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睡眠袭击的一瞬间,靳朗突然想起那夜的吻,那么温柔,那么忧伤,仿佛一场不那么真实的幻梦,从上一个结束到下一个开始,他一直都陪在身边。
“睡吧,睡吧,到家了我叫你。”
郁放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眼皮终于沉重地耷拉下来。
世界一片黑暗。黑暗中,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只有一个画面,我们抱在一起,就那么一点温暖,几乎要让人怀疑,它是自己所有幻觉凝生出来,最隆重的奇迹。
回家后靳朗睡了一下午,醒来已到傍晚,晚饭后开始清理父亲的遗物,零散的物件铺了满满一床。
非常多的照片,从少年一直到暮年,14时的父亲和14岁的靳朗一样,瘦削,俊朗,黑发如墨,早熟的少年,脸上有一种桀骜的表情,他和爷爷站在黄山下的留影。
20岁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穿着雪白的衬衫,微笑谦和,下面坐着他的第一届学生,这个时候的父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认真,敬业,充满激情,腹有诗书气自华。
25岁遇到母亲,恋爱,然后结婚,结婚照很古老,是那种黑白的然后由摄影师手工上色的旧式彩照,两人年轻人笑得很羞涩,肩膀和肩膀紧紧挨在一起,靳朗几乎可以想到拍摄时,照相对他们大声嚷嚷,“靠近一点,笑啊,再靠近一点”的样子。
他们都是羞涩而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却相伴着一起走过了三十年的岁月。
30岁,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两岁的小男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姐姐扎着麻花小辫站在一边,娇憨而天真的神情。父亲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他的微笑很是浅淡,可靳朗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在快乐的。
然后是接近40岁那一年里,无数的工作照,暑假时在街心花园和孩子们捕捉流萤的抓拍,那是靳朗记忆中,最最无忧幸福的时刻。
还有许许多多姐姐和自己的单人照,都被父亲好好的放进影集里。
14岁后,和父亲的合影就越来越少,唯一的一张,居然是高一时在学校给数学竞赛的颁奖仪式上。
郁放翻看着这些照片,少年时代的靳朗在这一帧帧陈旧的相片里渐渐变得立体。他无疑是英俊的,敏感的,有一点点忧郁和调皮,却也是优秀的,居家照里,有几张背景是在客厅,看得到满墙的奖状。
除了照片,还有许多许多的备课本,翻开来,父亲的字迹跃入眼帘,他的字体清俊潇洒,笔划跳脱而自由,字与字之间,间架排列却极为工整,表格线条虽是手画,却横平竖直,稳稳当当。
靳朗捧起一本,往后翻,每一页均是如此。
怎样的完美主义和敬业,才会令一个人对细节如此执着至此呢。
这一点靳宁没有继承下来,自己也没有,他们都是习惯性的大而化之的人。也怪不得,小时候,父亲总会因为姐弟俩练习书法练得满手脏兮兮而生气。
郁放也拿起一本资料浏览了起来,很熟悉的风格,他突然想起一个很没有写进文章里的名字。那个人同样是个歇斯底里的完美主义者,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除此以外,还有一堆的旧物,书报,读书笔记,得意学生的练习本,各种旧的电影票和船票,还有孩子们小时候得一百分的试卷,都被他一一整理收藏得好好的。
收拾停当已经时至午夜,靳宁早已挨不住困倦回房去休息,而母亲一直都躺在床上睡觉。
郁放望着满床的旧物。眼前浮起父亲离世后那间仿佛台风过境的书房,他什么都没能留给自己,讽刺的,最后连房子和那些贝壳也被一并查封了,没有任何一样凭悼的物件,只剩下回忆,可是这回忆,却也是模糊不清的。
靳朗靠在枕头上睡着了,呼吸平和,表情舒展,郁放俯下身来再次亲吻他的额头。
手机整点报时,午夜零点,赵小猫的短信准点而至,
“亲爱的朋友们,元旦快乐!HappyNewYear!”
