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花瓣无力的垂落下来,走进去的人影,依然立在那里,华服完好,冠冕犹在,只是冠冕之下,却空空荡荡,只余骸骨。
那裹着华服的骸骨,似乎仍旧维系着半丝魂魄,颤巍巍的伸出手,像往日般,抚摸着他的发际,如同最后的告别。
白辰安呆立着,无意识的握住了这双数天前曾朝他伸来,完好无损却被他嫌碰过别人,觉得脏的手掌,如今这只手掌只余骸骨,犹带着腥恶的尸臭。
然而他握住了,却再不肯松手。
握着那筋指骨,眼睁睁的看着,整具骷髅在失去了魂魄的支撑后,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涉及了部族存亡的,如此重大的天祭,便这么轻而易举的让他打断。
然而天之怒未现,山并没有崩,海浪亦未涌上山头。
唯独,只唯独他心头牵记之人,从此离开了人间,再不得相见。
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半点天灾的征兆都没有,十八部族的长老们,终于集体的松了一口气。
白长老被「不孝子」吓得不轻,方才又使尽了灵力救助儿子,早已力竭晕了过去。
鹰族祭祀应天雪认为天祭凶地不宜疗养,早已与另一族长一同,将白长老抬了回去。
于是这空旷的山顶,便只余下握着指骨,茫然发呆的白辰安,与他脚下,散落狼藉的一地白骨。
他蹲下,从头骨,到肋骨,从脊椎,肘骨到胫骨,连同指骨,一根一根的,将所有的骨头都拾了起来,放在那堆完好的衣裳上。
「临昼,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原来当年你带我下山之时,说的『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竟是真的。」
「可相识至今,你却只字不提。」
「螭吻说天祭就在今日,那么是否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从头至尾,就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不是在你的心中,我始终都只是十五年前的小孩子?」
「是不是爹也好,姐姐也好,还有你,所有人都觉得我依然是没长大的不能担起宿命的小孩子?」
「如果这是我的宿命,我愿意自己承担,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替我去死,我可以自己承担。」
「你听明白了吗?临昼,我不要你替我去死,我要你活着,活着。」
「听到没有,你要好好的活着,去抱你的美人也好,不能专心一志的对我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但是临昼,你不要死掉。」
「听到了吗?临昼,你不要死掉。」
「你怎可轻而易举的,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
泪水泉涌而出,一滴滴落在裹着骸骨的华服上,浸透了衣衫,将底下的骨头,也一并的浸湿。
这具骸骨的主人还活着的时候,平生最舍不得的,便是见他哭。
「乖,辰安,你不要哭,你一哭,孤王的心会疼。」他总是这么说,带着点淡淡的无奈的宠溺的语气。
如今,他就这么抱着他嚎啕大哭,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却再没有人,会抚着他的头,低声的安慰,温柔的哄他。
夕阳渐沉,血一样的映山红开满了沉默的群山,任他哭到声嘶力竭,山风寂寂,枯骨依旧不语。
第十七章
失魂落魄的抱着骸骨走下山,白辰安一语不发的在老父养伤的屋子前跪了下来。
白长老几乎一被抬回来,就已恢复了意识,碍于其他长老的面子,到底要发落一下意图「弑父」的不孝子,故而屋门紧闭,始终不曾开启。
门关了三天,白辰安就在外面,整整跪了三天。
到第四天,白长老有些撑不住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所谓的「弑父」举动,也不过是想救他心上人的幌子。
这孩子还小的时候,他就应承了他祭主的身分,若不是那东皇挡着,只怕这会儿,想见这个儿子,都见不到。
何况他十四岁就离家,五年来聚少离多,自己都没怎么教养看顾,若说这德行有亏,也是他这个老父未曾教导好。
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辰安这样好的修道苗子,如今背上了「不孝」的罪名,按这族规,可是要毁去所有的修为,驱逐下山的啊!
