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虽那般说法,可谁又能保证明珠知道后不会生了心思,是故挡了他见驾。而这几日外事必须有人出面处理,明珠王熙等人俱有所向,不可轻用,算过去,便只有这个高澹人一生谨慎,唯忠心于上,不涉夺嫡之争,看他刚才那副滑不溜秋置身事外的样子……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得个“文恪”的谥,倒是可以一用。
这次若有万一,无论如何,都要保了二哥顺利继位,绝不能有任何岔子!至于他将来时是顺治爷还是康熙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直到此时……
布置好一切,握着皇父滚烫的手,他才觉得突然害怕起来。
倒不是朝廷社稷,那些东西,他何时怕过?只是父亲,只是父亲而已。
汗阿玛因他答话改了主意带上了他,才捎上了小五,小五体弱禁不起风寒病倒,才将病气过给了阿玛,说到底还是他的原因。
倒不是自怨自艾,胤禛近乎虔诚地跪着,牢牢抓住阿玛的手,只是害怕,怕这么轻易就改变了命数,好不容易重新修来的父子缘分,就这么轻轻断掉了。上辈子老父驾崩,他悲痛欲绝,病倒多日不能视事,更素服三年,这辈子若真的如此,至亲之人为吾而损,那重生一遭又有何意义?
阿玛,阿玛……儿子愿舍此灵慧,只求您长寿安康。
18、受命
康熙这一烧就是三天。
这短短三日,于不省人事者而言不过须臾,对胤禛来说,却漫长的很。
一面亲自侍奉皇父不敢轻忽,一面哄着闹腾的胤祺,一面与高士奇斡旋商议,一面还要诓住老辣高深的明珠。既要安抚坐镇京师的太子,隐约透些情况,又要防着他们先起了什么不臣的心思,不敢全盘托出。这事其实本非急到十分,可这些个个都是人精,各方面力量交错,平衡需得掌握的十分微妙,否则一个不好,阿玛没什么事,他们倒要闹腾起来。
本来皇上重病这种事最难保密,可胤禛太清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一上来就先下了死命令,又让李德全端起大总管的架子收拾了几个人,对外报了圣躬微恙,明珠虽心生怀疑,但有高士奇虚虚实实的说法,再加上两个小皇子每日也学习嬉戏如常,才微微放下心来,但仍是日日递牌子请见。
康熙卧于内,胤禛立于外,书声琅琅,帐外听来若隐若现。声音听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实际心里却轻松许多,自今早起,汗阿玛的烧渐渐退了下去。
“皇上!”听着帐内一阵轻微的躁动,一石落地,胤禛纹丝不动地继续背了下去。
李德全小八字步擦擦地退了出来,满脸喜意,嘴角额角都带着笑,“四阿哥,皇上请您进去。”
此刻胤禛知道自己该惊呼一声“汗阿玛醒了”匆匆冲进去,最好再加上匍匐而行眼角带泪,可他实在喊不出来了。高兴、欣慰、解脱、让他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的疲惫在心里堵着,却唯独没有“惊喜”。虽然他一直做着最坏的打算,可内心深处,他始终相信,汗阿玛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禛儿,过来。”
“……”阿玛……胤禛稳稳得迈进暖阁,利落的行了跪安礼,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可这份平静,立刻被戳破。就那么四个字,简简单单四个字,带着前世今生父子种种都在脑中飞速闪过,上辈子见阿玛最后一面时,正是这四个字托起整个江山放到他手中,此刻当往日的威严再一次化作虚弱的温存,即便他这个自诩“铁汉皇帝”的人也顿时情绪失控,扑簌簌落下泪来。
“傻小子,哭什么。”康熙虚弱地笑着,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清泪。“平时看着还挺有胆气的……怎么这点儿小病……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是,儿子不怕,没哭。”对胤禛来说,失控永远只是一刻,下一个刹那,他已经擦干了泪,笑着抬起了头,看着康熙颊上尚未褪尽的绯红,“阿玛乃上天之子,自然无碍的。”
“你呀……”握着他的手,分明觉得那热泪砸在心里,滚烫烫的一片,看着这个骤然担起大任的小儿子似乎与往日隐约又有不同,才觉得自己临时行事有些鲁莽了,“如今行到哪儿了?”
“明日将至泰安,最晚可拖到后日。”
“嗯……怎么没有回銮?”康熙略松了松心。
“儿子相信阿玛龙体必能康健的。”
“嗯?”康熙挑眉笑。
“这事儿儿臣请罪,日前请高大人共同商议,高大人问过儿臣回銮与否,是儿臣擅作主张,让继续前行的,与高大人无关,”胤禛也抬头看着他笑,又重新跪好磕头,顺便给这滑不溜秋的高士奇下了把药,虽说知道没用,皇父不定还更欣赏他,可嘴上泄泄愤总还可以吧,“儿臣想着汗阿玛首次南巡,祭岱之事已经明令昭告天下,程仪都排好了,若此刻回转,似有不妥。”
胤禛自然是知道康熙心思的,还有一层他没有说出来,可彼此都心知肚明,满人立国本非正统,已遭天下非议,阿玛才刻意安排了祭岱祭孔,若是在泰山附近传出皇上病重返京的事儿,那可是有碍国本了。
“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也算不易,回去赏顾八代。”
又仔细交代了这几日内外情形,捡着重点事务说了,胤禛看康熙已经疲惫的紧,准备跪安,却突然被叫住,“刚才你在外头念得什么?”
