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长老,您确定吗?百年一次的天祭,其意在维持我十八部族的血脉不枯竭,这其中出不得半点差错。」先前开口的应天雪反倒迟疑了起来。
「老夫确定,祭主正是犬子白辰安。辰安今年四岁,这池中人二十来岁,便是犬子十五年后的模样。」
说话间,老者默念咒语,不过片刻,怀中便多了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娃娃。
「爹,这是哪里?」被以高深咒法瞬间转移了过来,小娃娃却无半点惊慌之色,见抱着自己的是老爹,立马露出讨好的笑容,「那个,辰安很乖,今天没有溜出去玩啦!」
「嗯,爹知道,辰安一直都很乖。」爱怜的望着幼子,缓缓的将手覆在娃娃的眼上,低声默念了几句,小娃娃打了几个哈欠,乖乖的闭上了眼。
白长老抱着睡着的儿子,以舞空术飞到了泉眼上方。
用灵力化出细针,在肉乎乎的小手上扎了一下,孩子在睡梦中叫了一声「疼」,碍于咒术之力,却未曾醒来。
殷红的血珠子滴入了睡莲围着的池水中。池中霎时天翻地涌,现出了天祭的景象。
高耸的祭台搭建在藤蔓攀附的巨木上,祭台上盛开着不该出现在平地里的巨大睡莲,被称为祭主的年轻人立在这妖异的巨莲前,正打量着它。
蓦然间,仿佛心有所感,知道有人在远处望着他般,年轻人回过头,静静对着白长老的所在投注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凝望。
这凝望的目光充满了对亲友父兄,对人世的无限眷恋,随后,他毅然决然的跨前一步,任由巨大的睡莲合拢,再未曾回到人间。
夕阳在远山后慢慢的沉了下去,最后一道光辉的落下,仿佛连白长老脸上的生气,都已一同带走。
「天祭景现,确认祭主是辰安无疑。」抱着睡着的儿子飘回了岸上,白长老面无表情的询问,「诸位可还有疑虑?」
众人仿佛依然深陷在天祭的场景中未曾回神,对于白长老的问话报以的仅仅是一片沉默。
为首的白袍人长叹了一声,正待示意众人离去,蓦地,一把飞来的弯刀却在此时,从旁侧流星般越过。
谁都未曾料到,族中秘密的祭祀,竟会闯入外人,也因着先前所受的刺激太大,使得众人难得的失了警觉,使得那飞出的弯刀,如愿的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形。
刀光过处,池上盛开的白莲半数皆拦腰而断,完成任务的弯刀回到主人手中后,不待众人发难,再度的从另一方向飞出。
第二道白光闪过之后,池水中的白莲已悉数断裂,莲花一断,池中霎时风起云涌,剧烈的气泡冒出,冲散了天祭的场景。
气泡过后,池中轰然作响,现出了赫连山脉崩塌,山中男女老幼族人相继化为兽形,四散奔逃的景象。
灵池中的场景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快速的闪过,崩塌的山脉,逃难的人与兽,四处可见的血与火,连成了一片无声的悲嚎。
这凄惨的画面不但惊呆了十八名白袍人,连带的也看呆了方才甩了弯刀的临昼。
不假思索的甩出弯刀,一方面是因着先前箭射黑鹰,败了十八部族,心中固然对这所谓的仙族有所轻视。
另一方面也是见到这诡异的仪式后,最后竟做出了拿孩子去献祭的决定,激起了他的义愤。
别提他刚刚才抱着这孩子走了一段路,哪怕是陌生人家的孩子,既然生在东岛,便是他统辖之下的子民。
在他治下,绝不容许有这般荒谬绝伦的事情发生。
不知名的神灵怎么样?哪怕是天神,敢在他临昼的地盘上胡来,也休想他会善罢甘休。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池中不停变换的场景上,临昼抢先一步,迅速伸手,夺下了白长老抱在怀中的小娃娃。
他并未打算以这孩子为人质脱身,只是先前抱着这孩子一路走来,本就对这天真的娃娃极有好感,方才又见到那孩子长大后依恋人世的目光。
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要背着这样的宿命,连他这个陌生人看了都不忍,可他的亲爹族人,却是一脸淡漠的,就此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生为皇族,对于驾驭人心之术,他向来是极为熟谙的。
在孩童懵懂未知的时候,便从小灌输,加以引导,毫无疑问的,十五年后,这个孩子会心甘情愿的赴死。
即使他依然对人世充满眷恋,所谓的大义,也会逼迫着他去赴死。
可大义是什么?
