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谁把流年暗偷换,光阴慢慢地宛若指间沙般迅速溜走,少年的靳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在他身上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往事,才会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沉默而自持的样子呢?
时光的神秘之处在于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消失一小块塌陷一大块,叫人措手不及,怎么这些年“唰”地一下子就过去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靳宁去佛堂外买了香烛,然后开始分别到各殿朝拜。郁放没有跟进去,他站在殿外望着靳朗,看他跪在蒲团上对着庄严的佛像喃喃着什么,悼念亡父抑或是为亲人祈福?
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这是郁放最欣慰的地方。
靳朗双手合十地对着菩萨一拜再拜,忆起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这间寺庙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略带凉意,处处皆是蓊蓊郁郁的花树,父子两人徜徉在花草之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佛堂外传来悠远的钟声,只觉心旷神怡,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爸,您现在已经原谅我了吗?”
他最后一次在心底默默询问,
“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啊。”
靳朗跨出大殿,一眼就看到郁放双手插兜站在树下,目光空茫地望着自己,没有一点焦距的目光。
“在想什么呢?”
“没,好久没有来过这么庄严的地方了。有点怕怕的。”
“呵呵,我爸不信佛,但是却喜欢这里的清静。”
有香客跪在佛像前占卜求签,摇动竹筒里的竹签哗哗作响
“怎么没有求签?”
郁放指了指佛堂里正在占卜的香客问。
“我这个人不大相信命。”
“呵呵,可我想去求一支。”
“你?”
靳朗有些诧异,看郁放的表情,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戏谑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这儿求签很灵验呢,小放你不妨试试。
想求什么?”
靳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两人身边,听见郁放想要求签,忍不住好奇心大起怂恿起他来。
“姻缘吧。”
淡淡的回答带着淡淡的笑,听到这个答案,靳朗却感觉自己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啊,小放你没有女朋友啊?”
“宁姐,你就别打趣我了。”
“呵呵,像你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会没女孩追?”
“我是担心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还有这样特别的人啊?”
“怎么会没有呢?”
“骗人的吧!”
“真的,真的。”
半真半假的调笑,靳朗是脸颊又开始发烧,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若有所指。
静默着望着姐姐和嘴角噙着微笑的男人,突然觉着,迷蒙中,心底最黑暗的地方闪出一点点萤火,亮了一下,这感觉仿佛是徘徊在漆黑幽深的山洞之中,突然发现一段蜿蜒流转的清泉,无论这代表什么,它都在缓慢地渗出。
郁放走进大殿学着之前香客的样子,用力晃动竹筒,闭上眼睛,无比虔诚的表情,竹签之间互相撞击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摇了好久掉了一支签,44号签,师傅从对应的布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郁放。
“怎么样?”
靳宁忍不住凑近了去看,
“大吉大利。”
郁放展开那张纸递给靳朗,上面写着:
风平浪静可行船,确似中秋月正圆。
凡事不需多忧虑,福禄自有庆双全。
“是一支上上签?”
“嗯,大概。”
郁放捏着签文向菩萨拜了一拜,走出了大殿。这支貌似大吉大利的上上签,却是什么答案都没能给自己呢。
认识靳朗以后,突然很想爱一个人,有平淡而实在的感情,可以在深秋铺满落叶的街道到一起散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安静而不孤寂。
可是郁放从来都未预想过,他奢侈的爱情理想,居然会投射到一个男人身上。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从平安夜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从跟随他回到家乡直面父亲的死亡,从黑暗中缓缓加重的嘴唇,还是从太平间门口臂弯里那个精疲力竭的身体呢?
回家的路上,靳朗一直保持沉默,郁放也没有开口,好像从自己开玩笑说求一直姻缘签的时候,他就一直沉默着。
半路的时候。他把位置让给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站在郁放身侧,高高瘦瘦,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最高的扶手上,上身倾斜,全部的力量都支撑在前臂上,淡漠地望着窗外。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家,有些亲戚来拜访,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靳朗照例躲进房间里不想去面对那些噪杂的人声。而郁放也找了个理由去网吧泡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间才回来,简单的晚餐后,靳宁起身告辞回婆家,母亲被几个姨妈拉出了门,说是必须得出去透透气。
所有人都离开了,房子里突然寂静下来,静得仿佛可以听见两个男人的呼吸,
靳朗一头扎进房间,他突然不想面对郁放,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心绪盘成一团乱麻,他焦躁,郁闷,惶恐,甚至愧疚,在父亲刚刚病逝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去琢磨这些根本就不着调的事情。
一个人对另一个,真的可以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一直好下去么?
就像母亲对父亲那样么?
可以么?
真的,可以么?
