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
胤禛听她一番话,简直说到了自己心底里去,能让他引为知己了,他这两世以来,面上儿或许软活了些,可骨子里那份倨傲刚硬终究是改不了了,他从来在母亲面前只做小儿伏低企图引逗慈颜一乐而已,从未想过母亲也可解得心意。眼下第一次母子交心,这么几句话竟让他觉得前世刻薄狠厉、靠一身筋骨挺着的辛酸艰难,今生辗转反侧、挣扎犹豫的复杂心思被一口道破,简直戳得他一阵阵痛,直入灵魂一般打着哆嗦。而额娘那份怕他蒙尘又怕他玉碎的慈母心思真真是千回百转,激的他两股眼泪又生生忍住,噗通跪下,口唤额娘,只在地上闷声磕头,紧紧咬着牙关,不愿泄了声气。
“去吧,也去永和宫那边看看。”
母子二人抱头哭了一遭,又放开儿子,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位来。她虽是有大度雍容之名的后宫主理,可作为母亲的私心却总是不大愿意在儿子面前提起他生母,虽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可仿佛暗地里总有那么一星自己都看不见的忧虑,怕生母分了他心意,隔阂了他们母子二人,便少了几分光明正大。今日母子交心,俱感更亲密了十分,况且儿远行在即,无缘一见总是不忍,便终于放下了心结。
“额娘保重,孩儿,拜别。”
29、草原
一块嫩绿色绒毯上突然滴进了一点墨汁,又慢慢扩散拉长成细细一条,随着一阵风吹过,墨色参差,辐射成小小的扇形,阳光一照,模糊显示出骏马状的阴影,在那些草叶、清风、蓝天、白云、骏马之中,隐约还有一张脸,如同与他们融在了一起,在这张脸下面,连着稚嫩却劲健的四肢,以及一个被称作四阿哥的名字。
胤禛纵着马疾驰了半晌,才慢慢松了缰绳,还未停稳,已鹄子一般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仰面躺在小丘厚厚的草垫子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直直看着头顶的云。
“四爷弓马着实不错啊!”
一身劲装的年轻人安顿好一步不拉跟着的扈从才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过奖,胤禛没给舅舅丢人就行。”少年仍盯着头顶的云,并没有看他,声音却是爽落。
“哎~国礼在前,隆科多不过奴才,可万万不敢当这一声……”
胤禛见了这位“好舅舅”一辈子的大大咧咧傲慢放肆,如今难得看见他年轻时还带着恭谨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想笑,看他行完礼站着推辞,可这推辞明显带着股儿滋味儿,想必很是受用,没转眼地挥挥手让他一并坐下,眼下这位刚刚升了一等侍卫的佟家少爷身上一派贵气,当然,还有永远与贵气密不可分的傲气,但看着很是干练精神,并不讨人厌。
“行了,矫情什么,国礼行完自然还有家礼,我不叫这一声舅舅,您试试看回头额娘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轻轻踢了他一脚,满不在乎的躺着松了松筋骨说道。
隆科多立刻像抽了筋的鱼虾一样散在草丛里,双手撑在背后半倚着,笑嘻嘻的不说话了。他本就年纪不大,这次得了圣命亲命出塞照看四阿哥,这位本还有些小瞧了的“甥儿”却叫他吃了一惊,竟是一路迢迢马不落鞍,楞叫空车跟了一路,腿都磨破了混着血污与裤子黏在一起,也没听他吱过一声,真是个好样儿的。本就有甥舅之亲,又同吃同住地混了个把月,再加上胤禛本身性子爽直磊落,也混得十分熟了。
刺目的夕阳暖融融的洒在这块儿看不见尽头的绿毯上,胤禛闭着眼,感到骨骼血肉每一道纹理都渐渐松散下来,一切喧嚣归于寂灭,只剩下景泰蓝的天空和风掀起草浪
哔哔啵啵的声音,青草的香气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光彩。
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天地无限放大,人却无限缩小,渺然不知所谓,直如蝼蚁蜉蝣一般,但在这样的渺然中,又仿佛为自然的旷远所慑服,不禁徒劳的幻想不可企及的空明,短暂忘记尘世烦扰。
胤禛懒懒地躺着,一星儿俗事都入不了心,连隆科多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觉着这趟买卖做得真是值啊……
说是宣抚,实际上哪里需要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去做什么,来前皇父反复叮嘱,无非两条而已,一要拿出气势,端得起朝廷的威严,二要真诚相待,让蒙古王公感到爱新觉罗诚意,正好,这两样他实在是擅长啊……
离了那个风大烟大人气大的京城,进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界儿,简直让人浑身通透爽利,再说每日听下官奏报料民情况、陪豪爽不羁的蒙古王公宴饮骑射,可不比在那小小的檐牙高啄的红墙绿瓦里背书带孩子轻快嘛。
“四爷,大概是京里邸报来了。”
远处一骑打马而来,隆科多远远看见,揣摩着探身对胤禛念叨。话音未落,就觉着眼前一花,一阵风起,他这位小主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搭着帐篷踮起脚尖张望。
“京里有什么好消息啊四爷乐成这样?”
