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李存审说的“杜姐”是他娶的那个营妓。那个女人比他大八岁,李存审十一二岁刚进军营时只是李罕之军中一个步卒,偶遇的这个杜姓营妓怜念他年纪小又是同乡,就常常照顾他吃穿用度像亲弟弟一样待他。后来战事失利与军中其他兵卒一同被俘敌营,临刑时求监斩官让他死到残墙下好有薄土覆尸,监斩官也可怜他,就准了。天幸那个杜姓营妓被得胜的将官看上带进营中伴酒,那个杜姓营妓心灵手巧,拿酒盅给他敲得几首曲子听得他上了兴又想听人唱曲,杜姓营妓立刻说有个姓符的军俘很会唱曲子可惜被俘当斩。将官立刻叫人去找,李存审因为换了地方还没来得及被杀,这样才总算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李存审进了义儿军更了原名符存,立刻找出那个杜姓营妓要报恩,那个杜姓营妓说话很爽快“我下辈子也不想见男人下身了,早看出你不好女人,你就娶我吧。”
李存审闻言愣了愣,就真的娶了她。
虽然周围亲近人都知道李存审和他家中的女人是这种关系,但听到他说那种话李嗣昭还是有点奇怪:“——等等,你需要‘求’你的女人‘帮’你生孩子吗?”
“当然,如果是我宁愿上战场也不想生小孩。”
“……好吧,而且事实上你可以跟女人发生关系是么?”
“所以我才说我需要‘求’她‘帮’我生小孩。”
“……我不明白你的思维……”
没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李存审从李嗣源怀里抱过那个孩子,不知道的人看他的表情会以为那是他亲儿子:“——呃,如果你们孩子多了管不了的话就都交给我吧!”说着他转向了史建塘“——阿宝,你有相好的姑娘要让九哥知道哦。”
这下轮到史建塘满脸通红结结巴巴了:“我,我,我没有——”
一直没说话的李嗣源开口了:“如果日后你还有这个想法,我可以把这个孩子过继给你。”
“咦?真的可以吗?”
“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就用你的名字,以后再由你改吧。”
与长辈重名这种事在汉人规矩中完全荒诞的不合礼法,李存审虽然是汉人却全不介意反而很开心,李存勖在旁边念叨着就笑了:“李从审,从审,从审——他以后会像九哥吗?”
李嗣昭也笑了:“我就说这是个很糟的名字,这孩子不能像你,如果这孩子像你大哥的香火就断了。”
李存审瞪了他一眼:“哎呀,进通,你真恶毒——”
李嗣源在旁边答了一句:“像阿存也不错。”
李存审一愣,就低头笑了:“——谢谢。”
他们没在那里留很久,李存审起身告辞:“我们就不在这给你添乱了,你过几日不是还要跟父王去潞州吗,趁这几天有空多陪陪你夫人吧。”
李存勖记得出府时李嗣昭突然对李存审说:“其实我也觉得那是个好名字,能像你很好。”
他还记得那时李存审笑了,还是一手托肘一手扶颚,小指习惯性的轻勾着下巴笑着说了声“谢谢。”
他也记得史建塘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盯在李存审身上。
之后他们很快都回了各自战场,而李存审娶的杜氏夫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李存审却很高兴,而这件事也就此放下了,李从审怎么说也是李嗣源的嫡长子——只是那孩子的名字再没改过。
确实,在几个人中比起他的只生不管李嗣昭的放任自流李嗣源的寡默疏离,李存审无疑是个负责的好父亲——真的,其实他自己和史建塘几乎都算是李存审带大的。
李存审没给这个孩子改名字,他就替李存审改了吧。
到最后他跟那孩子把话说开了:“你走吧,你父亲就在黎阳,你拿我的牌令出去,没人会拦你。”
李继璟闻言当下跪倒在他面前,说誓死追随陛下,如果硬要他走,现在就请在座前赐他项上一刀。
这孩子到底是李嗣源的儿子,到底有相像的地方。
打开始他就对所谓的“李嗣源合乱军叛变”的报告不怎么震怒,他看到的事态是这次魏州的骚乱确实彻底失控了。他知道其他人能给他报告的只是表面上事情的发展,从其他任何人嘴里说出来的“李嗣源叛变”都没有意义。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背叛他,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他知道李嗣源是个有常识的男人,不把自己置于毫无意义的危险境地也是常识之一,魏州发生的所有事都必须他亲自给自己说明。
如果他们还有任何见面的可能。
……
乙亥,帝发洛阳,遣李绍荣将骑兵循河而东。李嗣源亲党从帝者多亡去;或劝李继璟宜早自脱,继璟终无行意。帝屡遣继璟诣嗣源,继璟固辞,愿死于帝前以明赤诚。
帝闻嗣源在黎阳,强遣继璟渡河召之,道遇李绍荣,绍荣杀之。
……
他听说后暗暗叹了口气。
哥,我又对不起你了。
第24章
后来李彦卿想起唐主李存勖时总是只觉得可叹可惜。
他是李存审的四儿子,他父亲故去前的一个月曾专门把他叫过去,在塌上缓声问他:
“四郎,如果我让你在我死后去洛阳环卫,你会去吗?”