窗外又开始下雪,细细的雪花缓缓地洒落,一月一日凌晨零点,这两天里发生的一切令人错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没有谁注意到,不只不觉间,已经是新的一年。
第二十九章:悸动
又是个乏善可陈寡淡无比的新年,徐倏影一个人站在码头看江水,湿湿的水汽弥散着,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风很大,云层非常厚重地压下来,头顶连一丝星子都没有,捧住一罐温热的奶茶慢慢啜饮着,这是他给自己的晚餐。
时值新年,事务所放假三天,可是依然习惯性地每天坚持加班,其实处理的不外乎是这无聊的杂事而已,反正休息日回到公寓四壁空空,也是一个人,还不如找些事情来做一做,时间不知道不觉间就会过的快一点。
很多天没有看到靳朗,每每半夜从满桌的宗卷与刺眼的电脑屏幕间抬起头来,对着大门的方向,会略微怔忡一下。好久都听不见男人笃笃的足音,还有他三长两短轻轻的叩门声,他去了哪里,徐倏影一无所知,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更加不知道。
没有靳朗的大厦仿佛少了些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东西,他在阳光下恬淡的微笑,略微恭敬的颔首,还有他身着制服修长而漂亮的背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宛若一线疏落的阳光灿灿地洒进了徐倏影的心底。
有人在堤边放焰火,一小束燃烧的仙女棒在黑暗中舞动,看不清人脸,只看得清闪烁的缤纷光线,听得见朗朗的笑声。该是情侣吧,他想。
上个周末抽空去Daisy坐了一会儿,客人似乎多了许多。小小的酒吧里挤满了人,却并不显得喧闹。
世界真小,在酒吧,徐倏影居然遇到了那个一直令他耿耿于怀主动放弃遗产的赵英宁。
室外的温度已经低于零度,室内依然温暖如春,男孩仅仅只着一件白色紧身背心,胸肌轮廓被衣服勾勒得若隐若现,某种近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感觉,结实的肩膀袒露在外,牛仔裤把双腿修饰得笔挺,他依然很瘦,却瘦得很精神,荧蓝的灯光流转,男孩轻轻拨动琴弦的样子非常动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力量。
他们对视,短暂的十秒,徐倏影对他微笑,他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暗地里掌握了别人的秘密的感觉,有的时候非常奇妙,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目光,明显地,躲闪了一下。
徐倏影猜赵英宁的掌心或许正在控制不住地出汗,这样突然而又直接的对峙,是会让他手足无措的吧。
最后,他只喝了一杯酒便径自离开了,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向小米询问什么。
男孩是那么的年轻,新鲜得仿佛一枚香樟树梢新发的叶子,在阳光下,是透明的,那种干净和透明,让人无法逼视。
靳朗消失之后,生活仍然在继续,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上班下班,开庭休庭,案子一个接着一个接,除去工作时,徐倏影已经懒得再跟谁说一句话,很久没有回家看看,很久也没有带人去酒店。身体和精神都像这日子般了无生趣,乏善可陈。
闲暇时候,心血来潮去逛书店,看到架子上排满了松本清张的小说,毫不犹豫地全集买了搬回去。
读推理小说,和作者较劲儿,这其实是少年时候的爱好。某个加班的午夜他曾把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讲给靳朗听,讲到最后还特意卖了个关子,没有透露结局。可听故事的人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从那以后,徐倏影没有再提起这个故事,而他,也不曾再询问过。
家里书架的角落还放着一本老旧的《砂器》。很古早的版本,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从学校图书馆里顺手偷出来的旧书,封底附着借书卡的牛皮纸袋,翻开来,页面已经泛黄,本来是准备用来讨好某人的,可惜他却永远地错过了那个机会。