可怜他五年来,难得见到儿子几面,就要被那帮老家伙逐下山了。
白长老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正琢磨着怎生将那族规混过去,那边早就心疼得不得了的白辰心就与丈夫一道使力,将跪在门口的弟弟拖进了屋。
「爹啊!你不要再生气了,说来说去,这都是你不好,当年若是认了我做祭主,辰安今日,什么都会好好的。」白辰心不满的抱怨。
「这祭主是能乱认的吗?」白长老胡子一吹,瞪直了眼,「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辰安是老夫的儿子,你这丫头难不成就是老夫捡来的女儿?」
「爹啊,你都说了辰安是你儿子,养不教,父之过,谁叫你十四岁就把他丢下山,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啊!」
「谁说你爹我在生他的气了,我是在担心怎么应付那十七个老头子,这帮人若是请出了族规,你要老夫怎么办?」
他一开口,白辰安才安下了心来,怯生生的抬头,叫了一声「爹」。
白长老瞪了他一眼,勉强「嗯」了一声,随后皱起眉头,盯着儿子死活不肯松手的那包骨头,「那打算抱着它一辈子?」
「爹,临昼是祭主,祭祀完毕,天灾未至,他是救了十八部族的,请您与长老们商量一下,看在临昼救了十八部族的分上,动用复生泉救他。」
「辰安,你当知道,复生泉,需要修道者全部的灵力和未来的几百年的寿命交换的,要很长的时间,且不一定能复生成功。」
「爹,这我知道,辰安愿意拿自己所有的灵力和余生来换。」
「你这不孝子,打算比你爹还先走不成。」
「爹,若没有临昼,儿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罢了,罢了,爹去试试,帮你说服其他的长老。」
在十八位族长的联手施法下,白辰安把骸骨放进山腰上的复生泉,日夜守在泉边,等着临昼复生。
光阴荏苒,转眼三月过去,池水浸泡着莹莹白骨,波澜不兴,没有丝毫的动静。
老父姐姐,与童年玩伴,甚而不相识的族人,皆来探视,人人摇头叹息,「传说中的生死人,肉白骨的复生泉,到底只是个传说。」
白辰安却依然不管不顾,只一迳儿痴痴的凝望着泉水,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奇迹,始终都没有出现。
白辰安等来的是,奉命下山的族人捎带回来的关于东皇驾崩,朝政开始混乱,民众开始恐慌的坏消息。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既然坚信临昼有朝一日会复生,自是不能让人夺了他的皇位。
白辰安只能打起精神,匆匆下山,化形成临昼的样子,再度开始理政。
他似乎生来,就是一把理政的好手,又或者,临昼先前的形象工程实在做得太成功,两人走了三个月,底下的人努力撑了两个月,到第三个月,朝政才开始出现乱象。
然而他一旦回来,有条不紊的处理了所有堆积的奏折,撑着精神,学着临昼常做的,搞一场形象工程,不过十日,整个岛上的局势就稳定了下来。
回宫的路上,他早已卸去了易容术,走在百姓中,听着百姓们对着「英明贤主」的夸赞,他知道,这一次,被夸奖的,确确实实,是他白辰安。
因为东皇早已不在了,扮着他的样子,每日坐在皇座上,批阅奏折,听取官员报告,抚恤万民的,只有他白辰安。
短短数日,百官称道,万民赞颂。
走在热闹喜庆的人群中,白辰安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那一日临昼骑着马,在欢呼的人群中微笑挥手致意的情节,依稀仿佛还在眼前。
当日里自己为了功劳被抢这样的不平,却到如今才明了,原来官员们再多的赞扬,百姓们再多的称颂,都敌不过那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小鬼头,做的好。」
政事积压了很多很多,每一天,都过得很忙很忙,但是他的心,却依然很空很空。
曾经觉得这段感情实在太过沉重,先是一直觉得他爱的人是姐姐,后来才发现不是,幸好不是。
再后来,他使尽力气,费尽手段的,要成为他的唯一,求不得,便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如今临昼不在了,这痛苦的感情,终于得以解脱。