虽然幽州军府上下谁都清楚他父亲命数无多,但听见他父亲自己赤裸裸的说出死字他还是心中发凉;而自古道伴君如果伴虎,洛阳现在成了什么地方人人都看得见,他就支吾道:“父亲何出此言,您福寿未尽,必能无恙。”
他父亲脸转到一边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又回到李彦卿身上时表情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很肃然:“对有些人你说实话,对有些人你不能,你必须心里有数——我是你父亲,你要对我说实话:我活不过这个冬天,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我也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请求你。”
李彦卿咬了咬下唇再接不上话,这就是他父亲的作风。
他父亲对他们的教育在旁人眼中也很有些怪异,他们家虽是武将之门却从不设家法棍棒,他父亲只是告诉他们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小孩子顽皮闯祸时他父亲也不发火,问清是谁犯的错就让谁去想法弥补。他父亲总是心平气和,只是常对他们说“你们做事之前应该考虑会出现的结果,因为你们将为这些结果负责。”
李彦卿记得他见父亲真正发火只有一次。他父亲总随军出征难得在家中常留,一次他父亲又要回营,他赖着要送他父亲出城,他父亲就笑着答应了。快到城门时他父亲才打发他回去,这时突然有个人闯过来,那个人显然喝醉了酒,指着他就对他父亲笑“这就是你家那个小野犊子——”,没等那人说完他父亲就变了脸色,几步上前扭住了那人领子,那人来不及还手就被一柄弯刀顶住了脖子。
“你敢再说一遍?”他父亲拿刀抵在那人喉咙上满身杀气:“——别以为父王向着你我就不敢在这里杀了你。”
周围人看见当军的抽刀露刃的动起手来都吓得躲开了,那个人也吓得变了脸色,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要杀了我?父王也会杀了你——他又不是你亲儿子——”
“他是我儿子——李存信,你给我听着,你说我什么我不在乎,但如果你再敢对我儿子说这种话,我保证你会死在我之前——”李彦卿这时才相信他总是和颜悦色的父亲真的是个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武将:“——明白了么?”
说着他父亲手上的刀又逼紧了几分,李彦卿之后再也没见他父亲的神色那么狰狞过,总是温柔的双目凶光毕露。那人明显被吓住了,不清不愿含含混混说了句是,他父亲才收了刀把那人猛往外一推厉声道:“——明白了就给我滚!”
那人跌跌撞撞走出去低声嘟囔了些什么才转身跑了。
李彦卿那时还小,就拉着他父亲衣角问:“爹,为什么他那么说?我不是你亲儿子吗?”
他父亲蹲了下去,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温和的笑着说:“你是我儿子,”他父亲说得很认真“我很兴庆能成为你父亲。”
后来他长大了,也隐约察觉出那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也听说了那天之后的事,那天的那个人就是当时最得晋王宠信的马步军指挥使李存信,之后李存信趁某次战事不利借机发作陷构他父亲,晋王果然大怒,如果不是一直与他父亲交好的现番汉兵马副总管李嗣源和故昭义侍中李嗣昭出言相救他父亲几乎就死在了刑杖之下。
也许他真的不是李存审的亲生儿子,但李存审确实是他父亲,也是他世上唯一的父亲。
“——你会答应吗?”
他父亲看着他问。
他没法不答应。
他父亲丧期一满他就去了洛阳补了殿前散员指挥使的位置拱卫唐主。
李存勖的行事让他觉得奇异,这个人在战场上走了一生,攻占厮杀二十余年才得的天下,对人处事有时却仍天真的不可思议。
李存勖对钱货没有丝毫概念也完全不在乎钱货。他自己从来不存钱物,下面送上来的东西要么统统送到后宫让皇后处理要么就随手打赏给下人。御前亲军索要无度,李存勖就随其所欲颁给不断,所以他从没拒绝过下面人送上来的珍宝奇玩,他能眼睛不眨的让人把巧夺天工的金枝银花树熔成金银再眼睛不眨的全发给下面讨赏的军士——时间不长他周围的军士就都知道了这个皇帝很好说话,只要李存勖出郊涉猎就会有近处卫士拥上前拉住他的马请‘救济’,李存勖对此从不拒绝任那些人要多少给多少。而因为他不拒绝钱物下面官员就都以为唐主好财到处搜刮上贡,很快驻外部队就连日常军饷都难以为继,而这些都是李存勖不知道的,因为没有人给他说过。
李彦卿不相信李存勖会不知道人会欺骗这件事。建国初宦臣谎言见鬼请新皇充实后宫,王允平景进奉旨采择民女时为壮大数目邀功讨赏竟搜抢了六军家眷,而李存勖似乎一直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去找了些女人打点宫院,因为这就是他给他们的旨意。
