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紫禁城看似平静如水,实际上已经潜流暗涌。毕竟是执掌后宫的女人有孕,况且人人都知道,康熙认为自己克妻,才一直不敢将已为副后的表妹正位,眼下虽有太子,可此子一出,只怕牌局又是一变。如此这般猜想着,连带着外朝也被牵动着掀起了些波澜。
胤禛虽也想过,可暂时却管不上那些了,毕竟皇额娘的身体是重中之重,她本就底子弱,可万万不敢有所损耗。他前世本就精通医道的,眼下心里紧张,跑太医院跑的最是勤快,连康熙都知道了打趣说要将来派他个太医正呢。
就在这时,皇六子胤祚,去了。
这个六弟去得早,在胤禛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今生依旧如此。
除了德妃在胤祚入学前第一次找他,请他留心照看些许,而这,还是特意避开自己,通过皇额娘转达的。
于此,虽心里微有些郁郁,但还是难得注意了一下胤祚。挺活一孩子,有点像十四弟小时候的性子,整天喜笑颜开蹦蹦跳跳的,就是身子单薄了点。刚来几天还闹腾着要找额娘,可本朝教养皇子严格,入学后一年只歇得三天,过年一日,妃母生日一日,自己生日一日,年才刚过,胤祚便日日盼着德妃生日。看他模样,胤禛心里也有些复杂。他这一日的假,却是在皇额娘寿诞。
总算熬到那一日,看他满脸欢心的飞了出去,身影将要消失时,隐约还回头向他们挥手,不知喊了什么,却再没能回来。
本朝最大的威胁,天花。
听说永和宫里六弟的所有衣食用具都付之一炬。
听说德妃日日念经终究难留爱子性命。
听说皇父令人将胤祚用单被裹出,火化后无棺无敛无埋……
那一刻,他从来坚如铁石的心里突然对那位让他爱恨交织的母亲生出些悲悯来。
写完最后一个竖勾,搁下笔,松开衣袖,桌面上是细细金沙磨成的磨,和工工整整手抄的《大悲咒》。
“苏培盛。”胤禛封了纸,传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去把这个送到永和宫。”
“等等,若是让人知道了……”
“嗻!”小苏面上一肃,行了个礼,“您放心就是。”
胤禛松了口气,知道这行为不合适,可他没法不做点什么,只当解脱罢了。好像这么抄了几遍经文,就又卸去了一层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他却不知,那整整一夜,乌雅氏抱着这薄薄几页纸,泪透佛龛。
佟贵妃的肚子吹气一样大了起来,胤禛虽说心里五味杂陈,却丝毫不敢怠慢,捡着天气晴好的日子也亲自扶她出来走动走动。
天朗气清、柳绿莺红的处处叠红倚翠,引逗的人也心情大好。迎面遇上一行人,倒是双方都愣在当场。
“四阿哥,还不给德妃母请安。”三人各自念头倒是说不清楚,德妃毫无凝滞地给皇贵妃请了安,佟佳氏一手抚着肚子,一手牵着胤禛,倒多少有些不自然,或许因自己身怀六甲,便对另一个母亲多了一份同情,看胤禛还怔着,心里虽说有些什么,还是主动推了一把,让他给自己生母行下礼去。
“胤禛给妃母请安。”按说皇子六岁上书,内宫不该再有皇子和嫔妃冲撞的事,可为着佟氏将胤禛养在宫中,乃是特例,也算是康熙爷亲自抚养。这才有了今儿这不尴不尬的一幕。这句话胤禛前世不知说过多少遍,顺口脱出,才觉得有些不妥。偷眼看她,德妃看上去萧索清减,带着股丧子母亲的凄凉之感,眼睛里却分明有惊喜的光彩。
临别时,一生、一死擦肩而过,胤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上辈子母子相疑相仇种种滚过,难免黯然。却觉得额娘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眉目却有些苦涩,瞬间惊醒。
他太贪心了。
胤禛啊胤禛,有了一个皇额娘全心相待还不知足吗?如何还能苛求命运人情。
既然心心念念的是额娘音容,又怎能嫌怨妃母偏疼小儿,不以他为子?
