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那么远的时候,缘分就已经注定了,
可惜,没有来得及对他好好笑过一次,
还有那个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无论嘴上怎么苛责,可是对他,心底终究还是保存着一份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温柔……
他忽然觉得累,一切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他仿佛透过周身嘈杂的声音听到了他们的哭喊,但是渐渐就远了,远到像是梦以外的声音……
33.
千叶得知海港出事时,人还在柳生家的茶庭外。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得到的消息却是因为今天是樱花祭的第一天,所以柳生一早就赶往神社祭祀先祖,根本没有派人送过信,更不知道千叶会到这里来。刚刚听到这件事时千叶的态度还算镇定,因为他知道柳生一向如此,拐弯抹角地在耍他玩,然而当白水家的下人一脸惨白地奔到他面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千叶有种天昏地暗站不住脚的感觉。
他知道,他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大事……
海港那里很乱,乱的不止是局面,更是人心。浓烟滚滚的海面上,巨大的商船还没有沈底沉入海中,然而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昭示着它无法挽回的命运。
那么船上的人呢……
“给我去找!就算把整个船翻过来也要找到!听到没有!!”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的海面上金色的波浪在微风里灼灼地闪着光,不久前他还亲手为船舱里的人合上窗户,好让他安心地睡个好觉,才一转身的功夫,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什么都没了……
“我不信……”
千叶浑浑噩噩地坐在小船上,他远远地就能看到沈船的方向浓烟密布,川泽嘶哑的吼声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海上是那么突兀和刺耳。他不知不觉中收紧了握着船舷的手,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指甲在船板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深痕。
“我不信,我不信……”千叶的嘴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三个字。他不信,他当然不信,前一刻他还抱在怀里憧憬着一起走完一生的人,怎么会就那样被永远留在了那艘新船上?不可能的,不会的,当初那么艰险他都逃过来了,怎么会就……
“千叶大人……您还好吧?”
下人不安地看着千叶苍白的面孔,他好像失血过多的人,下一刻就会死去一样。千叶愣了许久才缓过神,目光空洞地望着那艘即将沈没的大船。他想起来,那一次他和兼人在船上决斗也是这样的,失控的火势里,他抱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想就这样永坠无间。恨也好,爱也好,都随着一场火灰飞烟灭。而现在,同样的场景摆在他的眼前他才终于知道那一刻川泽的心情是怎样的,
太痛了,以至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说,要等他回来的……
“白水大人,谷崎大人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在那边的船上,另外的……”
千叶靠近时只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整个人就想突然被点燃了一样,已经频临崩溃的川泽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冲向前来报信的人。他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失控的千叶,就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即使一个眼神也是能杀人的。
“什么另外的人?兼人呢?你们找到他没有?你们找到他没有?!”
送信人的胳膊被千叶死死抓住,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痛得叫出声来。那么大的力气,也许真的能把人的胳膊生生扭下来。他想到这里忽然间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
说什么,能说什么?船早已经烧得七零八落,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未必……
“千,千叶大人……”
看着面前的人抖如筛糠,千叶好不容易找到焦距的目光一下子又涣散了。如果不是川泽在后面扶着他,他可能真的会软到在地上。
“没有找到人你回来干什么,滚!”川泽一手扶着千叶一手将面前的人猛地推出去。他阴冷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只有极度压抑感情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在听到海港出事的那一瞬间,只有川泽自己知道表面镇定的他,内心早已经被拉扯得四分五裂。他还记得自己临走前转身看了兼人一眼,那个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船舱里望着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他们两个回来,然后呢……
“废物!”
川泽狠狠地骂了一句,但与其说是在骂别人,其实更像是在自责。在白水家重兵重重的海港上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废物是什么?继而他又自嘲一般看了看满身污渍的自己,不久前他刚到海港,看到那艘被困在火海里的船,想到那个自己最爱的男人还在那里受着煎熬他就不顾一切地亲自驾船过去救人,他甩掉了所有的随从,像是打算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放弃掉一样冲进去,然而很快他又被更多的人强行地拉出来,那多双手拽着他,拉着他,求着他,好像他一死整个世界都会崩塌一样。
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如果船上的那个人死了,他的世界才是真的崩塌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可是到最后都没能摆脱他们的桎梏。他被一群人守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队的人进去,再抬着数不清的焦黑尸体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找不到这个结果至少不是最坏的。也许下一刻活着出来的,就是他的兼人。
时间就像是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在他心头割过,滴着血的疼……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理我?
