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走廊的白炽灯发出细微的嘶嘶电流声,几只飞蛾扑棱着翅膀不断地撞击灯管。
消毒水的味道令空气越发沉郁冰冷。
好冷。明明已经进入夏天。
这副场景是如此的熟悉,面前是通向手术室的狭长走道。
靳朗想起失去父亲的那个夜晚,他和叶军郁放三个人推着父亲去往人生的最后一站,穿过医院的条条走道,整个过程
不过几分钟,却像是在穿越一座冷冰冰的桥,支架,搭起他所有衰败的器官,大脑里粗细不一的血管,稍微不慎地碰
触,喷发出粘稠液体,足以超越泪水的速度将父亲隔离到最远的地方,那不是安全的,而是结束。
似乎是好几个世纪这么久。
咔!
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终于熄灭。
医生护士推着病床走了出来,靳朗慌忙迎上前,昏迷中的徐倏影看起来依然是一副倔强的样子,紧紧阖上的眼睑,微
撇的嘴唇似乎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疼痛。
“左侧第五根肋骨被利刃刺伤,肺部有创口,肺内有少量积液,值得庆幸的是伤口不太深,否则就难办了。算是抢回
一条命吧。”
医生拍了拍靳朗的肩膀。
知道徐倏影暂无生命危险,靳朗几乎站不住,一股不知名的恐慌如电流蹿过心脏,直刺激得他无法呼吸,比之前看见
男人倒下淌血,还要沉重千钧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脊背,递而迅速蔓延全身。
过了好一会儿,事务所的楚律师赶来了,他神情紧张地询问了靳朗意外发生的始末,靳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一瞬间,上帝差一点又要收走一个人。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表情沉重,他克制着喷薄的怒意和担忧,客气地向靳朗道谢,
“今天多亏你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清,也没能阻止。”
“这孩子太倔强了,行事作风也不知道掩盖锋芒,说不定是因为工作方面遭人背后记恨吧,不管怎么样,多谢你了。
”
“没什么。”
靳朗垂下头嗫嚅着,徐倏影的肺部插着引流的吸管,点滴缓缓地连接着他的血管,幸运的是,他还是活着的,他的心
脏还是跳动的。
想起父亲弥留时的样子,最后的夜晚,簇拥着父亲的所有仪器停止了运转,心电图被印在窄小的一张白纸上,笔直的
一条线。
他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嘴唇是乌青的,眼睛闭得很紧。再也不会醒过来。
靳朗发现,经过了那一晚,他亦再也无法忍受有谁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再也无法忍受有谁在自己面前永远地睡去。
谢天谢地,徐倏影,他还活着,还能够呼吸。
晚上楚律师因为还有公事处理必须得先走,临走时他塞给了靳朗一些钱,让他请一个护工,也劝他顺便回家去休息。
“他的家人呢?不通知吗?”
靳朗接过钱,一时间还不能反应过来。徐倏影不是家世显赫的独生子么,这样的时刻,为什么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来探
望。
“他父亲在国外谈生意,待会我会去通知他。”
“哦。我再陪一会儿吧。”
靳朗一愣,他很惊诧,却又立时了然,这样寂寞的男人,自然不会生长自一个温暖的家。无人关心,无人等待,所以
只能一直寂寞。
“那,实在有劳了。”
楚律师感激地拍了拍靳朗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午夜的病房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吸氧器咕嘟嘟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徐倏影仰躺着,毫无知觉,想是因为疼痛,额
角眉心不断地淌着汗。
靳朗拿起毛巾轻轻地拭去他的汗水,男人的身体脆薄如纸,仿佛一碰即碎。
突然想念起郁放,郁放温暖的拥抱,烙在颈后的嘴唇,蹩脚的厨艺,辗转的柔情,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此时此刻,靳朗觉得自己比躺在病床上的人要幸福千百万倍,一个在受伤流血的时候都不曾有人来关心探望的人,他
又是为了什么如此拼命而克制地活着呢?
这样的人生,岂非是太过寂寞了。
不知道徐倏影本人,是否会意识到这一点呢?
十二点的时候,郁放打来电话,靳朗走出病房到走廊上和他小声通话。
男人的神智带着明显的浑沌,一字一句大着舌头,一听便知,他绝对已是睡意朦胧,却又勉力强撑着打来电话。
“你怎么还没有睡?”
“有点困啊,但是你没有发短信过来,担心。”
“啊,抱歉。”
一晚上都耽在医院,办手续找医生,完全没有空档。靳朗笑了笑,这么小的事情,他居然如此在意。
“没事,我就是想你了。在巡逻呢?”