朝中文官几乎尽是前梁旧臣,一个个全是官场油子,又是改朝换代,人人都有不对皇帝说实话的常识,大家全是知道怎么钻营的聪明人,新皇又很好打交道,于是很快都在新朝如鱼得水。
他看着李存勖毫无章法的治理国家——李存勖的治理甚至不能被叫做治理,因为事实上他根本不太亲自过问政事,他似乎真的以为每个人都会极其自觉的各司其职,于是这个国家就会像机轮一样运转正常。
如果是他父亲在世去劝李存勖也许会听,但他要去劝显然是犯傻,况且他答应他父亲的只是环卫李存勖而不是环卫这个国家,那么他就要保证自己不会毫无意义的死在李存勖之前。
他常常感叹这个国家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李继笈即位,如果这个政权真能坚持到那天还没出事。
然而不出所料,事情出的很快。
李彦卿百思不得其解李存勖怎么会看上刘皇后那样的女人,那个贪敛成性的女人除了一张脸外品行性情几乎一无是处。李存勖从来不管制他后宫的女人,在这种纵容下那个女人行事更是越来越放肆,才出现下达教令诛杀郭崇韬的举动,之后才有李存勖为了稳定局面只得继续诛杀郭氏残党导致谣言纷纷魏州哗变的局面。
魏州有变的消息传来后他让李嗣源之子李从审去魏县找他父亲查问事态,这个明晃晃是要放李从审走的举动根本无法理喻,而李从审在卫州被元行钦拦住后并没有另投他处,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又回来了。
李从审进宫求见请罪,听说是听说,但李彦卿真在殿廊外看见李从审时还是吃惊的脸上表情好像白日见活鬼了一样。李从审看了他一眼就笑了:“四郎,你觉得我很蠢是么?”李从审还很年轻,声音轻快的没有丝毫沉重:“如果要我背叛陛下那样的人,我宁愿死亡,我不能忍受那样的自己。”
李存勖没有丝毫要杀他的意思,只是不停逼他离开,最后终于软硬兼施的支他去黎阳向他父亲“传喻”。李从审又在路上遇见一直对他父亲耿耿的元行钦,元行钦不由分说就杀了他。真的如他所愿,宁死也没有背叛。
李从审的死讯传来后李存勖竟然要亲自过河去找李嗣源,李彦卿几乎都要以为李存勖的脑子被逼出了什么毛病,最后终于在众人阻劝之下没有成行,他看见李存勖扔了马鞭笑道:“你们留我在这有什么用,时候到了我也顾不了旁人。”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到现在他还是不认为李嗣源背叛了吗?李嗣源入朝以来从不掺和进任何朝堂人事,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向新皇或皇帝周围人送礼讨好。明参暗奏他的人从来络绎不绝,可不管谁说什么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李存勖在众人面前冲李嗣源怒火冲天的暴吵一通后却从来没有任何要向李嗣源下手的动向,蜀中事发后李存勖曾下密旨让朱守殷去暗中探问李嗣源,之后就又没了下文。
李存勖是凭什么敢如此坚定的相信这个人,甚至事已至此仍不动摇的?
第25章
夏,四月,丁亥朔,严办将发,骑兵陈于宣仁门外,步兵陈于五凤门外。
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不知睦王存乂已死,欲奉之以作乱.(郭门高者,名从谦,门高其优名也。虽以优进,而尝有军功,故以为从马直指挥使。从马直,盖亲军也。从谦以姓郭,拜崇韬为叔父,而皇弟存乂又以从谦为养子。崇韬死,存乂见囚,从谦置酒军中,愤然流涕,称此二人之冤。是时,从马直军士王温宿卫禁中,夜谋乱,事觉被诛。庄宗戏从谦曰:“汝党存乂、崇韬负我,
又教王温反。复欲何为乎?”从谦恐,退而激其军士曰:“罄尔之赀,食肉而饮酒,
无为后日计也。”军士问其故,从谦因曰:“上以王温故,俟破邺,尽坑尔曹。”
军士信之,皆欲为乱)帅所部兵自营中露刃大呼,与黄甲两军攻兴教门。帝方食,闻变,帅诸王及近卫骑兵击之,逐乱兵出门……乱兵焚兴教门,缘城而入,近臣宿将皆释甲潜遁,独散员都指挥使李彦卿及宿卫军校何福进、王全斌等十余人力战。
俄而帝为流矢所中,鹰坊人善友扶帝自门楼下,至绛霄庑下,抽矢,渴懑求水,皇后不自省视,遣宦者进酪,须臾,帝殂。
李彦卿等恸哭而去,左右皆散,善友敛庑下乐器覆帝尸而焚之。
刘后囊金宝系马鞍,与申王存屋及李绍荣引七百骑,焚喜庆殿,自师子门出走。通王存确、雅王存纪奔南山。宫人多逃散,朱守殷入宫,选宫人三十余人,各令自取乐器珍玩,内于其家。于是诸军大掠都城。
……
“这才真正是射了一辈子雁,倒让雁啄了眼。”
李存勖扔了箭头捂住额头只是笑,李彦卿看着他满心惊异,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这么笑——他的笑并不是末路凄厉的狂笑,他的笑开朗的让人忍不住疑惑:老天,到底是什么事还能让他这么笑出来。
不大的伤口却止不住淌血,随着血液的流逝李存勖视线已经开始恍惚了,他看看李彦卿近在咫尺忧虑慌张的面孔突然就想笑:——你跟九哥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