿哥好,我哥就这脾气,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跟他计较。”
“西桡儿少啰嗦,塔布黎,别忘了大哥哥的话,你不是还要拿奖品去跟你的好妹妹献殷勤?可别丢了咱们的脸面。”身后另一个男孩儿很是不耐烦,瞪了小孩子一眼,就嚷嚷着鼓动起那少年了,听见“妹妹”两个字,周围一片哄笑,胤禛也跟着笑,心里叨咕你有妹妹,爷还有弟弟呢,却听出不对劲儿来,暗自留了一个心眼。
塔布黎听这话却脸色一冷,一扯缰绳自顾自朝前走了两步,很不耐烦。胤禛注意到他不断朝两边座席上观望,手里的鞭子上缀的穗子勾连在小指上,已经微微濡湿了。
“行了,走吧。”听见前面锣鼓翁然,少年转过脸,朝身后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
“当——”
一声炸开,一阵风呼啸而过,扬起了漫天黄沙,待沙尘退去,少年们的身形才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果然仍是两骑当先,黑马雄壮、红马劲健,越了众人一个马头。
胤禛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低低伏在马背上,奋力抽打,风声呼啸朝两耳灌来,压的脑袋有些发懵,像是蒙上了一层什么,将整个世界隔开一样。
瞥眼去看身侧,模糊中捕捉到的形象竟如此清晰,一人一马同样粗犷有力,黑色的骏马有着湖蓝色的眼睛,仿佛泛着水光,骨架高大,脚裸细直,宽阔的前胸凸隆着块块筋腱,少年眼神刚毅,未成熟的身体里潜藏着无限的气力,像是与他的马长在了一起。看着那张由于用力变得有些狰狞扭曲的脸……
猛然一提缰绳,连人带马越过了栅栏,胤禛接着转弯的机会稍微与他强有力的对手错开了几步,他并不习惯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他人力量覆盖之下。
一人一马还是紧紧黏在身侧,可以看到,塔布黎深深吸了一口气,伏的更低了些,只剩下毡帽上的飘带随风飞舞。下一个转弯,马蹄一溜,竟又超了过去。
胤禛看着面儿上松快,可骨子里哪里是肯让人的人,这种场面,更不肯丢了脸面,发狠一打马,咬着牙再次贴了上去。正要再次发力,没想到不知这家伙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没有再提速,就这样让他轻轻松松抄到了前头。
后头一群少年渐渐被甩下了,看着前面两骑你争我逐互不相让,心思各有不同。剩下最后半圈时,胤禛已经领先了半个马身的距离。
“塔布黎,加油!”
突然场边本来乱糟糟一片的坐席中蹿出了一个粗涩的声音,一下子划开赛场弥漫的沙尘。胤禛虽稍微一惊,但完全不曾理会,只是心无旁骛朝着远处的红色冲了过去,塔布黎竟然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重新去追赶再次被拉大的距离。
“驾!驾!”
胤禛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马蹄张合,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一般,可身后的少年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赶了上来。
塔布黎死死咬着腮帮子,眼中迸出慑人的精光来,两条腿铁打一般夹着马腹,整个身子已经全部贴在了马背上,重新向枣红色的骏马黏了过去。
三米……
两米……
一米……
红马笼头的皮带顺从的贴在颊上,近在咫尺!
上面坐着的是刚刚夺走了我们口中粮食,在汗王脸上扇了好大一巴掌的骄横皇子!
一米……
半米……
少年的手稳稳地伸了出去……
“四阿哥!巴图鲁!四阿哥!巴图鲁!……”
又一声锣响,四周密密匝匝的人群突然如水入油般沸腾起来,站起来的挑起来的拍着手的跺着脚的,场中最尊贵主人的名字与草原最勇敢称号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连在了一起,山呼海啸的热浪一波波涌来,像要把胤禛掀翻在地。
胤禛如同铁石般在马背上立了起来,绕场转了一周,向王公贵族牧民百姓致谢后,才回到了终点。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之子,您是真正的勇士,这只得到了活佛加持的转经筒是您的了,它将见证您的一切英勇与荣耀。”
胤禛回了礼,接过长老呈上来的托盘,高举过头,将金光灿灿的宝物展示给所有人,包括身后心情复杂的少年们。
“谢过汗王大方的礼物了,胤禛却之不恭,汗王可不要舍不得哦~~”土谢图汗朗笑着迎了上来,俯身抱了抱胤禛的肩,“哪里哪里,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说着也拍了拍自己孙子的肩,眼神欣慰,胤禛却觉得那目光有些复杂的堵心。
他虽安享着此刻风光,心里却并不感到骄傲自豪。他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假装忘掉刚才那一幕,塔布黎已经与他并肩而行,那只手已经伸向了自己的皮索,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去,并在终点前的最后一米,连人带马落在了后面。
他分明,并不甘心……
“西桡儿,你哥哥呢?”
“四阿哥……”散了场,各自出来,大的一闪就没人了,那孩子看见他打马过来,却是一愣,指了指后头草场,“可是……喂!”
“对不起……”
“我不管,你赔我的金转轮!”
女孩儿站在地上,翻着大大的灰眼睛,嘟着嘴皱眉瞪着他,少年骑在马上,并没有下来的打算,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露出从未见过的温顺驯良,看得胤禛一愣,又心里暗自好笑,这就是他那个“妹妹”吗?真是到了郎骑竹马,妾弄青梅的年纪。
“塔布黎!”扬声喊了一句。
少年一愣,回头来看,立刻板起了脸,怒气冲冲,“是你?!你来干什么!”
“接着!”
一件硬物破风飞来,塔布黎呆住,条件反射性接住,竟然膈得手心生疼,张开一看,金灿灿一片,旁边的女孩儿一下子露出惊喜的神色,“金转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塔布黎捏的死死的,想丢回去又扔不出手,硬声硬气开口。
“你的!这么得来的东西,爷不稀罕!”
胤禛说完,调转马头就走,留下身后神色惊愕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伴着夕阳西下。
33、来使
胤禛对着帐内炉火帐外毡,百无聊赖的揪着手里的大狼毫,看着细黑的软毛粘了自己一身,一个劲儿的碎碎念,“老爷子都不疼儿子了”“额娘儿子想死你了”“祥弟啊你可别忘了哥哥”“小霁儿别吃手指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