太傅常说,天道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
想活的人,便应该依照自己的心意,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大义,才是天道。
是叫辰安吗?
那么辰安,既然你生在东岛,在我临昼的地盘上,只要你想活下去,哪怕你的族人不允许,你的亲爹不允许,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会活下去。
不只活到十九岁,你可以自由的,活到上天来带走你的那一天。
抱着孩子,临昼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与回过神来的十八名白袍人对峙着。
不消片刻,来自于背后的无声袭击,很快便击中了他,回身一望,并无半个人影,腾出一只手拂上后背痛处,依然触摸不到半点伤痕。
但那无声无息的袭击,却像是来自于四面八方,只绕过了他抱着孩子的前胸,从第一下过后,就未曾停止。
「小子,你从哪里来?怎敢擅闯我十八部族禁地,掳我族人,还不速速放下辰安。」接二连三的攻击伴着严厉的斥责声,指责着他的掳人行为。
临昼的唇角,慢慢的溢出了血丝,虽然不见半点外伤,但那不间断的攻击宛若巨石一下下的敲击着全身,他很清楚,自己并非敌手。
但这个孩子,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肯交出去的,交给这帮名为亲族,却能眼也不眨一下,就将人送去献祭的所谓仙族。
「若仙人是这样子的,小辰安,你不若跟我下山去吧!」擦着嘴边的血迹,他对着怀中孩子建议道。
睡着的孩子像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咕哝了几个字,再度的往他的怀中缩了缩。
「那就这么说定了。」受了数次袭击的手臂又痛又麻,沉重的像是灌了铅块,但临昼依然执意的抱着孩子,走到了那个攻击者的面前。
「我要带他下山。」望也不望那群送人献祭的白袍人,他对攻击他的黑色巨龙开口。
「你凭什么?」巨龙嗤笑了一声,化作了披着龙鳞头盔的战士。
「就凭我是东岛之主,今日你不让我带走这孩子,他日我以大军围山,你们一样要交他出来。」勉强站稳的少年君王开始仗势欺人。
「小子,你有种,敢威胁我睚眦,你是头一个,还大军围山,信不信我今日就灭了你?」巨龙正待动手。
「住手,睚眦。莲花已重开,你不可伤他。」白长老抬头制止,随即他惊讶的「咦」了一声,「诸位快看。」
随着他这声惊呼,余下十七名白袍人连同负责守卫的睚眦一起,都将注意力再度投向了池中。
临昼很想在这帮人不再注意他的此时溜之大吉,可惜睚眦先前的攻击太过强烈,他又抱着辰安,勉强的立着不倒已极辛苦,实在没有余力逃跑。
无奈之下,他只能跟着将目光投向那所谓的灵池,看看那池子末日逃难的场景究竟进展到了何处。
这一看,连他也跟着吃了一惊。
只见那先前被他砍断的莲花不知何时,竟已悉数重开,重开的莲花不再是白色,像是染上了临昼滴落在池中的血气,成了浅浅的粉色。
那莲花圈着的池水中,再度现出了天祭的场景,只是这回天祭的祭主似乎多了一个,妖异盛开的莲花旁,并肩立着两人。
一个是长大的白辰安没错,另一人转过头来,现出的,竟是自己的模样。
「睚眦,不可伤他,神谕下来了,此人亦是祭主之一。」白长老眼疾手快的裆下了睚眦的攻击,推了推在他身边呆住的另一名祭祀,「天雪,快治好这少年,天命选了他做祭主。」
「天命疯了?从未听说祭主竟有两个的?」
鹰族祭祀应天雪整个陷入呆滞,下意识的抬手,一道灵光闪过,临昼顿觉浑身一松,仿佛方才攻击不曾存在似的,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
