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他重活一世,已经很难认真跟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了,平日哪怕针尖麦芒的,也不过玩笑而已,今日终于有人撞上了他的底线,而且,这消息指不定还是他那好阿玛透漏出去的。
胤禛眼睛一下子冷了下来,心里已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了。待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挣开二哥紧紧拉着他的手,整个人朝胤褆扑了上去。胤褆一愣,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个状况,骤然间被弟弟拖倒在地上,还有些手足无措,待到连着挨了好几拳,脾气也上来了,哪还管谁大谁小的事儿,上手就来。
胤褆被冲昏了脑子使得是狠劲,拳拳带风,胤禛倒恢复了理智,可面对着状况也只剩下连连苦笑,身体相差太大,这不找死吗?只得使着巧劲儿,一边躲闪,一边拉扯着他翻滚,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桌子凳子踢里哐啷砸成一片。
师父进来时,就见两个年岁差了一半的小子在地上滚成一团,太子在旁边气急败坏地指挥一群哈哈珠子拉人,还半晌撕掳不开,三阿哥坐在地上,一个人捂着额头哇哇大哭,一屋子乱象,鸡飞狗跳!
这么一场报给康熙帝时简直气得他头晕眼花。踱着步子看跪在下头的几个儿子,老三只知道哭,吓得有些呆傻,太子当然是心疼的看着胤禛,那两个主犯衣服撕得一缕一缕的,满身尘土,满面青乌,表情……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指不定还怎么着呢!皇帝觉得一口气全憋在胸口,肺都要气炸了,自己这么多年选名师,教礼义,一心盼着他们成才,今儿个倒先自己打起来了!越想越气,越看越气,步子也跟着越踱越快,终于忍不住一甩手把案上的茶杯一把扫了下去。
听见声响,几位阿哥都不由抬头去看,便惊见那杯煎开的茶水朝这边泼了过来,跪在第三的胤祉首当其冲,这傻小子还心神不定没反应过来呢!胤褆胤禛正在他左右两边,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抻,合力将胤祉拖后了几步,免过了一劫,刚放松心神,便感到额上痛楚,伸手去捂,便见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
同样又惊又悔的康熙看着两人还知道护着兄弟,心中稍感慰藉,再加上碎瓷片这么一飞,心里有又一紧,怒意渐消,这才觉出心疼来,连忙传太医给几人治伤。之后一问因果,倒是一阵喟叹,也说不出来什么,倒是把几位师父严厉申饬了一通,又直接下旨,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荒悖礼义,有失兄弟敦睦之道,一同圈禁三日,躬身自省,重修孝悌之教。
13、胤禩
茅草一围,便是所谓“圈”。
二位阿哥被“请”了进去之后,便各据一边,小小的空间俨然有一条楚河汉界。
气氛闷闷,两人各自冷着脸,其实心里都很有些尴尬,想着还要这么相看两相厌地枯坐三天,简直如坐针毡。
胤禛右边坐着,满身酸痛倒没什么,关键是心里很不得劲儿,他向来自诩冷静自持的,况且在他心中总以成年人自居,今日竟然也能像小十三十四一样跟兄弟大打出手,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以后哪怎么见人,怎么“为兄弟表”“为万世表”啊……难道真的随着身体退化连心理年龄也退化了?