更不能再因妃母而伤额娘之心了……
所以这豆浆虽好,还是暂时不要惦记着了吧。
“禛儿,你一直看它,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佟氏早已回复平日笑容。
“……妹妹。”
“不喜欢弟弟吗?”
“听说儿女双全的母亲比较有福气……” 胤禛也笑,答案是真的,理由却是假的。
佟贵妃听得心里熨帖,喜笑颜开,随口打趣他:“那万一是弟弟呢?”
胤禛突然眉毛耷拉下去,蹭在佟氏怀里不开口。
“怎么了?”
“……”胤禛埋住脸,微微带出哭腔,“若是弟弟,额娘会不会不要儿子了,把儿子送给……送给德妃母……”
“胡说什么呢!”佟氏突然一惊,慌忙一把把儿子从怀里揪出来,满脸怒气,“哪个小崽子敢在你面前嚼舌头根子?!你平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不处置了?!”
胤禛不语,只是流着泪摇头。
他这难得露出的小儿态伤心难过,看得佟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不知怎的心里又有点松坦快慰,连忙叫人送了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才哭笑不得地教训:
“每日介胡思乱想的什么?!往日看你还挺灵性的,怎么这关头上谁说点什么话都肯信?!管你是哪个肠子爬出来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个没良心的小狼崽子,你说你是谁的儿子?!”
“额娘的……”
“小子还算明白!”佟氏笑着点了点他额头,想起最近他的异常,才探听,“你这些日子时常神色不好,就是惦记这个?”
“……”胤禛只低着头不说话。
“傻小子!”
21、落水
天气已入了冬,忙碌命的人仍是日日奔波。
正去承乾宫请安的胤禛突然站住,凝神听了听,那边似乎确实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绕了个弯儿便豁然开朗,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边一大一小拉拉扯扯,那个老远也能看见眉目飞扬的不是他那好二哥是谁?
“给太子殿下请安,八弟这是怎么得罪您了?”胤禛在外人面前是断不肯有一丁点不恭敬的,胤礽自然知道他明里“问罪”,暗里打趣,也不在意,仍是一副兴致盎然扯着小八嫩嫩的腕子,“四弟你来了,你看我说的对吧,八弟长的多好玩,我正要带他去湖边耍耍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胤禩给四哥请安。”小八还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目上多了些苦楚,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样子。
胤禛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二哥犯老毛病有点好笑,也晓得他不是故意欺负,不过大孩子跟小孩子闹着玩常见的,不知自己个儿手劲儿大小。便不再多管,由着他闹腾去,不过叮嘱了两句,道了个恼,自己走了。
他虽也隐约记得胤禩上辈子有些畏水的毛病,可如今还小,还指不定有没有,再说自己又不是当真的佛祖菩萨的,也没多事儿到这个地步。
后半晌康熙忙完了事,随意出来走走,冬季轻薄寒凉,总容易让人多出几分萧瑟的哀寂,康熙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也莫名觉得有些“曰归曰归无处归”的感觉,这偌大后宫,按说俱是他的,合该雨露均沾,可正由于此,倒叫他这个主子觉出无“家”可归的悲凉来。转身,脚下仍是向了承乾宫去。
他有些说不清心思的没让甩鞭子,许是不想宫内受惊,自个儿走了进来。佟佳氏产期就在这几日,此时鼓着个圆圆的肚子靠在榻上,胤禛仰着脸坐在脚下矮墩子上亲手给她捏着腿,两人言笑晏晏,甚至眉目笑的有些模糊,身边还有些未竟的针线。冬日午后的阳光被乌木窗棂隔了进来,细碎地跌落两人肩上,绽开一室华彩,又凝成淡淡的光晕。康熙看着,竟是痴了,满心冰冷的山河阻滞竟都暖融融的化作了一泉春暖。
平和安适总是短暂,这边康熙正与妻儿其乐融融,那边就来人急报八阿哥落水。
康熙一惊,急传太医,一路匆忙赶了过去,胤禛跟着,心中却是更惊百千,知道肯定是刚才的祸患,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只得一面担心二哥吃了汗阿玛挂落,一面懊丧刚才没拦住两人,惹下乱子。(四爷你说实话到底是懊丧二哥挨骂还是小八落水呀?)