轻轻摩挲散发着霉味的书页,残留久远时光的印记,封面的图案是暮色黄昏下的神社鸟居。暮色苍茫,一只乌鸦振翅欲飞。暗藏危机的意象。
这本书徐倏影始终都没有读过,隐藏在其中的心意渐渐被岁月和灰尘冲刷掉,慢慢地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进入社会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地,忘记了,那个人的脸。
似乎没有任何承诺能够永恒,哪怕是对自身的许诺,也不过是当下的所需,当时过境迁,彼时的欲望变得不再重要,新的贪恋便会如潮水般将旧事覆盖。
那么,对于靳朗的好奇心,也算得上一种贪恋吧。
风越来越大,码头笑闹的年轻人却越聚越多,徐倏影拢了拢围巾,把空空的奶茶罐扔进垃圾箱,然后驱车离开。
打开音响,清脆的钢琴声缓缓地浸润了整个车厢,不知道是那一部电影的原声带,Ray去年送给来的新年礼物,水滴一般跳跃的旋律轻轻敲打在耳边,带来如飞雪和樱花般意象的伤感。直至按下休止符,眼睛和耳朵都会轻轻地生疼。
又是一个无比寂寞的夜晚,踩下油门,换挡提速,当汽车飞速驶上高架桥,窗外又开始下雪,细小的茸毛般的雪花轻轻落在挡风玻璃上。
CD在唱机里“咔”地一声停止递而又重新开始,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音乐再次响起的瞬间,他突然在这个下雪的夜晚,忆起记忆深处某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肆意调笑的,神情冷淡的,聚精会神的,悲伤无助的脸。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那一张脸。17岁的少年的脸。
郁放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又做了个噩梦,低下头,身边靳朗睡得非常安稳,他紧紧靠着自己的肩膀,暖暖的鼻息喷洒在郁放的颈侧,孩子般。
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从火葬场回来,他就没怎么说话,沉默地整理遗物,沉默地把一件件旧物分类打包,表情安然而肃穆,仿佛此刻正在做的是一生中最为隆重而庄严的事情。
父亲的去世带来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可生活每天都在轰轰烈烈的上演悲剧或喜剧。无论剧情怎么开展,我们都无法阻止什么,什么也无法做。
稀稀落落的小雪连续下了好几个小时,窗户上凝着细碎的霜花,郁放睡不着,也不敢翻身,怕吵醒了身边好不容易入睡的男人。
刚刚,就在梦里,他又一次看见父亲的脸。
男人仰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满盆的水被鲜血染成粉红色,已经冰凉,这诡异的颜色正缓缓从池底一圈圈扩散。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嘴角紧紧抿住。郁放不知道在最后一刻,他到底挣扎了多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赴死。明明不过是一个懦弱胆小的男人罢了。
他静默地躺在浴缸里,额头的一绺黑发随着水流轻轻浮动,破碎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迹。
梦里的少年只有17岁,惊诧得忘记说话的脸,睁大眼睛,定定站在门口,脚边是一片殷红的水迹。
父亲自杀的房间,那是郁放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如男人的内心,不明白,该是怎样的灰暗颓靡抑或崩塌绝望。他就那样僵硬着躺在水底,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不会再痛,也不会再失望,仿佛是一个自我放逐者,又像是一个自我救赎者。
一直以来,父亲就是郁放人生中的一根刺,长长的,大刺剌剌地尖锐地插在那里,无意间触动,便钻心地疼,想一想,甚至会流血。
不过是个梦罢了,可为什么那副场景却又如此真实呢?