他在这边自怨自艾,却不知道大阿哥那边也不好过。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个很骄傲的孩子,再怎么成熟,也不可能有后来九龙夺嫡时那般你死我活的狠劲儿。在他心里,胤禛也不过是个跟自己看不对眼的孩子,而且佟妃母平素跟额娘关系挺好,对自己也很不错,今儿怎么就那么没定性拿这个来说事儿,还真能跟个六岁多小弟弟打起来,真是……真是……胤褆越想越觉得脸上烧得慌,若不是背向坐着,简直能看见脸上羞恼的红色了,若不是旁边还有人,还是个正主儿在,他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才解气。
不一会儿皇父赏下的饭菜便送来了,两人跪好谢了恩,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凑到一起埋头大吃起来,虽然都是清淡的素菜,但早上干的是“力气活”,现在哪还顾得上挑剔。吃到七分饱,两人便停了箸,相对而坐,保持缄默。
正在胤禛纠结着毕竟兄弟,还是去道个歉的时候,却听见有人竟然抢先开口了,还有些窘迫:“四弟,那个,今天……我……不是有意的……你,你……”
“额……大哥,弟弟正要道歉呢,倒被你抢了,”胤禛大为吃惊,在他印象中这个哥哥可从来不是主动赔不是的主儿,可不知为什么心里也突然一松,又变回了通脱圆融的四阿哥,仿佛刚才的尴尬全然不存在一样,“今儿怎么说都是我不对,先动的手,您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还是我失礼,刚才口不择言,冒犯了佟额娘,并不是有意的,你回去可千万别跟她说啊……”看他搭理,胤褆面色也是一缓,想起刚才的事,连忙叮嘱,说完又怕人误解了,赶紧想解释清楚,“不是,我倒不是怕受责备,主要是为这几句话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真的是一时情急,没带嚼子,满口胡嘞嘞……”
“大哥,放心,我晓得,多谢你这番心意了。”这位自小不曾亲近过的兄长今日表现确实很让胤禛惊异,这番话说出来也很令他动容,这一天的事儿也算就此揭过了。
胤禛眯着眼瞅了瞅前头的胤褆,这几日浑身酸痛是真,可周身舒坦也不是假的,这才有些明白上辈子胤祥胤禵整日打架的缘由,确实是疏松筋骨、缓解疲劳的好办法呀。终于迈步跨出这道门,才算脱离这几日狭窄无趣的圈禁生涯。
“给大哥请安,给四哥请安。”
正低着头踱步子,突然有软嫩嫩的声音入耳,抬头就见一个皇子打扮的小孩子在面前打千儿,后头跟着嬷嬷太监。仔细端详了那孩子的面目,再算算年纪,心里隐约有些想头,只是还不敢十分肯定。
“八弟?额娘让你来的?”胤褆倒是认得,开口便印证了胤禛的猜想。
“是。惠额娘说两位哥哥这几日辛苦,让我来接。”胤禩一字一句的把话复述了,神态柔柔的,声音也柔柔的。
大阿哥听了也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来邀请胤禛一同回去,胤禛自然知道惠妃娘娘心疼儿子,赶着叫回去看看,自己这罪魁祸首哪里还赶着往前送的,况且几日没有回宫,额娘定然也担心的紧,便连忙推辞了赶回去给额娘请安。
“傻小子发什么呆呢?”
回宫自然免不了一顿数落一淌眼泪,脸上的伤被轻颤的手描画了半天,看着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胤禛也是鼻子一酸,连认错带保证再加上撒娇笑闹,才算劝住了额娘。半晌吃了饭,消食时便有些习惯性的心不在焉了。
“噢,没什么,刚才见着八弟了。”醒过神来赶忙替佟贵妃换了茶。
“八阿哥?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模样倒是不错,跟了卫氏的,”佟氏接了茶随口说,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儿子,笑道:“不过还是没我家禛儿俊朗。”
“呵,知道您呀全天下就瞧着您儿子好。”胤禛听他额娘如此明显的偏心,不由失笑。
随意搭着话,却难免想到刚才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小孩子。他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胤禩,却无法阻止那份新奇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胤禩,孩提时怯懦孤独的,少年时温润如玉的,青年时柔和风雅的,对付自己时心狠手辣的,功败垂成后骄躁狂傲的,失去母亲时形销骨立的,一沉到底时潦倒悲凉的……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或许见过,却不曾注意,这样小小的,软软的,有些害羞低着头说话的八弟,听这个像糯米团一样白嫩漂亮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叫着四哥,看他被大哥甩在后头时还有些垂头丧气……一时间,胤禛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个胤禩与那个三番四次要取十三性命的胤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般,白刺刺的太阳光下,却分不清哪个是虚,哪个又是实。
“说来日子过的也真是快,记得他才出生呢,一晃眼竟也这么大了。”看着这些不经意间长大的孩子,佟氏难免有些感慨。
“是啊,儿子还记得他出生那天阿玛来过呢。”
“切~~你还信誓旦旦要去看小弟弟呢,哪回见你去过?”