进了延熹宫,惨白着脸的太子爷一见皇父就跪下了,康熙却没看他,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又一同去看面色更为青白的小八。胤禩牙关无意识地紧咬,全身打着颤,似乎还有些抽搐,让人看了便生恻隐之心。
连胤禛都泛上怒意来,这寒冬天里,带冰碴子的湖水,这么小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狠狠朝他哥瞪了过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胤礽看他眼神,脑袋更低了低,又梗起来,还挺委屈。
你还挺委屈?!……胤禛继续瞪。
本来就是!……胤礽回瞪。
……
康熙亲自守了半天,胤禛不敢走,胤礽不敢起,直到胤禩停下了打颤。
却是发起了高烧。
“胤礽!说,怎么回事!”斥退了一宫婢子,康熙的火才爆发出来,吓得太子一个哆嗦。胤禛在边上瞧着,虽说同情,可多少也有几分活该的意思。
“汗阿玛息怒,儿子看着八弟喜欢,跟八弟在湖边闹着玩,没成想,一失手不知怎的小八就掉下去了……”太子也有几分懊丧晦气,跪在下头讷讷,又赶忙补了一句,“儿子立马派人去救上来了……”
“闹着玩?!没成想?!不小心?!立马救上来?!”康熙此时还年轻得很,拍着外间桌子简直暴跳如雷,“说的好轻松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那湖水又有多冷?!把你也扔进去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就严重了,胤禛赶忙一溜儿跪下听训,总不能真看着阿玛把二哥怎么地吧,“回阿玛,其实那时儿子经过也看见了的……看二哥确实是逗着小八玩儿,只是没觉着会出事儿,也并未劝阻,导致八弟受难,求阿玛处置……”
太子感激的瞥了他一眼,轻轻伸手握了他一下,转而就听见康熙仍是怒气未平,“你还敢说!你平日看着还妥当,怎么到这份儿上就没个思量?脑子长到狗身上了?!”
听着话是越骂越不堪,胤礽当哥哥的哪能让弟弟平白受这份儿挂落,头一抬就要反驳,被胤禛使劲拽了回来,他自然知道他家阿玛骂起儿子来三五不着调的脾气,也只得暗暗苦笑,八弟十三弟的考语都听过,这几句算什么啊。
康熙骂归骂,火归火,可对太子的骄纵真是没天理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让胤礽闭门思过,抄几遍书,而胤禛可以肯定,这活儿有一半还是落在自己头上的。
果然是国无一日闲,康熙才在这呆了一会儿,外间又有事报了进来,康熙皱了皱眉,他原是爱子的人,却万万不肯误了国事。
“阿玛,儿子请命在这照看八弟,以解内疚之情。”胤禛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确实觉得这个遭了无妄之灾的小老弟很是可怜无辜。
太子听他这么说,自然也顺势请了,不过他还是一时小孩心思,对小八也是一阵儿的好奇,惹出这事来反觉得十分晦气,因此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后便有些心不在焉,陪胤禛守了一会儿便先借口回去“思过”了。
胤禛在小床边上趴着,借着丫头的手亲自给他拧了个冰帕子换了,看他脸上身上滚烫滚烫的,简直放块冰都能化了,心里越发觉得二哥胡闹,自己也多了几分内疚。不知怎的,看着胤禩通红通红的脸蛋,竟还想起上辈子弘晖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高烧抽搐,心里一痛,这芥蒂又去了三分。
小八这烧,直到第二日才退,胤禛前晚迷迷糊糊抓着他小手趴了一夜,早上又惯性请假逃了课,依旧守着。盯着那张清俊白嫩的小脸发呆。
等等,清俊白嫩?白嫩?!