他对这份善意的回报是弯刀出鞘,沙沙两声,干脆利落的再度削断了新长出来的浅粉睡莲。
十八部族的长老们呆然互望,实在不敢相信,竟有人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毁掉他们的灵池圣物。
睚眦的反应倒是极快,他怒吼了一声,现出龙身,正待收拾临昼,不意的想起他是天祭祭主之一,无奈的再度变化了人形,愤懑的死盯着池面。
「应长老说的对,天命发疯了。」没法教训这狂妄的小子,他只能愤然对灵池水翻白眼。
于是明显占尽优势,号称法力无边的仙族,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这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将重生的圣莲砍断,却碍于此人的祭主身分,不敢损伤他半点。
临昼砍了半天,怀中抱着个孩子,到底额外的多费力气,也明白了这池睡莲大约是跟他耗上了,思忖片刻,停下了乱砍的举动。
「献祭什么的,孤王还真没见识过,也不怕见识一下,那什么神灵,有胆子的,就冲着孤王来吧!不要拖上小孩子。」
昂着首,大言不惭的说完这番话后,就见方才破他砍断的睡莲瞬间再度重开。
重生的睡莲殷红如血,杀气腾腾,睡莲围着的池水中的场景更是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盛开的巨大睡莲旁,不再是并肩而立的两人,现出的只有临昼的身影。
「那就这样,协议达成。」早就知道上山的路上枝桠丛生,用来砍树砍藤条,弯刀比剑好用,眼前这不就派上了大用场。
在心中赞叹着自己的先见之明,他非常愉快的再度甩出手中的弯刀,砍断了那示威般朝他摇晃的红莲。
「听说,这天祭的祭主,可是掌握了整个十八部族的命运啊!」临昼得意洋洋的回过头来,「那么仙人们,你们准备怎么求孤王呢?」
十八名白衣人闻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即不约而同的,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祭主这个身分还真是好用啊!
抱着口水流了他满怀,依然在呼呼大睡的白辰安,临昼在赫连山脉被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几天,感慨着十八部族前倨后恭的态度。
就连他借着睚眦修炼时,偷了灵符潜回去,毁了他看不顺眼的灵泉圣池,逼得运功修炼时被打断不得不强行清醒抗敌的睚眦走火入魔,长老们都默默的忍了下来。
甚而在他见了与长大后的辰安极为相像的白辰心,开口要将人娶下山(他最初上山的目的就是要讨个仙女皇后),白长老都答应了下来。
唉唉唉,这么客气,他还真不好意思赖掉跟那劳什子的神灵十五年后的约会呢!
不过这小鬼未免太会睡了吧!他在十八部族中住了三日,小鬼头就睡了三日,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睡得这么熟,害他都不好意思将人拐下山去。
「辰安还小,多蒙吾皇青睐,若您有意,待他长大,便让他随您下山吧!」对于这个救了儿子逃脱宿命的人,白长老的眼底溢满了真心的感激。
「那就这么说定了,十年后,小鬼头长大,孤王就来带他下山。」临昼随意的挥了挥手。
第十六章
一路的攀爬满载着往昔的回忆,仰首之时,赫连山顶已然遥遥在望。
「你来了。」长裙的永恒少女站在前头向他招手,他少年时在赫连山脉上初见她时,她是这般模样。
十年后他依约上山打算娶她时,她还是这般模样。
如今又过了五年,她依然是美貌依旧,只是他少年时的惊艳却已不复存在。
也许他惊艳的,从来便不是这美丽少女,而是多年前那池水中映出的,那道凝望着虚空,对于人世充满了深切眷恋的目光。
小鬼头,你又怎会傻傻的以为,孤王把你当作了辰心的替身?