“额娘……不带这么揭人短的,那时儿子才几岁……”
“装什么嫩,你倒自己说说,什么时候不是小大人模样的。”
“……”
14、校书
胤禛头晕眼花的从书房飘出来,捏着酸麻的手腕动弹手指,确确实实开始认真反思一时冲动的严重后果。前日解了禁出来,认命的去见汗阿玛,倒是没再怎么疾言厉色,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既然好武,那就去校注兵书吧。对了,画几幅扇面来留着朕用。”
饶是胤禛再怎么临变不惊,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校注兵书!!!
那可是校注!!!!!!还是兵书!!!!!!!
阿玛你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吗?!!!!!!
这可不是随便抄抄背背《礼运大同篇》!!!!这是校注!!!!!!
您到底记不记得儿子才不到七岁!!!!!!!
胤禛瞋目结舌地跪在地上心中cos咆哮马。
他可不是真的小娃娃不知道深浅,想他前世也算注过佛经、着作等身的人,校注一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抄写,那是要广搜异本、相互对照、用心钻研、再加上深入理解能择优而用有所创见的!他已经能够想见未来的惨状了……
……
有这一座大山在前,那什么扇面的他都懒得去哭了。他上辈子就从十几岁起奉命每年进上百扇面供皇父御用或赏人,用后世的话说,被“剥削”了几十年,看来这辈子不仅没有躲过反而提前了……
自他开始忙活康熙钦选的几部书,几个兄弟还自告奋勇来帮过几天忙,不过很快就知难而退了,连太子都充满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就袖手旁观了,不对,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幸灾乐祸!不就是上次又抢了你一个砚台嘛至于如此!
看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面色无光,佟贵妃和两宫太后很是心疼,补品流水一样赏下来,可这做额娘却一次都没有去求过情,她倒是很有些见识,知道一来是胤禛该罚,二来这种罚,于他有益无害,便硬下了心肠,绝不做败儿的慈母。
行尸走肉一般半睁着眼从九曲回廊上飘过去,什么时候背后没人了也没注意到。
“啪!”突然肩膀被一只大手拍住,本能的耸肩抬手去抻身后之人。
我抻!咦,怎么不动?
我再抻!怎么还不动?
茫然地使了半天劲儿,那手都稳如磐石,直到听见背后呵呵的嗤笑声,胤禛才恍然醒过神儿来,连忙转身去看,一下子没脾气了。
五叔常宁指着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福全也立在一旁挑着眉毛忍俊不禁。
“呦,这就是咱们家那位敢跟大哥哥打架的老四?”
胤禛这辈子虽没见过几次,可上辈子跟他俩很是熟稔,知道二人脾性,倒不生分,只听这话腕子更酸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也不顾礼节了,没好气的鼓着脸瞪了他五叔一眼,才俯身行了礼,切齿道:“‘老四’给二伯父请安,给五叔请安。”
“快起来吧,难为你年纪小小,记性倒好。”福全看他面色不善,也强忍了笑,扶他起来,却忍不住又黠促了一回,“还很有些我们满洲男儿的胆魄嘛。”
“……”
康熙刚让人送走了两个兄弟,听他们讲适才偶遇,也是一乐,忖度着胤禛正在给妃母请安,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没让人通报便自己踱了进去。
果然在门口就看见佟贵妃抿着嘴偷笑,胤禛盘着腿却直愣愣倒在踏上,脑袋旁还堆着几本《孙子》和《杜武库》,表情纠结。
康熙失笑。不知怎的,他特别喜欢逗这小子,胤禛虽说该闹的闹,该皮的皮,可骨子里就像带着天生的沉稳端肃一样,平日也很难见到他真正的变色。儿子太闹让人烦心,可儿子太稳其实也挺让人无聊,康熙觉得,没事儿欺负欺负这几个儿子也挺好的,看着平时小大人一样的豆丁欲哭无泪的表情也挺舒心。
“怎么,老四,兵书整理的如何了?”