他却觉得全身上下轻飘飘茫茫然无所皈依,像是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欢欣,都一并的随着临昼而去。
再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露出由衷的笑容。
先前哭得太过,原本以为,所有的眼泪,都已流干。
却不知为何,再一次被张屏之兴冲冲的拖到正德殿前,看到那原本应该毁损到无以补救的横梁,再度被放回梁上之时,依然让他落下泪来。
「辰安,我跟你说,我仔细的研究了那条横梁,原本是打算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看还能不能补救的,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你修好了?」
「不是,辰安,根本不用修,那横梁好好的,看起来残破朽坏的,只是表面一层红木壳子,把它剥下来,里头的芯子,是整块的陨铁。」
「陨铁啊,辰安,那玩意儿别说做横梁支撑了,拿来炼兵器都绰绰有余了,我试着把最外头的金玉雕饰拆下来,叫工匠重新镶嵌,竟也是严丝合缝的。」
指着重新安装上去,依旧金光闪闪,美轮美奂的精美横梁,张屏之笑得嘴都合不拢,一回头,却见白辰安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唉,辰安,你、你别哭啊,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手足无措的找了半天,才从官服中掏出皱巴巴的手绢递了过去。
「不,屏之,你没错,错的是我。」白辰安并未看到手绢,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那本该是朽木的横梁。
他曾把这段梁柱,拿来比照临昼的爱情,看起来镶金嵌玉,美轮美奂,本质上却是朽败腐烂,无以为继。
真是这样吗?
看看这揭去了朽木的横梁,里头裹着的,竟是坚不可摧的陨铁,足可支撑整个正德殿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或许,这才是他先前未曾觉察到的,真正的,属于临昼的爱情。
一切的一切,要到时过境迁,才会发现,所有的事情,并不若想像的那般简单。
郑三公子会隐瞒白辰安,但不会隐瞒东皇,抱着纸人,操纵幻影,迷惑了号称修道天才的白辰安,从来那是他毕生的骄傲。
闲聊之际,总会被拿来调侃嘲笑,假扮的人最初当然什么都听不懂,久了,对照细节,再翻翻那本厚厚的《金刚经》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然而最令白辰安吃惊的,却还不是这个,让他大吃一惊的,反倒是南华的身分。
这个时刻担心着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会变回纸人的小男宠,真正的身分,竟是懿王的血脉,他的右臂上,清晰的印着与懿王一模一样的蝴蝶胎记。
这个王族遗传的胎记,他曾听临昼说起过,那么算算时间,南华应当是懿王最小的儿子,这个最小的儿子,也是懿王的嫡子。
在南华臂上发现了这个胎记后,他并未显露出过多的惊讶,反而南华见他一直打量着蝴蝶印记,像是想起了往事,问他,「为什么这个胎记,不可以让辰安公子看到?」
因为有这个胎记,就意味着,你是东皇的嫡亲堂弟,临昼若一直没有儿子,将来你便是整个东岛的继承人。
临昼再乱来,也不至于染指自己的堂弟,那么当日所有举动,都只是为了能让他死心的一场戏。
这样自己就会记恨他,一旦他不在了,这股恨意,也能支持自己,不受感情困扰的活下去。
如此的用心良苦,愚蠢的自己,要到现在,才能明白过来。
政事再多,也有处理完的一日,白辰安抱着一丝希望,再度的回到了赫连山脉,期盼着奇迹能够出现。
他离去的时候,正是春末,繁花开满了整座山头,到归来之时,却已是深秋,春去秋来,山上风景大异,连蚣蝮都消弭了仇恨,不再来找他的麻烦。
然而那灵泉中浸泡的骸骨,却依然不见半点变化。