“回阿玛,八佾舞于庭。”
“嗯,念得不错。”
“阿玛,儿子是背的。”
“呵呵,好~背得不错。”康熙闻言开怀,轻轻闭上眼,“你可知为何派给你?”
胤禛知道康熙问的是什么,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他三天来一直在想的,毕竟一个六岁的孩子临机决断太不靠谱,到底是信任还是试探,他也拿捏不准,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他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儿臣不知,许是儿臣无私心吧。”
“……”康熙睁眼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挥一挥手放他出去,“去吧。”
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原因,这孩子总让他从心底里觉得沉稳可靠,说不来为什么,这次一时烧糊涂了,竟就这样凭着直觉把千斤的重担派给了他,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但听完他刚才的安顿,又隐隐觉着这样误打误撞的结果许是最好的安排,按说临危受命,该是能托孤之臣,可正如胤禛刚才所说,明珠王熙高士奇,若只一个,谁都可以,但同殿为臣,各有心思,各有帮派,可以相互制衡,但以谁为主,都难以服众,而胤禛这个阿哥虽小,但身份尊贵,佟氏养子,又与太子相亲,大事起码也辨别的清,最最得他心意的便是“无私心”,有这一条便什么都好说,而有他这正儿八经的皇子阿哥压在上头,名分上倒是没有他们几个擅专妄为的份儿。
只不过,他现在也搞不清了,这到底是他一时冲动,还是本能中将这种种因素考虑的太快,一时直接跳出了最佳答案?
19、祭岱
康熙醒后,就挨个宣了一众大臣,不知他如何说法,胤禛也没有去猜,跑去看了看小五,给二哥回了封信交代一下情况,便重新回复了往日生活,只不过,他发现自此明珠看他的眼神总隐隐有些复杂,不过……胤禛苦笑……这实在是自己自找的啊。
若说担心,他倒是为明日汗阿玛祭祀泰山担心的多些。就阿玛现在的身体状况,人虽然醒了,烧到底还未能褪尽,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也就勉强靠在榻上……哎,到时候銮舆上去,只好吩咐人好生照料了,总不能……
看着手里好不搭调的玩意儿,胤禛的小脸皱成一团。
“四哥,阿玛病好了没有?”胤祺一见他就用满洲话黏黏糊糊秃噜出一长串,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腔调,“什么时候能上路啊,这儿什么玩的都没有。”
“……!”胤禛脑仁儿一疼,但因为刚放松下来,也就难得没有拿着腔教训他,“阿玛已经好了,再走一天就能到了,忍着点。别胡说。”
“真的?!太好了!”胤祺一听,立刻蹦了起来,拽着胤禛袖口又蹦又跳,半点看不出来刚刚病好的样子,“四哥我要去看阿玛,把这些花送给他,我亲手摘下来的!”
胤禛怕他过去,刚好的又把病气染回来了,父子俩互相折腾,用尽全力又抱又拉地拦下像个小马驹儿一样蹦跶的弟弟,觉得脑袋要炸了,这哄孩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当年怎么把十三带大的呀?
“那好吧,我明天再去,但四哥帮我把礼物送给汗阿玛!”
“好好好,我送我送。”
“给四爷请安,可巧儿,皇上正找您呢。”
“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说让您进去,有事儿。”
“知道了,去吧。”
胤禛迎面就遇上来找他的小太监,看样子也不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整理袖口衣襟,把这几日的事又迅速回顾了一遍,才进去,请了安叫了起打眼儿就看见阿玛满面潮红强撑着几案靠着,李德全手上垫着帕子在旁边扶着。
见招手叫他,连忙过去替了李德全扶着自家阿玛,仗着自己小,按住拿奏折的手劝,“阿玛,龙体要紧,您这才刚康健点儿,又连着见了几拨人,先歇歇吧。”
“胡说!顾八代没教过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胤禛无语,他早就颇有怨念他皇父顶着仁君稳重的名头,实际上倒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喜怒无常,就好翻脸教训人,还好他早就习惯了,倒也不如何畏惧,更何况现在阿玛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生气,他也就不搭茬,陪着笑脸抚胸顺气的讨个好。
皇上果然哼了一声算吧,不再追究,却没让他扶着躺下,看他坐的费劲的不行,胤禛只得随手再给他塞个垫子。
“刚才手里拿的什么?”