“四哥……”
耳边软软的童音响起,胤禛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盯着他,“……小八……”
“四哥……?”
“唔?唔,你别动,乖乖躺着。”
胤禛这时才赶紧按住他,叫了太医,心里却不由又胡乱飘荡开了,这父子兄弟怎么都这么爱发烧呢?
正让人去通知皇父,就见小苏直愣愣撞了进来,撕开嗓子叫了一句:
“四爷,主子娘娘要生了——”
小剧场: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
礽:阿玛儿子感冒了,阿玛,我要阿玛~~~~~
康:还不快回去,打什么葛尔丹!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当然,太子乃国储,非私也。
禛:阿玛儿子拉肚子……
康:还不快回去,巡什么狩!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禩:阿玛,乃偏心……呜呜呜……
禛:乖,阿玛不陪你,四哥陪你……
禩:四哥~~~~~
22、生灭
那一夜,整个皇宫,未得安眠,无数双耳朵竖在承乾宫上。
大小两个男人,在外头焦躁地听了一夜嘶喊,踱了半天步子,不知捏碎多少个玉扇骨,才等到这么一个母女平安的消息。
汗阿玛冲了进去安抚妻女,胤禛却带着一身分不清冷热的汗,慢慢退了出来。初冬北京的风已呼啸而过,似乎要把人及世间万物一同吹的灰飞烟灭,被风一激浑身骤然通透,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小苏赶忙给他披上厚厚的斗篷,才一步一步向小佛堂走去。
婴儿啼哭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孤独,浸透身心的孤独。未知如何的小格格懵然不知世事,雄才大略的汗阿玛温柔的看着枕边女子,雅懿温柔的皇额娘得享齐人之福。不知为何,那个温馨而明朗的气息他不愿去打破,由自己打破,即便除了自己,谁也觉察不出这份不谐。可他知道,他确实知道,他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复杂而浑浊,正如阿玛问他泰山之巅何所感,他答曰万里河山,他知道,自己心中真意,却是满目疮痍。
他不愿这些浑浊平白扰了人的清净幻梦,他也不愿那些清净幻梦平白扰了自己的浑浊。
他选择离开,去佛堂为这个不知前路如何的小妹妹祈祷诵经,而在这独语喃喃的静默之中,烟气缭绕中,生命似乎苏醒,时空正在交错,眼前出现朦胧的景象,想起刚过世的胤祚,想起刚落地的霁儿,一切生与死不过转瞬,交替浮衍,心中升起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萌生出决心和意愿,甚至还产生了对不知何日所犯罪孽的悔恨,不过须弥。此间,他突然无比强烈的想念十三弟,那个陪自己撑着平治之梦的小弟弟。即便他同样不会懂得,同样不会看见,可他还是希望,这个自己爱怜照护了一生,却没能与自己葬在一处的兄弟,能陪在自己身边。仿佛他在那里,好好活着,自己就仍是那个胤禛,时光荏苒,不曾变迁。
从此开始,掐着指头过日子,过了头三,过了满月,过了两个月……
早就起好名字的小霁儿在胤禛的提心吊胆中平平安安,胤禛又开始掐着指头等康熙二十五年十月初一,十三弟的出生。
终于,孟冬至,致祭毕,汗阿玛去了玉泉山,本要捎上他,却被他找借口辞掉了。一心扒着窗口,心里怦怦直跳。
总算听到来报,佟贵妃还没说什么,胤禛已经箭一样射出去了。如她所料,不一会,又悻悻的回来了,你一个阿哥爷往人家刚生产的嫔妃宫里闯什么,也不怕冲撞了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