等待的时日,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所有的希望都变作了绝望。
白辰安孤单的坐在高高的山崖上,坐得久了,渐渐的发现,幼年埋骨崖下的噩梦,不再是个可怕的噩梦,反倒像一个友善的好梦。
心爱的人不在,生命形如枯槁,活着与死去,原本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能够相伴的,唯有梦中依然鲜活的记忆,哪怕南柯一梦,转瞬即逝,能够相见,也是好的。
记得幼时在赫连山上,因为好奇,午觉睡了一半,匆匆忙忙的跑出来,急着看一眼这个男人,结果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他扶起他时,登徒子似的偷亲。
记得他抱着拼死挣扎不肯跟他下山的自己,无所谓的冲着送别的老爹挥手,随手捞起挣扎过度险些摔下马的自己时眼底温柔的笑意。
记得初入宫中,勉强打起严肃的神情教他理政,教会了大松一口气,从此将关乎整个东岛命运的奏折都丢过来的信任。
记得他收敛了风流轻狂,哄着被朝臣刁难得气不打一处来,冲他发火的自己,抱着他哄他睡觉的恒久耐心。
记得自己背上谋刺的嫌疑,即使为了一己之私自将他禁锢起来,他都未曾有一语恶言相向、半点伤害他举动的默默的纵容。
点点滴滴,一幕幕浮现的,美好的记忆。
却为何,只是记忆?
临昼,我是这样的喜欢着你啊!
喜欢到甚至愿意放弃显赫荣耀的修仙,只愿一门心思的陪在你身边。
你是否能给我一个重逢的机会,回到人间来陪我?
望着天际的明月,他真心实意的祈求着,祈求着,能够再次相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几番寒暑,白骨依然。
白辰安却依旧不肯死心的,在绝望中,继续等待着。
那一日,山上的某块石头突然裂了开来,他随意的看了一眼,所有的注意力,仍旧还在复生泉中的白骨上。
临昼灰头土脸的从裂开的石头后面跑出来,一身的瘦骨伶仃,想着自己千辛万苦,徒手挖了整整三年地道,才得以重见天日。
而明明就在他面前的小鬼头,却仅只是冷淡的瞥了一眼,就撇过了头去,这个反应,实在是太伤他的心了。
很不甘心走到小鬼头面前,正要论个是非曲直,然而三年来不眠不休的挖掘,残余的体力,却只够他走到白辰安的面前。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白辰安神色不变的接住了倒下的男人,双手却忍不住簌簌发抖,怀疑自己等了太久,终于发疯,看到了幻觉,往旁边一看,复生泉中的骸骨依然。
但怀里抱着的人,却是温热的,虽然看起来有点瘦得不成人形,但的确是他的临昼没有错。
傻傻的抱着昏倒的男人坐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去找鹰族的祭祀帮忙救治。
应天雪不但是个鹰族族长,族中祭祀,更是十八部族中最好的大夫,只粗略一看,就得出了临昼昏过去只是因为饿了太久的缘故,体力透支,其余并无太大问题。
东皇本人没什么大的问题,但围着他的人,问题可就多了。
所有的人都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毕竟十八部族的族长,加上白辰安,可是亲眼见到了他被睡莲吞噬,只余骸骨的场景。
如今白骨还在,他一开口,却说自己挖了三年土,才好不容易,挖到重见天日。
这说法乍听之下十分吓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东皇大人实在太过彪悍,下了黄泉,都能从地底挖挖挖,挖回人世,重新做人。
于是接下来几天,原本围着临昼问个不休的人,纷纷在他可能是鬼的惊吓下,跑了个干净,总算给了病患几天好好养病的日子。
养了几天,精气神好歹回来了几成,临昼终于有力气将他的地底冒险记整个的讲个明白清楚了。
「小鬼头,你当日看到被妖莲包裹住吃掉的,并不是孤王。」
「你是说,就跟那些纸人一样,我看到的也是幻境。」如果敢说是,白辰安敢发誓,他会亲自动手,宰了这个男人,竟然害他白白担心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