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过几分钟,酒红色跑车超过徐倏影,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架桥,仿佛一阵红色的烟雾,迅速地消失在雨中。
赵英宁发来短信,
你蒸发了吗?
似乎从东京出差回来,就一直都没有再联系他。
因为疲惫?因为害怕再提起郁放?害怕被追问往事?
徐倏影很清楚,他始终不够坚强。堕入不见天日的地方,无法再奢望奇迹的太阳。
赵英宁,不过是天外的划过的绚烂流光。而他自己,却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在孤注一掷的等待时,心里,总还是
会有巨大的恐惧。
犹如一场惨烈的困兽之斗,只能一个人,一直落寞地坚持下去,直至死亡。
Daisy是不能再去了,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最后他拨打了靳朗的电话,手机嘟嘟嘟一直处于忙音状态,他猜,一定又在和女朋友通话吧,自己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
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间打转。
胃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
还是挨不过生理的需求,找了个搭着凉棚的路边摊,买了一大碗鸡汤面打包上车,看着塑料袋里热气腾腾的汤碗,徐
倏影深深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的,越来越不能忍受花钱寻找慰藉的自己?
上周末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俱乐部打了电话,工作尘埃落定,赶到酒店的已经是半夜时分。
他发现少年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瘦骨嶙峋的肩膀突兀地露在被单外面,孩子一般酣睡的脸。可能是累极了,倦极了
,他居然连有人开门走到身边都没有知觉,只是兀自沉沉的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那个夜晚,徐倏影拉过凳子到窗边坐下。
窗外可以望见滔滔的江水,还有沿江大道上连成光链的灯箱广告。或许是飞机上睡得过久,他始终了无睡意,之前突
如其来的欲望也在瞬间消匿无踪。
喉咙干涸,想喝酒,却无人作陪。
整个夜晚,他都一个人沉默地坐着,静静地俯瞰江水,看无数的汽车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其间,男孩一直沉睡,甚
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徐倏影早已丧失了做,爱的兴致,也不想叫醒他。房间里没有开灯,暗黑笼罩着一坐一卧的两
个人,仿佛一张无声的网。
卡夫卡好像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并不需要离开你的房间。就坐在你的桌边聆听。你甚至不需要聆听,仅仅等待。你甚至不需要等待,只需要学会安
静,平静和孤独。这个世界就会自然地让你脱去假面。这里没有选择,你的脚下就会卷入狂喜。
狂喜?
大作家大抵都是骗子吧,徐倏影想,用文字去描画一个张又一张假面,用以对抗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空虚,只有傻瓜
才会当真吧。
脱去假面的自己,那该有多丑,连他本人也无法想象。
徐倏影低下头,摘下眼镜,把脸埋进胳膊里,无声地笑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少年终于从迷糊悠悠醒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喉咙干渴说不出话。徐倏影给他倒了一杯水,少年
睡眼惺忪地望住他,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接过玻璃杯,仰脖喝干,旋即再次俯身躺下,闭上眼睛。
到底是孩子,能有如此酣畅的睡眠。徐倏影已经很长时间不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了。
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划过缤纷画面。
怎么都走不完的上学路,篮球场上咚咚的拍球声,夹竹桃花下清澈的笑脸。
有人反反复复好像复读机似的在耳边说,
徐倏影,我恶心你!!
徐倏影,我恶心你!!
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错觉——
那个重逢的雨天根本就是一个梦吧。
特别是在晚上,会有这样的感觉,潜伏在黑夜中的风,悄悄将记忆打破,思维开始延伸出大片的荒芜,白日里那些细
碎的疲惫与厌倦挣扎着冲破牢笼,顺着燃烧的血液流淌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还是想再见一面,但是,再见一面又能如何呢?
往前走一步,也许会成就无与伦比的勇敢,却也可能沦为不堪回首的悲怆。
不知道他现在还会看着周星驰的电影大笑吗?
还喜欢打篮球和人斗牛吗?
还喜欢听莫扎特钢琴曲吗?
还戴着那条烟灰色围巾吗?
