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的很多年里,每当苍井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依然不能够释怀。其实他本该在川泽的话里感觉到危机,所以事实上当这几位白水家的主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底的感觉不是惊讶,而是猛地一沈,有种大难临头之感。
以苍井在白水家的地位当然不可能拦得住这几位来头颇大的主事。所以在他们逼着自己让开的时候苍井陡然间明白过来由香的病不过是最寻常的调虎离山之际。这一招虽然不高,可是很致命。因为这让川泽没有任何拒绝离开的借口。
当然,面对如此重压,苍井也绝对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一直紧紧急着川泽临走时的嘱托。纵使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他们靠近船舱。苍井知道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可以拖,拖到川泽赶回来,
船舱里的是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的兼人,面对这几位长辈他可以说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倘若自己不挡在他前面,那就是推他去死。
是的,苍井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杀意,那种不屑掩饰,血淋淋的目光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与我们说话。”
白水家年纪最大的资历最高的白水谷崎是白水家上一任家主的亲身弟弟,也算得上是川泽的外公,从前几位长辈来闹事,都不敢把他请出来,这一次连他都出马了,可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属下自知身份低下,没有资格阻拦几位大人,可是主人临走时下了死命令,属下不敢不从。看几位大人也是来参加祭奠的,有什么事何不等主人回来一起商议?”
苍井的态度是极恭敬的,可是他拦在舱门前的动作一丝犹豫也没有。说起来白水兼人也是他的主人,护主的心他并不比川泽少多少。如果形势真的像川泽说得那样危急,那么自己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退出半步。
“哼,我们做事轮得到你来做主?什么事该与川泽商量,什么事不必与他商量我们心里清楚得很,还不给我滚开!”
白水谷崎的脾气很像他哥哥,都是生性暴躁易怒,几位长辈也是知道他所以才把他请来。可是众人见威吓之下苍井却依然不肯服软,大怒之下就要动手,但苍井这里也留有人手,谷崎一个眼神示意过去,这头刚要拔刀,苍井手下的人也已经一拥而上,把他们团团围住。
“反了你了!你干什么?想犯上吗?!”
谷崎震怒之下猛地把佩刀抽出,雪亮的刀锋抵在苍井的脖颈上,眼看着就要伤及要害,苍井的心里冷汗涔涔,可是嘴上仍然强硬,
“苍井只是想请几位大人等主人回来再说,茶室里已经备好了茶,如果几位大人不想白水家的这个祭奠染血的话,就请移驾到那里去等。”
“若我说不呢?”
“新船入海,见了血对谁都不好,几位大人觉得呢?”
岂止是要见血,看这势头,简直是要人命。
到了这关头,苍井也顾不得其他,他一把握住谷崎的刀,刀锋割进皮肉,血立马就顺延着刀滴落下来。谷崎没想到他竟真的有这分胆气,震惊之下倒也佩服他的忠诚。况且今日是白水家的大日子,他们就算再也不快也不能让血腥气惊扰了海上的神灵,坏了今日的祭奠。苍井见几位长辈略有犹豫,赶忙又道,“距离祭奠开始也不过一二时辰,主人只是回去接由香小姐过来,这会儿也许已经在路上了,几位大人若不愿闲等,请让属下带几位在船上四处走走,”
然而没想到的是谷崎的态度是软化了,可是其他几位在川泽那里碰了钉子的长辈却不愿意了。他们就是要趁着白水兼人此刻无人维护来逼他就范。横竖他现在也是如痴傻一般,在这种时候逼他写下转交家产的证明是再好不过。他们上次闯进后山,多少看出千叶手里恐怕正握着他们觊觎已久的东西,白水家的财产岂能白白便宜了外姓人?所以不论是白水兼人还是千叶迦木,他们都必须把从白水家抢去的东西给还回来!