隆科多每次看着迎来送往时那一打打厚的不能再厚的信都忍不住吐槽,这皇家的人真费纸啊,再看四阿哥哗啦啦玩儿一样翻着信时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更是纳闷,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喜事儿啊。
“没事儿,爷高兴不成吗。”胤禛看他脑袋凑过来满脸好奇,随手一合信纸朝他敲了过去,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又乐了,收了信函颠颠地蹦过去,打马回营,“对了,额娘问舅舅好,特特让我叮嘱‘舅舅’,蒙古姑娘能歌善舞,可别看花了眼!哈哈——”
待到回了自己帐里,他才重新掏出袖筒里随邸报一同寄来的“家书”。
怕亲人牵挂,他每每写信回去,都是长篇大论事无巨细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四爷你又鸡血啰嗦帝附身了XD)结果老爷子第二次竟直接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还说什么怕阿喇尼等人为难,胤禛收了东西领旨谢恩,心里却咬牙切齿,他虽在千里之外都能想见自己老爹嘲笑打趣他的模样。
而他临走前一遍一遍问额娘霁儿和胤祥不会忘了他吧,小孩子长的快,回来他要是认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呀,佟贵妃无可奈何的应了儿子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答应时常派人画像寄给他,解他“相思”之苦。
于是每次他收到的就成了“一套”信件,朝廷邸报一份,皇父训斥教训一份,二哥私信一份,额娘衣食关怀一份,外加一沓人物画儿。
这不,眼下他手里翻着的就是一个淘气小男孩儿的日常生活百态图了。
抢人东西的有之,撒娇嬉笑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发呆贪睡的有之……
简直就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弟弟立在眼前了,看得他不时会心而笑,不过,唯一一点,就是本朝画风,实在是写意的让人胃疼啊……
看着这些信,刚刚被草原冲淡的思绪又被重新牵引回那个小小的四方城,为他送行时皇父的殷殷期许,大哥的愤怒不甘,二哥的担心羡慕外加三分漫不经心……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他的亲人。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家了……
30、放粮
“四爷,阿喇尼大人候着您多时了。”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胤禛刚下了众汗王宴席,就见隆科多急急迎了上来,看他一脸浮躁急惶,训了一句,才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有事?”
“这……不清楚,像是跟放粮有关。”当头接了这么一句,再看看人家年纪小的面色不改,隆科多也是老脸一红,讷讷回话。
“尚书大人可算想起胤禛了,不就是欠了两坛酒吗,至于这么些天不露面嘛?”
被派到归化管着漠南蒙古内迁的阿喇尼宽阔的身子塞在圈椅里填的满满当当,却是直挺挺正襟危坐,半点软不下去,茶水刚续上,也不管烫不烫就灌进了他的将军肚,瞬间又化作汗从脑门上冒出来。正急的咚咚跺脚,就见门帘一撩,熟悉的少年音色先飘了进来。
早已从座儿上弹起来俯身下去的阿喇尼立时心里一松,又瞬间紧张起来。这位四爷虽说只是坐纛,他每次也就是象征性把事务安排进程报给他,但就他这些日子所见,这位小爷可是半点不好糊弄,提的问题一针见血,一团乱麻的事儿他听一遍就能理清了,还经常冷眼看着指出漏洞来,几回下来,这伙儿官场老油条才收起了小觑之心,真正敬畏起来。眼下出了事儿,虽说是要借重皇子名头,但也确实有找他商议的意思,可这位少主子若真的发火,他也当不起啊。
叫了起,阿喇尼五大三粗铁塔一般,胤禛又还是清秀少年模样,与他站在一处简直像棵小苗儿,反被铁塔低头哈腰地跟着。
“奴才给四爷请安。您这可折煞奴才了,躲谁也不敢躲着您呀……”可怜他堂堂尚书大人,眼下一边擦汗一边还得应和着玩笑。
“行了,少跟爷在这儿打马虎眼!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胤禛眉毛一立,阿喇尼跍嗵一声就跪下去了,哑着声扯出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四爷,额尔济根反了!”
“哎呦!”
话音未落已被胤禛一脚踹倒在地上,迅速扫了一周,抻抻险些震麻了的腿,才厉声呵道:“叫嚷什么?!多大点事儿值得你叫成这样,就他还能反了天去?!”
听他一句话把“反了”变成“反了天去”,阿喇尼才恍然大悟捣蒜一样磕头,一身冷汗的口中称是。
“行了,起来吧,朝廷重臣还有没有点儿威仪了。”看他乖觉胤禛才消了点火气,脸上紧绷着详细探问,完全没有正是自己毁了人家威仪的自觉,“究竟怎么回事儿?!”
话说唱戏唱全套,等把这全套戏听完,胤禛简直想找块儿砚台把自己拍死,啊不,把阿喇尼拍死!这算什么?!不就是额尔济根部觉着朝廷派粮不公,抢了派给土谢图汗的粮草,还弄出死伤吗?严重是够严重,可……
“这就叫额尔济根部反了?嗯?!”眼睛一瞪,吓得对面阿喇尼打了个寒颤。
“可、可这不服朝廷分派,擅自抢粮,杀害箭丁……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听着这话,胤禛又是狠狠一瞪,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捶了半天桌子,就蹦出一个字,“蠢!”