“恩,是啊。”
靳朗转头望向病房里徐倏影苍白的脸,下意识肯定做答,这好像是第一次向他撒谎,害怕他再为自己担心的小谎。
“睡吧睡吧,明天回家见。”
“恩。明天见。”
夜已经深了,回到病房,徐倏影的呼吸声非常浊重,一下又一下,微微起伏的胸膛,淋漓不断的汗水,紧蹙的眉心。
伤口那么深,该有多么的痛。
是谁,会下这样的狠手?
靳朗突然有一种想要拨开他的额发,抚平他的皱纹的冲动。
忆起某个夜班的晚上,那个没有说完的故事。
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寂寞呢?
徐倏影陷在疼痛的梦魇中几乎不能呼吸,胸前似乎破了个大洞,怎么都填不满,风呼呼地从外面贯穿,整个胸膛都是
凉飕飕的。
我们总是惦记着那些没有惦记着我们的人。
深刻的思念过后,是大片的记忆空白。
我想,我是想念你的,不然怎么连你的样子都会忘记。
在我们的一生里,总是曾经绝望地爱过一个人,等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无论结局如何。
嘴唇翕动,几乎就快要吐出你的名字。
回忆发酵以后,压在眼底的是酸,跳上眼睛的,就是泪。
靳朗惊异地发现,徐倏影居然疼得流下了泪来。
清澈的液体顺着眼角簌簌淌下。
原来坚强如斯的人,也还是会流泪的。
他的手机搁在桌面上,反反复复地震动之后终于归于安静。
靳朗把它拿起来,屏幕上依稀闪烁着赵XX的名字,还来不及仔细看,便因为电池耗尽而变成一片黑暗。
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人,不知道是朋友,爱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特别的人?
赵英宁和陆晓在一起,两个人一起漫无目的地轧着马路,他们已经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个小时,本来还想找徐倏
影出来请他们喝一杯,可怎么打电话,对面都是无人接听。
这个城市的夜晚无疑是迷人的,却又是这么的无聊和凄凉,车灯一盏一盏地在脚下的马路疾驰而过,偶尔有几个行人
,眼睛都望着前方,对视时,他们会突生出一股防御的气息,让你不由自主地避让低头退开,不过,这也许仅仅是赵
英宁自己主观臆断。
“怎么了?一直都不说话?”
忍不住拍了身边人一下,男孩停住脚步,仿佛一只提线木偶,一路上只是跟着赵英宁机械向前。
“没,怎么了?”
“你最近可真不对劲啊。”
赵英宁仔细端详着陆晓的侧脸,午夜的空气是森凉的,他总是穿得异常单薄,存心想要生病的样子,线条有力的下巴
,紧紧抿起的唇,总是一副心不在焉,却又满腹心事的神情。
“怎么不对劲了?”
被,发现了吗?
陆晓的喉间突然一阵干渴,下一秒,少年的手掌覆盖住自己的额头,轻柔地动作,冰凉的感触。
“没发烧吧?脸色总是不好。”
“哦。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吧。”
“呵呵,该不会是那个抢劫犯又跑来烦你了吧?”
赵英宁促狭地笑了,他接着打趣陆晓。
“怎,怎么可能。”
“呵呵。你真逗!”
潮湿而冰凉的晚风让赵英宁有了点燃一支香烟取暖的理由。他把烟叼在嘴上,惬意地靠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吞云吐雾
。
陆晓把手机拿出来,一个小时前的短信,来自一串陌生的号码,很简单的几个汉字组合——我捅死了他。
在见到这条信息后的近一个小时里,他一直惴惴不安,直觉告诉他,发信人是Ray的弟弟,但是他不是已经报复过自己
了吗?
狠毒的拳头和毫不留情的腿脚,至今那些伤痕淤血仍然还没有散去。
这次他又要想报复谁?或者又发现了新的泄愤对象,想冲自己显摆些什么?
逝者已矣,即便是杀掉自己,Ray也不会再回来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徐倏影。
不知怎么地,男人的脸,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Ray曾经说起过他,一个有洁癖的,冷血的,有虐待倾向的古怪客人。
这个男人,是Ray在皮肉生涯里唯一对陆晓提及的男人,他的变态,他的极端,他的寂寞,以及,他偶尔的温柔。
他说,这个人那么脏,骨子里却又是干净的。
后来Ray自杀,他居然也成了自己的客人,一式一样的宾馆房间,一时一样的荒,淫姿势,一式一样的冷漠,一式一样
的暴戾。
可是陆晓与Ray一样,会为这个男人偶尔流泻的寂寞和温柔而迷惑。
却,只是迷惑而已,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晓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这个男人。
但,如果,被刺伤的是他怎么办?
赵英宁的手机终于响了,他兴冲冲地吐掉烟卷接起电话,对面却传出意料之外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不睡?”
女人的声线带着朗朗笑意,似乎发生了什么好事。
“又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有件事想要你去替我确认而已。”
“什么事?”
赵英宁不耐烦地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
“徐倏影好像被捅伤了,进了医院。”
“你说什么!”