父亲一些零散的手札笔记还有照片被母亲小心地收拾在盒子里,细细摩挲着冰凉的铁盒,这里面承载着光阴在他身上刻下的深深印记,用一生的时间,最终却只留下小小的一盒。
靳朗实在难以想象母亲究竟是以什么心态去翻阅它们收藏它们的。
想起郁放在殡仪馆提及的那本小说,起风的山谷里,追忆逝去的爱人,就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郁放一个人靠在窗边抽烟,肘关节抬起支出下巴,寂寞的手势,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面颊边飘走。
不知道靳朗在房间里做什么?
独自呆在客厅,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新年晚会,新秀歌手在舞台上热力舞动着,祝福全国观众新年快乐,音量开得很大,好像把房间里所有寂寞的角落都填满了。
在网吧里恍恍惚惚整个下午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昏暗的光线里,视线模糊,索性闭上眼睛戴上耳机听音乐,纯粹的钢琴曲,像早春雨后不断从叶尖滴落的水滴,晶莹而透明。
不断地抽烟,在迷蒙的烟雾中,反复回想第一次见到靳朗的情形,黑暗中,因为碰触鲜血导致的满心恐慌,拼命地敲门动作,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所有的惊惶,都在见到门后男人脸的瞬间安静下来,淡薄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回我大概真的完了。
郁放在心底深深喟叹,
摇摇头,一大截烟灰顺势落下,还未燃尽的火星沾到手指,刺疼。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靳朗循声走到阳台外倚着窗子张望。大槐树下,聚集着好几个少年正一边打闹着一边准备放焰火,男生把七个喷花筒在花坛上一字排开,整齐地排成直线,并用手掌的宽度测量间距,几个孩子蹲下从四面八方的角度观察,仿佛正在做的是什么严肃的大事,
“第二个左边一点。”
“不对不对,往右边来一些。”
“喂喂喂!都听我的啊!”
“闭嘴!”
他们不断出声指导着排列烟火的男孩,而男孩则全然不理会朋友的建议,左右看了好久点点头,方觉得满意,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第一根引线,细微的“呲呲”声伴随着小火苗向根部前进,接着是第二根,随后是第三根。
男孩们没有再说话,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燃火绚烂盛放的那一刻,靳朗望着他们,好像,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吧。
当最后一根引线刚好被点燃的时候第一桶烟火正好全部燃起,
于是,这一刻,
无数条缤纷的光线飞向天空,从第一桶到第七桶,美丽得仿佛幻觉,靳朗和郁放站在不同的窗口凝视着这场焰火盛宴,看烟火带着热闹的声响耀眼的光亮与灼热的温度在半空中燃烧成一排阶梯。
男孩们手舞足蹈地大声欢呼着,嘹亮的口哨响彻了整个小区。
该用什么形容词才足够形容这一刻的璀璨与绚烂?须臾?霎时?顷俄?还是刹那?
或许烟花燃放所代表的那点时间已经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却仍不足以描摹这似乎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一刻。这美丽短暂的仿佛不存在,却又明明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平安夜和前日黑暗中的那两个吻,柔软的嘴唇,烟花般明灭的温暖的吻。
无数耀亮的光线交织燃成一面五光十色的墙。
靳朗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灿烂,转瞬即逝的火星落下来,某个瞬间,他仿佛在那面焰火墙后再次看到父亲的笑脸,忽明忽暗。
突然觉得肩膀一沉,他是什么时候过来,居然都没有察觉到,后背被覆盖上一层温暖,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嘴唇轻轻烙在耳边,沉沉的鼻息,
“真美啊。”
“我好像又看到爸了。”
“他已经升到天堂了。”
“嗯。”
男人的手臂很有力量,双手从腋下穿过,在胸口汇合。
靳朗仰起头阖上眼睛,用脊背静静感受着对方蓬勃的心跳。这一刻,他突然听到一声带着痛意的叫嚣,似从心底发出的,似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
黑暗中,仿佛灵魂出窍,靳朗看到自己,渐渐上浮,变得透明,
“以后,就由我来陪着你吧。”
郁放把下巴搁在靳朗的肩窝里,说话的时候,靳朗的整个肩膀都听到他的声音带来的震动,仿佛有魔力般,这颤动,牵扯住自己的整个胸腔引起共鸣。
“可我杀过人。”
“我不在意。”
“呵呵,我开玩笑呢。”
“就算真杀了也不要紧。”
“我晕。”
“就当你答应了哦。”
“啊?”
“上上签会保佑我的。”
“凡事不需多忧虑,福禄自有庆双全?”