……我又不认识你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千叶家未来的主人,我问你话,你就要答,知不知道?
……
你再不理我,我让人罚你咯?打板子怕不怕?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疼的哦?喂,你笑什么?
……我没笑……
明明在笑,你怕痒是不是?哈,我知道了。
别,别摸那里,好痒……
还想跑?你跑不掉啦,让你不理我……
……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两个消失在花影里的小小身影。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他追过去,想拉住那两个越跑越远的孩子,他看到其中一个人似乎发现了他,笑着转过脸,满是稚气的面孔却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心神,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想把那个孩子抱回到自己怀里,可是他轻轻一碰,那孩子便在花影中无声无息地消失,然后他看到自己一个人站在八重樱底下,从未有过的孤独像一种慢性毒药,让他的胸口一点一点疼痛起来,
兼人,兼人……
那个名字就如同一个刻毒的诅咒,每念起一次,心就胀痛一下。到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也许就会死吧……
想到死,他忽然间觉得轻松起来。甚至于打从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期望。
“千叶?”
是谁……
“千叶!千叶!!你没事吧?”
眼前的一切像幻境一样骤然消失,黑暗像是宣纸上的一团墨迹慢慢的扩散,直至覆盖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在剧烈的摇晃中猛然从梦境里挣扎起来,怀里紧紧抱着的被子滑落到地上,他看见身边有个模糊的黑影,本能地伸手想抓住那道影子,
“兼人!是不是你?你回来了是不是?”
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千叶在触到对方冰冷的双手时,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和自我麻痹也终于消失殆尽。他木然地看着床褥边逐渐清晰地面孔,疲倦的感觉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是我,千叶。”
川泽轻轻地叹了口气,早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靠着墙滑到下去。今天是他把呕血昏迷的千叶送回到千叶家的别馆,嘱咐了下人们要好好照顾他,没想到半夜里仆人突然跑来告诉他千叶不见了,他想他一定会在这里,赶来后山就听到他在噩梦里的哭喊声。
在兼人的尸体被抬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时瞎的,聋的,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他不敢去看那具已经烧焦残缺的尸体,他拒绝承认那是不久前还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的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在被拥抱亲吻时会流露怎样的表情,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对方身体的温度,一切的记忆都是那么清晰,他怎能相信躺在这里的这个就是他的兼人?!
看到这一幕的千叶当场就发了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男人这样可怕又可怜的一面。那是一个人彻底崩溃时只求一死的样子。川泽想如果那个时候不是自己打晕了他,也许千叶真的会当场死掉……
那么自己呢?
川泽靠坐在墙边,不是靠着那一点仅有的支撑,他想自己恐怕连坐都坐不住。
他的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了。
这时候床褥上的男人轻轻动了一下,他把自己的面孔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那样就可以感受到对方活着的气息。是的,如今仅有在这里还残存着他活着的气息。
“千叶……”
川泽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发出了点声音来打破这该死的沉闷。可是对方仍然执拗地把头埋在被子里,拒绝着外界的一切。被子隆起的地方在轻微的颤抖,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人。
川泽起身,慢慢地将那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房外轰隆一声,炸耳的春雷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兆撕破了眼前的宁静,被子里的男人忽地将川泽推开,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屋外,
春夜的雨并没有寒意,但是千叶却好像是在严冬里失去了保护的幼兽,颓然地跪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瑟瑟发抖……
34.
转眼间到了六月,临海的兵库岛又到了一年中最多雨的季节。满眼望去早已不复昔日满目粉樱的绚烂,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灰白的人影偶尔穿梭于寂寥无声地海港周围。
已经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潮水涨的很厉害,莫说是寻常船家,就是像白水,千叶这样的大商户都不敢轻易派船出海。阴翳潮湿的多雨天让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先生,你又来拿药啦?”