陆晓听见少年通话的声调徒然间拔高了七八度,他几乎是哑着嗓子对着手机激动地质问,
“你又想要搞什么?”
“有人做了坏事,有人想要报复,因果报应罢了。就是这么简单,他现在在市中心医院,你帮我去看看,他还活着吗
?”
阮绢似乎对这厢赵英宁的愤怒焦灼一点不在意似的,依旧保持着不徐不疾的冷淡语调,仿佛谈生意般,以不容拒绝质
疑的命令语气提出要求。
“你疯了!”
“呵呵,谁说不是呢?”
“你……”
口腔泛起一阵涩涩的铁锈味,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咬破肌肉,却不知疼痛。
赵英宁这才意识到,徐倏影,在自己心底的位置,似乎远比表面上来得重要。
“顺便说一句,陪在他身边的,正好是你的好朋友靳朗,不知道郁放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
“啪嗒!”
手机从掌心滑下,跌落在地面,电池和机壳散开。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了头,而赵英宁僵在原地,仍然保留着倾听的姿
势。
“喂,你怎么了?”
陆晓拾起手机帮他放回口袋,他拼命摇撼着少年的身体,他却是一动不动,这样子的赵英宁让人害怕。
良久,
赵英宁呆滞的目光终于移到耳畔的手掌上,发现它和自己的嘴唇都在不住地颤动。
“啪嗒”,
又一件粉身碎骨的物体落下,这次,是他的眼泪。
出租车疾驰在午夜空旷的长街上,陆晓按捺着满腔的焦躁与疑惑。
他紧紧握住赵英宁的右手,另一只手掌不断地安抚着他的脊背,两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有时候,闭上双眼,默数自己做过的善恶之事,考虑为何会有这么多罪孽报应接踵而至,它们是根茎盘错的植物,深
刺进脆弱的躯体吮吸血肉,在如同灵魂剥离般的疼痛中,才明白,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那么,到底是因为疼痛所以活着,还是因为活着所以疼痛呢?
赵英宁一路上只跟陆晓说了一句话,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脊背僵了僵,陆晓一怔,他伸出手把男孩揽进怀里,两人的体温都是冰凉如铁的,靠在一起的时候,却奇迹般地能生
出温暖。
中心医院的白色高楼越来越近,陆晓用力收紧手臂。
“对,一定,不会,有事的。”
所谓祈愿是,听的人当真了,说的人,也当真了。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第五十一章:救赎
这个晚上,郁放睡得极不踏实,一个接一个梦的片段仿佛早就约定好似的,不断地前来造访,如同电影般无声的画面
,刺激着脆弱的神经。
他梦见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海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直走不到尽头,洁白的沙滩上,退潮之后,躺着多五彩的贝壳
,父子两怎么拣都拣不够。那是记忆中,郁放最后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肩膀,那么结实宽阔有力,仿佛可以代替
自己盛载整个世界的苦难。
也梦见大学毕业之后漂泊的第一站,坐火车到了一个靠海的城市,又一次站在大海面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甚至超过了心跳声,这一刻,已经没有了父亲的肩膀,面对滔滔汪洋,在大自然前,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包容
的。
梦里,徐倏影依然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模样,低头的思考的时候,刘海遮住了眼睛,那种温和宽容兄长似的微笑总是略
带羞涩。
其实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朋友之间,有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错。
因为过于信任,所以更多的,大概是失望吧,所以才会这么的恨吧。
所以猝不及防的重逢带来的冲击会如此之大。睡梦中的郁放蹙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无法承受的冲击。
倾盆大雨将白昼下成黑夜,KFC明亮的店堂里,男人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沉默而抗拒的敌意。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没有!”
“你究竟'没有'什么?”
“我……”
最后他始终没能说出来,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而苍白的。
不断地翻身,大半的毯子落到地板上,大半的脊背袒露在空气中,窗子开着,凌晨的风很是凌厉。最后终于被噩梦惊
醒,惊惶中奋力坐起,失手打翻了搁在床头的水杯,四处流泻的液体落到地面,静谧的深夜,滴答滴答的水声显得格
外清晰。
郁放叹了口气,索性放弃了接着再睡的打算,凉台上风很大,抽烟的手指神经质的痉挛着。
时光真的可以淡化很多,
记住的,忘记的,快乐的,悲伤的,发生过的,经历过的……
可是,徐倏影这三个字,却依然镌刻在心底,那么清晰。
靳朗现在在做什么?
在两人之间,似乎一切都是小事情,这种平静而又有力量的稳固关系令人安心,他们并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情侣。
可是,郁放总会有这样的错觉,靳朗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会不会像自己这样,时不时地,再次梦见左唯?
困意袭来,靳朗想靠着床边趴一会儿,却还是放不下心。
男人极不安稳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是重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