“记得很清楚嘛。”
最后一朵烟花终于从半空落下,小区里再次陷入寂静。男孩们早已四散而去,云朵随风缓缓流动,月亮出来了,淡淡的月光温柔地照着阳台边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第三十章:立春
寒假之后的第二周,赵英宁慢慢开始感受到环绕身侧无处不在的寂寞。
眼看着新年就要来了,似乎每个人都赶着回家过年。渐渐的,整个校园空寂了下来。来Daisy的客人越来越少,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开店的时间越来越晚,打烊的时间也随之提前。
月初幕后boss徐倏影偶尔会来坐坐,喝一杯酒听听音乐,和小米不紧不慢地聊聊天,和Shine斗斗嘴,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温的降低,他也不再来了。真是寂寞。
小小的地下酒吧似乎随着逐渐空寂下来的校园也跟着进入了冬眠状态,Shine和小米索性关了店一飞机坐到昆明去旅游,这是他们每年必行的年末节目。
两个任性的家伙总是活得那么超然,他们和尘世间的所有情侣都不一样,时间的钟摆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停滞了似的,没有需要特意操心的柴米油盐,没有必要去计较谁爱谁多一点点的鸡毛蒜皮,在大学城边开一间小小的足以维持的酒吧,玩玩音乐自娱自乐,偶尔出去旅行,他们靠在一起,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和谐得好像一幅油画,尽管,谁也不知道,在这幅画背后究竟隐藏着怎么样的隐情。
临走的早上,Shine把钥匙交到赵英宁手中,他冲他挤挤眼睛,斜睨的吊稍眼中充满了促狭的笑容,似乎算准了男孩全无回家的打算,只是简单交待他要好好看家,好好照顾卧室里小米的水仙花,
“我跟小米到了雪山会给你寄明信片的,你一个人寂寞的话,可以让那两位帅哥来作陪啊。有空出去逛逛,不要太宅了。会发霉哦。”
可是帅哥都拍拍翅膀飞走失踪加私奔了,赵英宁委屈地瘪瘪嘴。
小米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他轻轻拍拍赵英宁的肩膀,
“当心别感冒了,好好照顾自己。”
“得了,得了,你们快点去吧。享受生活每一天。”
目送着拖着大包小包背囊行李的情侣党跨出大门,赵英宁大舒一口气,
“哎,怎么好像在哪里,我都是被剩下的那一个啊。”
Daisy里剩下自己一个人,从吧台到唱台,从房间到大厅,环视一周,酒窖里的酒足足可盛满半个小型游泳池,CD架子上的碟片可以连续听上一个月,口袋里的钱足够支撑到新年后,追踪郁放得来的薪水还存在银行里分文未取。
如此丰盈的物质储备。
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只比露宿街头的乞丐好一点点呢。他想。
雪后的C大像极了一座寂寞而空旷的城堡,随意地四处闲逛,由于寒假到来学生的离去,校外热闹的摊贩也随之消失无踪,街边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冰冻的积雪。不敢仰首挺胸,顺着风倒走,只觉得北风要把人掀起来,彻骨的酷寒几乎要把心里最后一丝暖意榨取干净。
陆晓又失踪了,他总是这样,时不时人间蒸发一两个星期。然后带着满身的疲惫笑容天真无辜地出现在赵英宁面前。
已经连续十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于是身边最后一个能陪自己说话的人也消失了。
母亲打来电话,隔着大西洋仍然可以听得很清楚,她那标志性沙哑而疲倦的声线。
赵英宁没有提起遗产的事情,更没有问某人对她好是不好,显然她现在的生活并不如意,可那是她固执的决定与理想。作为儿子,赵英宁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去干涉或者横加指责。
她反复问他需不要钱,尽管看不见形象,他却像她正站在自己身前说话般,一再摇头否认。
女人的声音沙沙的,电流的杂音流窜进耳朵,带着不真实的恍惚,
“英宁,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赵英宁低下头,拿起床头的马克杯一饮而尽,滚烫的板蓝根涌进喉咙,气管被呛住,单手捂住听筒,好一阵剧烈咳嗽,直到感觉好些才放开,他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挂电话的时候,敏锐的听觉还是捕捉到了女人在地球另一端细微的哽咽声。
直到手机屏幕的光线暗了下去,他依然没能回过神来。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可是,母亲显然,并不希望自己担心。
很多时候,赵英宁感觉,她完全不像一个母亲,或许是因为母子年龄隔得太近的关系,她身上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和韧劲。不懂得给自己以及身边的人留有余地,也不知道用任何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表达憎恶。锋芒过甚的女人,不管到哪里,都容易竖敌。往往是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有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年幼的自己去周旋道歉。
初初十几岁的年纪,当别的女孩还沉迷于伤春悲秋的言情小说,她就义无反顾地爱上几乎大自己一轮的男人,并毫无顾忌地为他退学生子众叛亲离远走他乡。三十二岁的时候,她又为了得到另一个所谓的艺术家浪子的感情不惜丢下唯一的儿子远走重洋。
爱情,永远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不愿意放弃的东西。她毫不避讳自己对中年儒雅男子的迷恋,典型的恋父情结,完全没有同性缘,美丽的外表宛若一朵蛊惑人心的妩媚花朵,从16岁到36岁桃花不断,尽管,总是烂桃花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