轰隆隆的一阵雷声刚过去,药铺的门就被人敲开来。瘦瘦小小的药童从门里探出一只小脑袋,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之后才笑嘻嘻道,“药都准备好了,就等先生来呢。”
门口站着的人一身淡色的简易和服,看上去是普通人家出生,可是那孩子对他似乎十分尊敬,热情地把他请到药铺里去。那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得近乎有点冷漠,
“老师都嘱咐我啦,说这种天气腿伤不好养,药要常换才行,万一闷坏了,那腿就完了。”
小童在药柜前喋喋不休地说着,而那寡言少语的男人在进了药铺之后就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眼前的刘海并不长,但是眼睛始终埋在阴影里,瘦削单薄的身形却有种不同一般的气质。小童在抓药之余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仿佛这个每次都在同一个时辰准时出现又从不多话的男人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魅力。
“嗯,我知道了,这些是药钱。”
他从小童的手里接过药,丢下了一些钱便要离开。小童一路将他送到门口,门外有是一阵闷雷,看来马上又有一场大暴雨了。
“先生把伞带着吧,淋湿了又要病了。”
就在小童急急忙忙把伞递到那男人手中时,原本死气沉沉的道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穿着武士服的人飞奔而来,小童吓得手一抖,险些把那伞掉在地上,
“你家先生呢?我家主人病重,让他赶紧去瞧瞧!”
听到这话,那接过伞的男子忽而愣了愣,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降一边骑在马上的人,然后又默默把脸转到一边。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又十分隐秘,所以骑在马上的人并未发现他神色里的异样。倒是那小童,听说他家主人病重,马上啊了一声向屋里跑去。
“唉,成天这么折腾,我看千叶家也保不住了。”
跟随的人在后面议论纷纷,那男人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听着,握着伞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可不是,要我说那个柳生崇明根本不是好人,偏偏主人在这时候病倒了,等于是把千叶家白送给他了嘛,这可怎么是好。”
“得了吧,你们也不去瞧瞧那边的白水家,都斗成什么样子了,到底是主子太年轻,根本压不住那几个老家伙。我听说那个白水川泽现在根本放手不管了,成日待在后山里不知道干什么,反正啊,自从那次樱花祭出事以后,咱们这里就没太平过。”
“呵呵,反正轮不到咱们管,”
众人正无关紧要地聊着天,药铺的掌柜已经被小童拖了出来,看得出是刚从床上给拉起来的,还没什么精神。不过等老人家缓过神来已经被一队人拽上了马。这一切发生得都如此突然,从他们出现到他们消失在街尾都像是他看到的一场错觉一样。
“哗啦——”
这一场雨到底是下了下来。他默然地站在街中心,被雨打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病得很重吗?千叶……
他抓着药包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在寂寥的雨声中,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吱呀——”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临海的一间简陋民居。小小的一间房子经过修葺之后勉强可以住人,只是每当海风汹涌的时候就能听到破败的木板在幽幽作响。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有客来访,不过知道他住处的人如今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所以他毫无避忌地拉开了房门,阴暗的房间里果然赫然立着一道人影,
“兼人,你回来了。”
男人从屋子外面走进来,还带着一身的湿气,那站在黑暗中的老人见状苦笑了一声向他走来,
“身体也好了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两个给救回来。”
老人边说边笑地走过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他这声叹息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的内容,有些话不必明说兼人也是懂的。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只听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可以知道个大概。所以对于介木的来意他心里大致是明白的。
“这两天白水家乱得很,我看暂时不能把苍井接回去了,”老人若有所思地负手走到窗边,外头正下着瓢泼大雨,偶尔有两个急着躲雨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屋外头是一片寂寥的冷清,似乎真的很适合养病和隐居,
“嗯。”
过了许久兼人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坐在幽暗中,目光里有些情绪闪烁不定。介木回头看了他一眼,极隐秘地笑了笑。这个老人惯看世事,有些事有些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未必能逃出旁观者的眼睛。
“唉,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两人的谈话一度因双方的沉默而中断,在兼人出神地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介木突然怎样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兼人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都是这样,只是今年的雨似乎格外的多。”
“我看也是,从前也不像现在这样心烦,也不知道是今年的雨季太长,还是我老了,见不得这些冷冷清清的场面。”
介木显然话中有话,兼人这次终于了然了,他走到窗边,把拉开的纸窗猛地一声合上。介木难得看他闹脾气,不觉有些新奇。
“既然见不得,不看便是了。有些事既然我们做不得主,便由他去好了。”
“呵呵,这话真不像我认识的兼人会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