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喜气的大红袄子。他按照聂长恩的吩咐,在餐桌上摆了三米长的香槟,聂长恩就在这一头,一手抱着
聂海林,一手握着香槟往每个杯子里倒,他倒一杯,给聂海林尝一小口,自己把剩下的喝完。他实在是高
兴,连喝了七八杯。
“海林,看爸爸喝完这桌上所有的酒。等爸爸喝完了,就带你去看烟火!”
聂海林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这是孩子在高兴时才有的微笑。那一瞬间,聂长恩仿佛是看见了天使,
他正沉醉在这份神秘的喜悦中时,却突然堕入了地狱。
没有人看清楚聂长恩是怎么倒下的,聂海林顺着他倒下的躯体,头撞在地板上,哇哇的哭起来。
德胜赶紧抓住聂长恩的大衣领子晃了晃,聂长恩的头像一个葫芦,甩了甩便没有了动静。德胜将手指探到
聂长恩鼻下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聂老太太和李墨香一直在偏房里商量着让聂海林入住聂公馆的事,两人赶过来时,聂长恩已经停止心跳近
十分钟。医生及时赶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这一天,聂家的大喜事变成了丧事,聂老太太的哭号声撕心裂肺。从聂公馆旁经过的难民都不解的看着这
栋装饰繁复的欧式建筑,住了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还要难过呢?
聂海林的手被秀芳拉着,他那时一直以为爸爸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只是睡过去了,过不了多久,他就
会醒过来。桌上的香槟的气泡还在往外漫,爸爸说过,喝完酒就会带他去看烟火。
秀芳捂着聂海林的脸,但是聂海林始终睁着眼,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聂长恩的尸体。很多年后,他养成一个
不太好的习惯,喜欢发呆,喜欢盯着人看。
人说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总是最先看透的,他四岁时尝过了生与死的悲痛,虽不算看透,也算了然。
第三章:分别
宾州城虽不大,但有一样引以为豪的事就足够居民们成日唠叨显摆了。但凡外城进来的游客,总免不了被
人拉着问些外面的境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想探听得一点消息是极困难的。外面来的商人贩子总是拿自
己在省城听的最新鲜的事作为换的一顿饭的谈资。宾州的老百姓容易轻信人,但他们深信不疑的只有一点
,本城最大的财主聂家的财产,若说是第二,万万没有人敢称是第一。
故而宾州的百姓常常在听到外乡人说起某个富翁家里是如何奢华时,反问一句,“他再有钱,有聂家人有
钱么?”
外乡人总会拿鄙夷的眼光扫视着这些还未开化的乡民,伸直了胳膊说,“聂家是什么,跟我说的大户人家
一比,连根尾巴都算不上。”
老百姓听到此处,都默默的散了开去。他们不信别的,单单不能忍受外人侮辱他们心中神圣的聂氏家族。
聂家的钱,堆起来有一座小山高,在他们眼里,宾州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了这么一个大财主。
李墨香能嫁入聂家,也算幸运。可是这幸运现在倒像是根绳索,栓的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聂长恩过世一个
星期了,老太太因为伤心过度卧病在床,每天都要咳出一口黑血。请来医生瞧了两眼,说是不行了,得赶
快办理后事。这一少一老,总算是要在冥间团聚。
李墨香端着药,却不敢往老太太嘴里喂。前天喂了小半碗,老太太硬是给吐了出来,她惨淡着脸,咳的像
个风箱,李墨香只能慢点给她喂了,又替她收拾秽物。如此反复三次,总算是让老太太喝下了一点汤药。
这几天秀芳一直呆在聂公馆,设灵堂、摆酒席、请亲戚,都是秀芳一手操办。当初李墨香一个人六神无主
,多亏得她帮忙,这才有个照应。她人很活络,说话有的放矢,对待下人也恩威并施,倒真是一块当太太