“回阿玛话,千头万绪,稍有境进。”胤禛哪里听不出那话里话外的打趣,简直一肚子郁闷,又为他“老”父这点子难得的童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平平板板应了一句。
“枣核分板,三两锯(句),”佟氏瞪了他一眼,“好好回话!”
胤禛一下子垮了脸,正待开口却被康熙一把揪了起来,康熙坐好,把他拉到身前,似笑非笑问道:“少装模作样,说心里话,这活儿做着如何?”
胤禛闻言一愣,旋即难得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笑,敛了一脸惫懒模样,一本正经拱手弯腰:“儿臣受益匪浅,谢汗阿玛栽培。”
“哈哈哈,能说出这句话来,也不枉尔父一片苦心了~~~”
佟佳氏看着父子俩对视而笑,心里宽慰,却又泛起些微妙的酸意,她今日竟莫名觉得,在某些时候,康熙与四阿哥父子似乎更加知心些,不是衣食住行的熟悉顺手,而是那种心灵深处的相知相印。
“对了,朕打算下半年启程巡幸江南,四阿哥有何想法?”
“……儿臣没什么想法。”胤禛又恢复了刚才疲态,干干瘪瘪地应着。
“咦?不想去?”看着儿子被他额娘纤纤玉手戳在脑门上,康熙倒是大为惊奇,平素都是吵着闹着要出门,今儿还当真转性子了,“这可不像咱们四阿哥说出来的话啊?”
“是,不想去。”胤禛一看他皇父神态便知道只是调侃他而已,并没真心带他去的意思,况且他也清楚记得这次南巡自己不在扈从之列,又没什么事儿,何必自找没趣,再弄得像上次五台山一样,可不是给自己添乱嘛。
“哦?”偏偏康熙皇帝也不是什么遵循常理的主儿,本来确实打算留下四阿哥陪太子坐纛,看他这副小模样,还偏偏不愿按着他来了,“四阿哥听旨。”
“子臣恭聆圣谕。”胤禛连忙打袖跪倒。
“特命皇四子胤禛扈从南巡,以观世事。”康熙悠悠念完,便看着儿子表情变换。
“子臣领旨谢恩。”
“对了,把兵书带上,路上继续。”
“……”
整个晚上,佟贵妃都憋着笑看六岁的儿子面色不改,三十一岁的丈夫气的吹胡子瞪眼。
真是十分的……有趣。
15、南巡
一路南行,尚未见江南暖色,便先浸了水乡湿寒。
待圣驾起銮,北地已入了冬,南方却并未如传说中一般温暖如春,反而潮湿阴冷的入骨,不过准备充足,倒也不至于冻着这些“贵人”。
胤禛闹腾过了,还是踏踏实实做自个儿的功课——研读兵书,闲时看看山河风光,虽多萧条,但他也并非为览景而来,风土民情各有不同,这才是他心中牵挂,而时常陪在汗阿玛身边,不时考校,顺带谈谈民政河务,康熙也不嫌他小,总觉着这孩子能听懂这些,倒是父子相谈甚欢。可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太子,胤禛再一次目睹皇父与二哥父子情深,皇父思念这个坐纛太子的不行,几乎一日一信,衣食住行无不关切,当真情意拳拳。深知太子口味的胤禛虽开始难免不厚道的想歪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而同样看着自己手中或抱怨或叮嘱或关心的墨迹,说不感动才是假的,可看看上面新露出来的“哥哥我发现小八很漂亮很好玩回来一起玩儿”的意思,也很难不对胤禩同学报以廉价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