六点的时候,徐倏影拎着行李箱离开酒店。
他小心地把一沓人民币放在写字桌上,用玻璃杯压好,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陆晓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瞥见男人关门的背影。
他其实早就醒了,却一直闭着眼假装睡着。他不知道能和这个男人说些什么,他们之前除了身体的交易,似乎什么都
没有,不知道Ray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
这一夜,陆晓体会到徐倏影身上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不过是一个寂寞的男人罢了,Ray,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
赵英宁翻了个身,不清楚现在究竟是几点,地下室没有窗户,没有开灯,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线,
从被窝底部扯出揉成一团的T恤套上,坐起来,一眼便望见,桌子上散乱的啤酒易拉罐簇拥在一起。
突然很想抽烟,可四处都摸不着烟盒的影子,这才想起,最后一包已经在昨晚寿终正寝。
陆晓蜷缩在角落,脑袋埋在枕头里,光裸的肩膀上有一大片乌青。
宿醉的感觉真是非常不爽,头痛欲裂,仿佛有个小人拿着榔头在后脑勺上不住敲打,还好今天是礼拜天,否则肯定又
要翘课。
好像昨晚他收留了被揍成丧家犬的陆晓,两个人回到卧室一罐接一罐拼酒。
陆晓醉得很彻底,昏暗的灯光从少年的左脸过度到右脸,空气是森凉的,打烊之后,小米和Shine早已睡了,赵英宁把
他搀到自己房间。抱了一堆啤酒一直喝到黎明。
后来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他大半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陆晓说起了他的一个朋友——
他似乎每天都在笑,似乎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爱笑的人了。
开心的时候他在笑,伤心的时候更要笑。
我好想知道,最后他跳下去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也带着笑?
只有这些无稽的只言片语还残留在记忆里。
赵英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惊悚的喝酒方式,大口大口,明显是要把自己灌醉的样子。
最后,他当然如愿以偿地醉了,如愿以偿地在酒精的作用下倒下来,嘴里还模糊不清喃喃着谁的名字。
还好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否则,醉酒乱性真就麻烦了。
赵英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俯下身推了推陆晓的肩膀,
“喂!喂!”
“恩?”
陆晓没睁眼,猫咪似的攀上赵英宁的手臂,把头搁进他的肩窝里。
“喂,还晕着呢?”
“啊。”
也许是赵英宁摇撼的动作过大,陆晓终于张开了一只眼睛。他茫然地望着赵英宁,恍惚之间,发现自己竟然枕在他的
手臂上,像是拥抱的姿势,几乎能清晰地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和平稳的呼吸。
“醉鬼,还要睡吗?”
赵英宁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发,顺手打开了床头灯。
“唔……”
暖色调灯光并不刺眼,突如其来的光线令陆晓烦躁地眯起眼睛嘟哝出声。
“哎,昨晚没注意,你怎么都被揍成猪头了啊?”
眉骨上方的伤口上粘着干涸的血迹,右眼肿的高高的,唇角的淤青已经转成紫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啊,被抢劫了!”
“切,你该不会是欠了高利贷了吧?”
“我还没这么大的胆子。”
少年终于清醒过来,两人笑着调侃道,陆晓躺回被子里,好舒服,赵英宁在身边,是温暖的,人的体温,一直从皮肤
表面沁入到心底。
“快去洗把脸,我给你找点云南白药去,这副样子怎么能见人啊!”
赵英宁不由分说把陆晓拉起来,
“好好好,别拽我,疼啊。”
“早知道就不叫你喝酒了。我再跟你拿点吃的来!”
陆晓伏在窄小的浴室里,他没有勇气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能低头一遍又一遍地用冰凉的水冲脸。
酒精令思维和行动都变得迟缓起来,但是他却依然记得,男孩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愤怒得充满血丝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活得这么不要脸?”
“快给我过来!”
赵英宁的声音打散了眼前的幻影。他端着药箱拍拍床铺示意陆晓坐下。桌子上放着新鲜做好的三明治。
“我找老板要来的,有点疼,忍忍吧!”
双氧水刺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肿起的脚踝被细心地喷上药水,凉丝丝的感觉。陆晓有些羞赧,少年低下头,
蹲在自己的脚边,略长的刘海垂下来,好像生怕会弄疼自己的样子,轻轻地对着伤口吹了吹。
“好了!”
“谢谢。”
“眼睛肿的厉害,你等着,还需要点冰块敷一敷。”
赵英宁微笑地拍了拍陆晓的肩膀,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环。
天使,一瞬间,陆晓仿佛再次看见了Ray。
一刹那的幻觉,自Ray离开后,总是会如此,时间已经冲刷掉太多繁复不清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柔软的怀念,渐渐地,
开始能够接受他离开的事实,却仍然心有不甘。就像是听到曾经很喜欢却找不到CD的歌,心中泛起微小的褶皱。
冰块接触到温热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融化,顺着脸颊滑落,宛如泪水。
“你没事吧,饿死鬼投胎啊?”
三明治里包着新鲜的莴苣,有些涩的味道,黄油搁得过多,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陆晓饿得厉害,一口接着一口,
差点被噎住。
“只是觉得自己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了。真好吃啊。”
“夸张!我也只会做这个了。”
赵英宁笑了,照顾别人的感觉似乎很久都没有体会到了。没想到这般蹩脚的厨艺居然还能受到恭维。
“我有一个朋友,跟你有点像。”
陆晓抹了抹眼睛,那里涨涨的,除了冰块融化的水滴,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
“哪里像?”
又是那个擅长摆笑脸的朋友么?