的好料。李墨香原本不想让她插手,但是她做的得体,事事都顾了李墨香的面子,比起那两个狡猾的姨太
太,更像是个好姐妹。
秀芳忙完了丧事,人也消瘦了不少。她强打起精神,换了一身黑丝旗袍,这才到正房里看望老太太。聂老
太太刚喝了药,发烧说着胡话,嘴里念念叨叨,一会是说自己的老伴,一会说儿子长恩。她看了东西也不
清醒,虽然睁着眼,瞳孔里散出的光都是暗淡的。
聂海林一直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大妈妈给奶奶喂药。其间,李墨香吩咐他端着盘子或让他送脏盆子去
给佣人洗,他都做的毫无怨言。一整天,这孩子也没说什么话,一张小脸甚是平静。李墨香心里头觉得他
乖巧,不自觉的想,如果他是我孩子该有多好。
老太太不仅说胡话,两只瘦成枯柴似的胳膊抬起来,在渺茫的空气中乱抓。李墨香只得按着她,老太太挣
扎着要坐起来,她又赶紧替她收拾了枕头,让她靠在床头勉力支着身子。
老太太颤颤的唤道,“长恩……我有话同长恩讲,你把他……叫过来……”
李墨香明白,老太太这是高烧了人也糊涂了。“妈,有什么事您就跟我说吧……”
老太太挣扎的用浑浊的眼打量了李墨香,然后无力的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说。”她枯瘦的手攥着李墨
香的旗袍摆,有力无气的道,“我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有些事情现在不交代,恐怕都没时间说给你们听
。前几年,我听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拿长恩他爹留的钱买什么基金。结果半年前全套在里面了,现在
就剩了一沓子散银元和几包首饰,都放在银行里,户头上开的是长恩的名字,你去把它们取出来,还可以
撑个三四五年的……”
李墨香原本还把老太太的手托在自己手中,攥的紧紧的,听了这段话,她只感到心头最后一丝希望湮灭。
那神情比见了鬼还难受,她怕老太太是糊涂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能再一次问:“妈,您是说家里的钱
,只剩了一点银元和一些首饰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她像是耗尽了自己最后的气力,头靠近内里,又昏睡了过去。
李墨香在心里掂量几分,这聂家的大部分财产原在老太太名下,现在老太太的钱没了,只有长房里的一些
余款。但聂长恩每天在外花天酒地又出手阔绰,估计这钱分了债主,所剩也不多。除了二姨太、三姨太要
打发掉,现在偏生多了一个秀芳和聂海林。
她怎么想都不是个办法,看来聂家就如同这宾州城楼一般,只剩了个虚晃的壳,里面空空如也。李墨香并
不贪财,但却过不惯没钱的日子,她叹了口气,替聂老太太掖好被子,自己独自立了窗前,默默的流泪。
秀芳就跟她站的不远,聂老太太说的话,她也听进了大半。秀芳上前去,手轻轻放在李墨香的肩上,“姐
姐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心里好受些。”
李墨香抹了把泪,眸子里仍是泪光闪闪。在聂家的事,她是向来不同外人说的,平时几个姐妹也就是玩乐
上的好友,有什么话还是憋在自己心里烂死得好。眼下发生这么多事,李墨香是真正经历了人生的一次劫
难,她突然搂着秀芳的胳膊,惨淡的啜泣:“妹妹啊,这聂家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娘俩恐怕什么只
能分得半点遗产,只保着不上街挨饿。这房子,必定也是要拿来替长恩抵还债务……日子……真是没法过
下去……”
秀芳这几天心力交瘁,往日眼里一贯的嘲讽和精明不见了许多。她把手搭在李墨香肩膀上,淡淡的道,“
姐姐你不用担心,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墨香怔怔看了她,总算是止住了哭声。她们回头再去看老太太,这位聂家的女主人已经断了气,她神色
平静,但手紧紧的攥着床单,好像不甘心离开,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
老太太的丧事紧接着也办了。陆陆续续的就有债主找上门,李墨香同秀芳一起打发了一些大的债主,还有