“啊?哦……”胤禛满眼无可奈何,“小五非让儿臣带进来的,说是亲手扎的花,要给阿玛当礼物。”
康熙看着那团揉的乱七八糟的勉强辨别出模样的“花儿”,心里好笑,又暖化了。
“朕有多久没教你练过字了?”就这样笑着,康熙忽然莫名其妙问了句,声音还是虚得很。
胤禛简直莫名其妙,您本身就没教过我几次呀,心想不会是字写太好让阿玛吃味儿了?还是装着孩子气委委屈屈接话:“您都两年没带过儿子了……”
“是吗,那阿玛今儿再给你当一回先生,”康熙依在他身上笑,招呼着人,“笔墨。”
胤禛不明其意地抓着笔杆,康熙连他的小手和笔杆一起轻轻握着牵引,看着是康熙龙飞凤舞,实际却是胤禛出力在写,挥笔而就,“普照乾坤。”
待用了印,胤禛无力的想着后世看见的那什么粥里人和人挤着互相参观的景象,这副由父子二人共同执笔的字往泰山上一刻还不得吸多少银子啊……一边吐槽,又一边略微生出些模糊的想法,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汗阿玛不会是要……
“胤禛明日代朕祭天去吧……”康熙已经实在支撑不住,躺了下去,闭了半天眼,只扭头看了一眼儿子,轻轻说出这石破天惊的话来。
“阿玛……”
胤禛真的是怔住了,他虽已猜到,但这话说出来还是有些惊人。虽说皇父抱恙,而此事又确实不便由大臣代行,可要知道,这不比十三那次,江南已稳,泰山也享了他大清众多祭品,十三是小阿哥,再受宠幸也不太招忌讳。如今这情景,风和日丽,诸事顺遂还好说,一旦有个差池,可就……
“怎么,不敢?”
康熙就那样看着他,像要直接看进他心里去,薄唇轻启,让他一个激灵,这轻轻一问,再看着皇父那张憔悴的脸,竟让他涌起江山由我的万千豪气来,郑重回望,用力握了握康熙的手,目光炯炯,落地成声:
“请,阿玛,放心。”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初十,壬寅。
上至泰安州,命皇四子代祭泰山。日方午,皇四子乘马进红门,行里许,步行蹑蹬而上,皇子少,左右欲劝,目而阻之。行四十里,汗流浃背,步不易距,躯不动摇,而神色雍然。
哺,登岭,于昭真宫天仙殿行礼。又东北上数百步,至东岳庙,行礼。又西北上百余步,至玉皇宫,行礼,是为泰山极顶。又东至秦观峰及孔子小天下处。东南至日观峰,代上赐御书《普照乾坤》,命建亭悬额。薄暮,回至行宫。
伏惟《汉书》所载,武帝登泰山,无风无灾,史策记之以为盛世。今我皇子承上命所及,名山望幸,登降上下,天色晴霁,和气四塞,百灵孝顺,神人胥悦。父老乡党,观之皇子,岁在冲龄,眉目清朗,代父行事,神态怡然端肃,日照衣帛,有如神明起降,皆所歆慕,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过于三朝者远矣!
20、亲疏
康熙二十四年,春意还懵懂,宫里便出了几件事,搅扰的胤禛一头乱。
庶妃万琉哈氏怀上了龙种,令苏麻拉姑教养的十二弟胤裪将生,这胤禛原是知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只一件……
“禛儿,你平日除了太子,也没见与兄弟常来常往,”那日去给额娘请安,也不知说到哪,佟贵妃突然停了一下,岔道另一条路上,“可会寂寞?”
“……?”胤禛看她神色,觉出有事,一时又辨不明究竟何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才笑道:“自然不会,有额娘陪伴,阿玛关怀,兄弟依仗,再加上课业繁忙,怎会寂寞?”
“……总是孤单了些……”佟氏垂目,不自觉绞着帕子,脸颊染上抹红晕,踌躇了几次才试着开口,“额娘给你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可好?”
为这一句,胤禛好几日都恍恍惚惚的。在他前世记忆中,这个孩子并不该在此刻出生。本该生于康熙二十二年的小八妹并不曾按时降世,那如今这个,还是不是她呢?
且不说这个孩子能不能摆脱踵月即卒的命运平安落地,万一如胤礽一般……万一如胤礽一般……那可怎么得了!即便平安,损了元气,就是个大问题,但额娘定能开怀不少却也是真,到底是个保命的菩萨还是催命的小鬼儿还真说不定。
再说究竟弄璋弄瓦?若是如前世一般是个女孩儿还好说,好生教养,还能给娘娘宽心,可历史依然偏离轨迹,若成了男孩儿……佟氏待他宛若亲生,很大程度上因为自己膝下凄凉,他再怎么大方也难免潜意识里有丝独占欲,以及对能否保留这份儿母子真情的忧惧……这些有的没得且不说,便是这排行也是问题,若当真是小阿哥,按月份算,便占了十三的行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一个是他一手带大给他雍朝保驾护航的怡贤亲王,一个是额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弟(四爷你真是记养不记生~)以后到底当哪个是他的十三弟啊,叫着可真别扭,而且难道要祥弟再去抢十四的位子?况且那孩子身份地位摆在那,若是真瞅上了那个位子,自己又如何自处,是帮还是抢?
无论胤禛如何烦恼,佟氏还是一天天显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