眼看着另外几人不肯离开,苍井暗暗在心里捏了把汗,若能如此僵持下去倒也好了,要是他们真的动武,自己手上的这点人马能不能撑到川泽回来都难说。
就在众人胶着在门外之际,一道极利落的身形忽而闪入了兼人所在的船舱。他自窗户里无声无息地跳入,已经没有武功防身的兼人自然不可能发现,而船舱外正争吵不休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有人比他们下手更快了一点。
那人从窗户进来,身后拖着一道长长地血痕,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一身的血腥味才引起了兼人的注意,可是他刚一转身,那人就飞身而来,满是鲜血的手死死捂住兼人的嘴。突然在自己面前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兼人难受得想吐,而对方的力气之大几乎让他挣扎不得。木质的地板上传来两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快被海岸的潮水声掩盖住。兼人满是惧意地望着那一身忍者打扮的闯入者,在对方冰冷得发寒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死亡的讯息。
“唔……”
被扼住呼吸的兼人感觉到可供自己呼吸的空气愈发稀薄起来。这种时候求生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他即便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刀法,可是奋力挣扎也让对方不那么容易制服。对方对于他的顽抗突然间失去了耐性,但因为任务需要又不能直接取他性命,只能一拳砸在他小腹上,令他疼得蜷缩在地上,骤然无法动弹。
外面的争吵仍在不时传来,那黑衣的杀手眼中透露出阴寒的笑意。他拉住兼人的头发,刚刚被千叶仔细打理好的长发一下子松散开来,兼人的头皮被他抓得发疼,可是刚刚那一拳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与此相比,这倒也算轻的了,
黑衣人并不多话,只是从腰间抽出了一封写好的信抖落在兼人的面前。他被迫抬头去看那样东西,他还没看清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就被那人抓住了手,强行塞进了一只笔,
“你不想白水川泽和千叶迦木死吧?”
他故意加重了那个死字,听得兼人一阵颤栗。他虽然神志不清,可是最基本的还是知道的。他知道这世上有个叫千叶的人对自己很好,有个叫川泽的人虽然有时候很粗暴,可是却让他觉得心疼和亲切。那两个名字成了他这被截断的人生里最温暖的两个存在。他也知道死是什么,是无法再拥有,是永远失去,
他很怕那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在一场很久远的梦里,他看到千叶抱着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哭,他看到川泽依在一个人的床头兀自地颓废着,
他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他不愿看到他们那样地痛着,更不能忍受失去他们的痛。
“不想,不要杀他们……我不想……”
他一点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拥有着多大的势力,多强的功夫,他只是轻信了对方的恐吓,一味地担心着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才是最可怕的死劫。
“那么在这封信上写下你的名字,你写好了,就可以解脱了。”
对方冷冷地笑着,站起身睥睨着这个曾经叱吒一时的男人。原来英雄末路是这样的,一丝尊严也没有。
兼人讷讷地看着那封他看不懂的信,那人告诉他,只要写了,川泽也千叶就不会有事。果真是这样吗?
他想起当初在竹屋里千叶握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他想很快再回到那里去,他想摆脱这里的一切。因而当那个男人冰冷的声音再次以死亡来催促他的时候,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封原本关系着整个白水家命运的信件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完的。那个黑衣忍者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他想,他的主人是对的,这样的白水兼人不如一死……
“活着也是可怜,不如就成全了我家主人吧。”
他笑了笑,收起那封重要的信,然后将白水兼人推到一边。
“白水家应该随着这艘船一起淹没。”
他说着,俯身走到矮桌边,将桌上的清酒拿起来,围着兼人一点一点倒下去。甘冽清纯的酒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房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熟练地将他点燃,然后递到白水兼人的面前,
“我听说你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一场大火,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想必也活累了吧。我送你一程如何?老实告诉你吧,这船周围的海水里已经浇上了油,稍微有一点火星,整艘船都会烧起来。就让白水家和你一起,葬送在这里……”
他说完,手上的火折子猝然落下,同时落地的还有他手上那瓶已经被倒空的酒瓶。剧烈的响声终于引起了船舱外面的注意,在他们闯进船舱的同时,黑衣人悄然跃至船外,只剩下在燎原之火中挣扎惨叫的人和目睹了这一幕惊吓得几乎不能动弹的白水家众人……
“白水大人!”
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苍井飞身扑向被火舌包围的白水兼人,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拼命想扑灭兼人身上的火,对方的一声声的痛苦的呻吟让他揪心不已,只恨不能替他受这份煎熬。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船舱外的人早已被这骇人的情形吓得阵脚大乱,可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斜,众人猝不及防,几乎都要摔倒在地,而此刻船舱外传来的惊呼声更是让早已乱成一片的众人惊惧不已。
“船尾失火了!锚具松了,我们的船飘离海港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新船,还没有试航过?是谁把它开离海港的?!”