阿喇尼被一个小阿哥捏扁了揉圆了,好不尴尬的,扎煞着手不敢开口说话。
胤禛看人最是刻薄挑剔,素来知道他非是上上之才,但往日处理事务还算靠谱,怎的一遇事竟这么犯浑,一碰上政务他上辈子的身份就不自觉端了出来,一边念叨还好你遇上的是朕,这要是你们王子看他不剥了你的皮,一边忍着性子发问,“你怎么处理的?”
“奴才……奴才派兵去看着了人,还没动作,……这不来请示四爷了……”
这话一出,胤禛心里的火简直一股股往上蹿,捏着杯子的手一下子绷紧。
“这下……麻烦大了……”
“主子——不好了——”
“嚷嚷什么?!你主子我好着呢!”胤禛本就在气头上,门外一呼喝,一下子把他火气都招惹了出来,转身就手把案上青白瓷的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奴才没说主子不好,奴才说外头不好了,外头真的不好了主子,打起来了!”
“什么?!”
无论刚清醒过来的阿喇尼念叨了多少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架不住人家不听劝啊,隆科多心里嗤笑,以他对这位小爷的了解,根本就没起这个劝阻的念头。
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归化衙门,便看见大门口已经被围住了,几路人马打成一团,带头的还是两部首领。胤禛心里一紧,冷汗涔涔,立刻被熊熊冒上来的怒火冲没了。
“去把二位给我请过来。”
胤禛说的简直咬牙切齿,这种时候隆科多哪敢离开他一步,先指挥手下护好了四阿哥,才赶紧派了两个戈什哈绕过战团去寻两位汗王。
“四阿哥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请朝廷还额尔济根部一个公道!”
这二位倒是好,全套披挂上阵,见了他尚未开口已是一叠的“冤枉”“做主”喷了出来。
“呵!两位好大的派头,穿成这样,心里竟还有个朝廷,朝廷还真得谢谢你们了!”胤禛怒极而笑,看着阴惨惨的好不慎人,再加上这么一顶不敬朝廷的大帽子扣下来,哪个还敢说话。
“怎么着?还要胤禛亲自请你们不成?!还不去把人给我收回来!”
“四阿哥明见,开战容易收兵难,不是小王不想停,是真的止不住了呀。”
“就是!反正我叫停不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土谢图汗仗着他素日与胤禛熟稔,竟是一扭头撒手闹起脾气来。
“你们既管不了,那胤禛越俎代庖,二位可别后悔了。”眼看着打得越来越惨烈,咬眼睛撕耳朵的手段都出来了,哪还有半点同气连枝模样,等不得了。胤禛自然知道他们不过是欺自己年幼,想着看笑话,可这笑话还偏不让你们看了。
“阿喇尼!”
“奴才在!”
“把你衙门里所有的鼓给我搬出来,你亲自带人给爷击鼓开道!”
“嗻!”
“隆科多!”
“奴才在!”
“摆开全副仪仗,咱们走!”
“嗻!”
“咚咚咚咚!”
金鼓齐鸣,声震天地,擂的人五脏六腑都在打颤,金戈翁然而动,每一粒灰尘都被迫弹跳起来,所有人都被骤然出现的巨响惊愕了,一时静默。
“铛——”
“皇四子驾到,闲人避退——”
锣鼓脆响,两边呆立的人马被披开,就见一群参领佐领箭丁随丁个个骑了高头大马,团团簇拥着一个金黄蟒袍的少年高居马背,目不斜视而来,后头还缀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高大老汉,一见这个,正打得热闹的几拨人立马丧了气,看着这对人马径直开进了县衙。
一时间,只听见马蹄哒哒,清晰入耳。
31、争执
胤禛一甩披风主位上自顾自坐了,下手给阿喇尼留着,自喝茶不看二人。
两个胡子一大把的蒙古王爷立在堂下,站的老远,身后的零星从人彼此怒目而视。被人晾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了,讪讪地搓了搓手,试着叫了声,“阿哥爷?”
“哟!胤禛招待不周,倒把您二位忘了,敢问日后是打算自立山头啊还是投了葛尔丹一起打天下哪?”
“哎呦喂,您这说的什么话!可不是要咱们的命吗?!”土谢图汗听他声音越和善,心里反倒怕的越紧,哪还敢装傻充愣,指指身后几个年轻人,“咱们满蒙从来一家,蒙八旗也有从龙之功,他们这些孩子也是在汗王荫蔽下长大,如今葛尔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还不是靠大皇帝收留,才有个容身之地么,咱们蒙古汉子,可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您这话是要羞死我们吗!”
“当!”茶碗重重一摞,老王爷洪亮浑厚的声音戛然而止,“满蒙一家?!从龙之功?!您还知道啊!就您今天这派兵把县衙一围,我只当您要带兵反出我大清呢!正好,我这皇子还在这儿坐着,能给您祭旗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