“脾气,个性,还有笑起来的样子。他很温柔,挺会照顾人的,一个人负担着家里所有的经济压力,很辛苦却从来都
不曾抱怨。”
Ray的样子一点点在眼前清晰呈现,他总是那么坚强地笑着走在自己前面,就算前方是无法回头的深渊,也依然大踏步
微笑前进。
“真抬举我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温柔更不会照顾人。”
赵英宁自嘲地说。
陆晓的描述让他想起靳朗,好像这个家伙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你身边,都会让你感觉到温暖,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
怨怼与愤怒,有的,只是满满的温情。
“我们在一个地方打工,他算是我的前辈吧。一开始我总是不开心,成天愁眉苦脸的,他常常请我吃宵夜,或者请我
喝酒。”
陆晓没有理会赵英宁的反驳,自顾自接着说,
“呵呵,模范朋友类型?”
赵英宁端来两杯咖啡,一杯递给陆晓,自己握着另外一杯小口啜饮。
“算是吧,呵呵。”
“你爱上他了?”
“啊?”
咖啡并不苦,恰到好处的糖和奶混合在一起,淡褐色的液体有些烫,喝下去,把胃熨得暖暖的。
“啊什么啊呀,承认了吧,你肯定在暗恋人家!”
“我们只是朋友罢了,再说了,他已经不在了。”
“去哪里了?”
赵英宁好奇地问。
陆晓垂下头,颤抖的声线带着一丝无法察觉的哽咽。
“天国吧。因为过于绝望?还是太累了?我也真有够迟钝的,天天见面的人,居然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少年的声音渐渐紊乱,赵英宁握住他的手。
陆晓眨眨眼,眼球是干涸的,最后的冰块终于融化殆尽,男孩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隐隐的痛感从指尖扩散开来。
“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不是的、”
“是的。”
两个人重复着这样对话的争执着,最后赵英宁耸了耸肩膀,一脸“我被你打败了”神情站起来,他从陆晓
悲怆 ……
手中拿过喝空了的马克杯,转身走出卧室。
走廊里没有开灯,陆晓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被黑暗一点点笼罩。
“不要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惩罚自己。”
他低声说,
这算是在安慰么?陆晓有些茫然。
不会回来了,这么想的瞬间,心里某个地方渐渐崩塌,那些Ray带来的,充满温暖和慰藉的记忆随之破碎,坠落,随之
化为大片大片的空虚。
苦笑,嘴角的伤口还是好痛。
果然,那家伙还真是半点也不留情呢。
“你怎么可以活得这么不要脸?!”
因为,只有不要脸,我才能够活下去。
陆晓对在心里对某个人说。
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昨夜的天空布满了大颗大颗的星斗,闪闪亮亮,宛如漫天的碎银。
他记得自己心甘情愿被男孩一拳打倒,狠狠地甩耳光,皮鞋踢上肩胛骨的疼痛直抵心脏,可是再疼,也比不上失去Ray
的伤。
世界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声源,窄小的地下室房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人,陆晓从裤袋里摸出那只银色打火机。
好像,能证明你的存在不是幻想的唯一证据,就只剩下,掌中这金属冰凉的触感了吧。
Ray,我想你了。
第四十九章:伤口
阳光很好,难得周末休息日,靳朗和郁放在家大扫除,把所有冬天的衣服,厚重棉袄外套围巾统统从衣柜里分类整理
出来,清洗干净。
两个人一起生活,除了谈情说爱,还得要容忍柴米油盐,细细碎碎总总琐事,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忙了一整个上午,直累得郁放腰酸背疼连连抱怨。
最后,他索性痪倒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耍赖不肯再动。
望着阳台上挂满了万国旗似的衣服,它们在风里轻轻飘动着,空气浮动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带着一点点的柠檬香。
“啊,我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有点贤妻良母的气质了。”
单手枕着后脑,也不管地板的冰凉,尽力伸展四肢,活像一只酒足饭饱后餍足的猫咪。
这副模样真让靳朗哭笑不得,他伸出脚尖踢了踢郁放的腰,
“良母是做不了了,至于这贤妻嘛——”
“怎么啦?”
“就你这样,好比,坐在飞机上钧鱼。”
“什么意思。”
“差得——远了!”
“切!”
懒猫白了靳朗一眼,翻了个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连脚趾都不想再动一下。
“夸我一句会死啊。”
“你就是需要敲打,不然还不得瑟死啊。”
“哼!”
“午饭想吃什么?”
靳朗蹲下来摸摸男人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溜过,带着太阳的热度。
“三鲜面加卤鸡蛋。”
“你倒挺会想的嘛。”
“嘻嘻。多谢大老爷啦!麻烦您跑腿了。就当是犒劳我的嘛。”
郁放支起半边身体向靳朗作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