谷崎怒喝一声,推开了前来报信的人就往驾驶仓那里走,然而整个船都在剧烈地颠簸,摇摇晃晃的船身像是随时会裂开一样,而周围充斥的高温更是加重了众人的焦虑和不安。船舱里的苍井好不容易扑灭了兼人身上的火,刚把几乎昏厥的人背起来整个船又开始剧烈地摇晃,
“究竟是怎么回事?!”背上的兼人全身上下都被烧着了,好在发现得及时,烧伤不算太严重。但此时此刻苍井已经没有闲心去担忧兼人的伤势,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艘船不但已经驶离了海港,更是被一片火海包围着。他昨日曾对川泽说过,今日是顺风,最适宜海船航行,没想到的是就是这阵顺风,竟将他们送向了黄泉之都……
如那黑衣人所言,这一代的海域上已经被人铺上了一层油,只要稍有火星,整艘船就会燃烧起来。加上今日的风势的助阵,不消片刻火势就从船底蔓延上来。
刺鼻的糊味和呛人的浓烟让人几乎不能呼吸,整艘船里的人都开始疯狂地逃命,无论苍井喊得如何声嘶力竭都无法安稳下已经混乱的人心。在这种情势下,几位贵族出身的主事早已没了平日里从容的风度,他们保养得血色红润的面孔煞白了一片,高声的怒骂也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无法辨别。
“白水大人,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主人一定把你平安带出去!”
似乎已经预见了某种可怕结局的苍井在满是绝望的面孔上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用手护紧了背上的人,踏着被火烧得滚烫的甲板艰难向前走。这时候混乱中有人拉住他,
“苍井大人,船舷那里有备用的小船,你们先……”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熏黑的脸突然就失去了神采,一道刀刃的寒光从苍井眼前划过,那人直直地倒在他的脚边,血从他的后背蜿蜒出来,刺目得让人心惊。
“谷崎大人你……”
苍井大惊之余,声音已经有点不自觉地颤抖,谷崎却不容他多说什么,迎头又是一刀砍来。苍井背着兼人闪避不及,右边的肩膀立时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向一边倒去,谷崎见势正要再补一刀,不料被烧坏的横梁忽然砸了下来,将他与苍井隔在两边!
“你们!”
倒在地上的苍井稍稍一动就感觉到腿部碎裂一般的剧痛。他用手臂掩护着白水兼人,原先绝望的眼睛里如今满是仇恨。
要想从这里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搭上拿艘小船。可是,他们显然不想让自己与兼人离开这里,又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要用这两条命太换他们的生机。越多人知道那艘小船的存在,他们逃生的机会就越小,
“下贱的奴才,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惜的,”
看到苍井的腿已经被倒下的横梁压断,谷崎苍老却阴沉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笑容。他将手上染血的刀丢在一边,与身边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离开的人一起走向船舷的位置。
“啊!”
被烧焦的横木重重地压在苍井的腿上,而越来越浓烈的火势将一切的人声吞噬进去。此时,他护在身下的白水兼人忽而动了一下,苍井自知大劫难逃,现在看到兼人醒来,悲伤之余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白水大人!白水大人你醒醒!”
苍井被浓烟熏得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用剩下的那只可以活动的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兼人。
“白水大人,您快走,这船刚出海港没多久,主人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营救,你去甲板上,快!咳咳……”
苍井已经无法把话说完整,断腿处血如泉涌,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是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兼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然而他却不肯走,苍井看到他返身爬回到自己面前,拼命想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横木。本来他之前在船舱里就已经被折磨得不轻,现在身上又挂着伤,如此之差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推得开着沉重的横梁?
“你走吧……咳咳……苍井求你了,你若有事主人会难过一辈子……”
兼人的坚持让苍井无可奈何,那时候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兼人眼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紧紧抓着兼人的手,一再地恳求他离开,可是铁了心的兼人根本不去理会他。
“白水大人……你,你走吧……啊!”
压住腿的横木被搬开的一刹那,揪心的疼痛让苍井差点昏厥过去。兼人抓住他的手臂,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苍井的一条腿已经无法行走,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兼人的身上。兼人站起来的时候腿也已经软了,摇摇晃晃地支撑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外走,
“船,船已经……”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而说话的口吻,说话人的表情都让苍井吃了一惊。他疑惑地望向这个正扶着自己一起逃亡的男人,忽然间眼睛就湿了……
“白水大人,你……”
“轰————!”
苍井的话音刚落,巨大的倒塌声在海面呼啸的风声里将两人最后的生息彻底淹没。再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静寂,湛蓝的海面,仿佛只有这里在上演着一场默剧,惊慌失措赶来的人刚刚好看到了这一场默剧最后的高潮。整片的火海里,那艘华美而精致的商船伴随着无数生命的消逝而最终沉默于海底。海面上成功逃生的人木然地望着那艘驶向死亡之国的大船,悲旋着的风里还夹杂着三月的落樱,在绮丽的死亡中告别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变得清醒起来,这曲曲折折的一生里,他爱过的,爱过他的,他恨过的,恨过他的那些人,都变成了一个个鲜明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他想抓住什么,可是原来什么也不曾抓住。
但,至少他曾经努力爱过他们,
他曾经试图用死去报复他们强行施予的爱情,到最后他才发现,最不想看到的,是他们伤心难过。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第一次在八重樱下看到你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