他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握住辰心伸过来,拉他攀上山岩的手,「辰安回来多久了?」
「回来了三日,只在崖顶上坐着,望着崖下的浪花发呆,我真怕他一时想不开,哪天就这么跳了下去。」白辰心嗔怪的瞪他一眼。
「他不会。」临昼斩钉截铁道。
「怎不会?来龙去脉我听爹说了,你这人做事一贯胡来,敢拐了我弟弟,欺骗他的感情,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白辰心撩袖子。
「啧啧,在孤王面前,你真是半点闺秀样都没,真不知那嘲风见了你这恶形恶状,会否后悔当年为你这般拼死拼活的闹腾?」
「嘘,小声点,不要再提这事了。」一提到丈夫,白辰心的闺秀气质立马回笼,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辰安是不是真的没事呢?」
「他没事,不会跳崖,孤王敢拿整个东岛担保。」
「你如此笃定?」
「孤王做了点部署,辰安看来性子和顺,其实有他的骄傲,在他想不开要跳崖之前,他会觉得,为孤王这种人,跳崖不值。」
「什么不值,你都要去为他天祭,怎会不值?你老实说,到底做了别的什么坏事,惹得辰安这般伤心?」
「说来一言难尽,总之辰安能活下去就好。」
「可辰安看来非常伤心,这刻骨铭心的伤痛,对他真的好吗?」
「只要活下去,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另一段刻骨铭心。」
饶是白辰心一贯温婉镇定,在听到这句话时,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失声追问,「哪怕给他刻骨铭心的人,不再是你?。」
「哪怕给他刻骨铭心的人,不再是我。」临昼的语气,依旧淡然。
他就这样带着异于往日的淡漠神情,从容的站在这片山顶上,任由山风吹起长长的衣摆,拂过周遭遍地的映山红,八风不动的,立在那里。
那整片整片的映山红烂漫盛开着,沿山遍野的血色,浸染了整座山头,站久了,不免让人生出即将被这片猩红吞没的恍惚感。
事实上,这片山头,确实是吞没了历代族人性命的不祥之地。
所谓的天祭,起源于何时、何地、何因,只怕连族中活了最久的长老,都没有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古早的祭祀传统一直流传下来,身为后辈,便也只能依循前人的脚步而行。
不是没有试着反抗过,谁能这般,心甘情愿的,将亲生的孩子送去献祭?
谁年纪轻轻肯将大好性命、修仙之途,葬送在这从未见过的神灵手中?
在漫长的祭祀史中,曾出现过逃跑的献祭者,也出现过强硬的,拒不服从天命交出族中子弟献祭的族长。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所造成恶果,却不是所有人能够承受的了的。
据古老的文献记载,上古时期,这片岛上还没有凡人居住之时,他们的族人便已居住于此。
那个时候,十八部族并不是只有十八种灵兽的种族,而是所有的飞禽走兽,但凡修炼有成,皆聚居于此,有一百零八部族之多。
多数的族人最终未能修成仙道,或为情,或老死,或渡劫失败,渐而消失在了光阴的尘埃中。
然而一百零八部族之所以会消亡到只剩十八部族,最为关键的原因,却是因着反抗天祭导致的那一场天怒。
天之怒,山峦崩塌,喷涌火石,海啸汹涌,席卷高山。
在这样巨大的天变当中,再高深的法力,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舞空术不能远渡重洋,疾风术跑不过追在后头的烈焰,劈石术劈不尽汹涌滚落的大石。
在一片哀号声中,法术修为不高的部族们纷纷灭族,残存下来的部族族长战战兢兢的搭好祭台,将那天命选出,保护得好好的祭主送上高台。
完全的妥协、遵从,便是从那一场天灾开始,从此延续下来,残存的十八部族,无一族长、无一族人,敢于反抗。
百年一次的天祭,是上天的旨意,是十八部族血脉延续的生死大事。
十五年前天命改了祭主,族长们丝毫不敢轻忽,身为祭主的临昼并非十八部族人,又是手握重兵的人间帝王。
族中长老对于他肯如约来献祭,并未抱太大的信心,毕竟凡人惜命,临昼以帝王之尊,若是改了主意,拒不上山,他们这些修仙人,也不能下山与他为难。
故而这十五年来,族中长老们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的,意图让上天再度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