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指甲陷进肉里也不曾感觉疼痛。
醒来时,在一片黑暗中,只觉得这疼痛连皮带骨,无法承受。
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新的一天终于到来。把靳朗紧紧揽入怀里,让他的嘴唇轻轻搁在自己的颈侧,郁放再次闭上眼睛,然后在心底小声数羊,怀中人的心跳非常规律。
第二天清晨,郁放和靳朗就被靳宁叫醒,她的情绪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执意拉着两人去本地最大的寺庙为父亲上香。母亲依然在房间安睡,她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孩子们也非常默契地没有叫醒她。
公车上人并不多,今天还是休息日,只有少数还在补习的高三学生以及需要加班的工薪族。
郁放靠在玻璃窗上,一直略微地低着头,定定地望向窗外,似乎若有所思,风声重重地呼啸扑面而来,玻璃窗上的白雾渐渐融化成水缓缓流下来。他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刘海遮掩了右眼,颈后的发尾微微蜷曲地打着小卷。
他一直都是如此好看的男人,靳朗想。
郁放身上有着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根本无法以理性的判断做出思考。一如自己为什么愿意听他的话回到这里,为什么愿意让他插手家里的事情,为什么没办法拒绝他的亲近。没有理由,想不出理由,也不愿意去想什么理由。
“你的脸色不大好。”
想了好久,终于找出话题,靳朗指指郁放微微肿起的眼眶说。
“你的脑袋太硬,硌着我的肩膀疼。”
郁放揉揉眼睛,一副无所谓的玩笑神情。他看着再次回复精神的男人,不禁嘴角上扬。
只要你好,那我便是好了。
“怎么不推醒我?”
双颊又开始发烧,靳朗轻轻拍了郁放一下,似责备,又似嗔怪。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小放还不是担心你啊。”
靳宁忍不住插嘴,一直都在观察,两人相处时的气氛既和谐又奇妙,她喜欢郁放这样的男生,这个出现弟弟身边,给予他无限关怀的男生。
如果靳朗是一杯浓浓的意大利黑咖啡,那郁放绝对就是能冲淡苦味的方糖了吧。
她发现,郁放能为靳朗做到的事情,作为姐姐的自己,却根本做不了。
他是第一个打开靳朗心结的人,不是么?
“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你还是我弟弟啊。”
……
郁放依然保持着靠窗的姿势,耳边靳家姐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他们小声讨论着父亲的身后事,靳宁提出想带母亲出去散散心。和自己不一样,都是孝顺孩子啊。
汽车在陌生的城市马路上急促行驶着,窗外是呼啸的风声,雪花不断地从天空落下来,带着凛冽的气息,
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而我,却在依然漂泊在另一方陌生的地域里。
恍恍惚惚中,眼前再次浮起浴缸里父亲的脸。那画面,隔着遥遥的时光看来,似一副被光阴包裹收藏的油画,而自己是局外人,他一生的得到与失去,统统变成了往事。
郁放闭上眼睛,在似睡非睡中感觉靳朗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
“呲……”
长长的刹车声刺痛了耳膜,终于到了,寺庙建在城郊有这座矮矮的小山包里,靳朗和靳宁无限怀念地看着满目苍翠的山景,这是他们小时常来郊游的地方,也是父亲退休后常来散步的地方,隔绝着城市的浮躁与喧嚣,空气无比清冽干净。
“很漂亮啊。”
郁放感叹,脚下是湿滑的泥泞,满坡厚厚的黄叶,踩着青石板叠加的阶梯拾级而上,风过处,有叶子蝶般簌簌飘落。
这儿没有骆绎不绝的香客,只是缭绕周身的猎猎寒风和回应在山谷中清脆的鸟鸣。不知道是什么鸟,那种直抒胸臆地高亢鸣叫,在这寒冷彻骨的冬日里。
寺庙并不大,石阶尽头,在一片瘦竹婆娑的影子中,一围朱红色的围墙,逶迤隐现。
“就是这里了。我小时候常来这儿和姐姐捉迷藏,折几枝竹子当剑使。”
靳朗指着竹林对郁放微笑。
郁放望向堆满积雪的竹丛,一片银白中,这丛绿反而被衬得越发苍翠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少年的靳朗举着竹枝在树丛间穿梭来去的样子,一定是神气活现的。
“这儿还没有变。”
靳朗再次感叹。
“是啊,你都走了快十年了。”
靳宁轻轻摇了摇竹子,大片的积雪簌簌落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似乎一切都在变,可是唯独这里没有变,还是少时的样子。
有沉寂的钟声幽幽传来,这孤寂,沉默在青山绿水中,离现代很远,离城市也很远,郁放在心里默念起宋词里的句子,视觉在这一片沉静的颜色中,瞬间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