些小店铺的人也跟着来凑热闹,要分一桶金,幸好秀芳眼尖,认出借据上的签名是水印上去,这才识破了
不少骗子的诡计。
两人在一起共同守着残败的聂公馆,眼看着这栋昔日辉煌的欧式建筑早已淹没了风采。二姨太和三姨太来
闹过一两次,给了些钱就各自回了老家。李墨香又把家里的佣人召集起来,每个人发了数目不少的红包,
纷纷遣散。
明天早上,债主们就要来收房子。李墨香往壁炉里添上最后一根柴火,突然想起那天老太太就坐在这屋里
,还拉着她的手说着话。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房子清空了,家具变卖了,唯一的现钱被李
墨香装在一个白玉雕花的首饰盒里。
秀芳抱着聂海林,聂海林身上穿着他第一件新衣服,样子虽不是最新式的,但也花了一些钱。李墨香说临
走前没什么好送的,就送孩子一件新衣裳吧。这孩子果然是沾了灵气的,长的瘦了,但身板好,新衣服套
在身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大家公子的样。
李墨香欣喜的摸着聂海林的头发,如果这是自己的孩子,她可以把他领回家,教他读书写字,将来必定能
成大器。这孩子长的有几分像聂长恩,但脾气却一点也不像,虽然人都说孩子小时候不闹腾不聪明,但这
孩子看上去就有天分,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透着聪明的稚气。
李墨香昨天夜里跟秀芳真心交谈了一次。两人彼此早化了干戈,李墨香稍提了想要收养聂海林的意思,但
秀芳眼里有难色。她嘴里虽然时不时对这孩子冷冰冰的,但她爱这孩子爱得紧,但她心里又充满矛盾,知
道这孩子跟着自己是没什么前途的。
“秀芳,你和海林有什么打算?”
房子里没点灯,只有壁炉里的火照在两个女人身上。秀芳淡淡的笑道,“我想带着海林去找他舅舅,说不
定能谋条生路。”她今夜卸了妆,看上去是个清秀的女子,原来那浓妆下的,不过是一张良善的面孔。
李墨香也没有犹豫,直接就将手里的白玉盒子递给秀芳,“这是最后剩下的一些钱,拿着用吧,做个小本
生意,也能养活自己。”
秀芳并没有拒绝,她非常清楚自己的窘境。若是没有钱,自己的弟弟是绝不会理会自己的,孩子连个落脚
的地方都没有。
“姐姐,你呢,往后去哪儿?”
李墨香看着炉里的火光渐渐变暗,她幽幽的说,“我自然是回自己的娘家,那边虽然比不上李家,但也算
殷实。经过了这些事,什么有钱人家的,我也看淡了不少。”
“外人眼里看着再繁华,里面不过是层纸糊的壳子。人这一生可以做的事情太多,我以前就是成日的跟着
帮有钱太太混在一处,到现在觉得心中空落落,我想着以后要多干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秀芳点了点头,她对李墨香这一番话,多少有些敬畏。
这一晚,聂海林靠在母亲怀中安稳的睡了过去。虽然壁炉中的火焰熄灭了,但总比外面的天寒地冻好。他
却不知道,明天这个房子也容不下他,离别的门,早已为他开启。
第四章:奇缘
从宾州北上,一路上乘船。聂海林每天醒来就要吐一次。秀芳知道孩子体质差,经不起颠簸,但又别无他
法,只能每天哄着聂海林,他睡着了就不会想着晕船的事。
秀芳身上有钱,但舍不得用。她心想这钱要攒着才行,将来聂海林长大了,自己对他总算有个担待。所以
买票时只考虑了下等舱。下等船舱中臭气熏天,大人孩子都挤成一团,行李就堆在地上,这里的每个角落
似乎都有无数的蟑螂和老鼠洞,随便动一下都能踩死一只虫。
聂海林歪着脑袋,秀芳往他嘴里灌了些汤,他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妈妈……闷……”
聂海林依依呀呀的叫嚷个不停,秀芳只得将随身背着的帆布包挎在肩上。她托一个老乡帮忙看着行李,自
己双手抱了聂海林走到甲板上,这里空气好些,聂海林总算呼吸顺畅了不少。他把头支起来,迎着微凉的
风,嘴角微微的扬起来笑了,身上好受多了。
秀芳抱了他一上午,手里发麻。她觉着自己有些撑不住了,“你先下来歇歇,我等会儿再带你回去。”说
完,她就把聂海林放在地上站好,自己跑到一边的扶手上,撑着胃吐了起来。这船实在是颠晃,没有一个
人不晕船的。
聂海林一个人歪歪的站着,眼看着面前碧蓝色的一片,他有些懵懂的想到这应该和自己的名字有关,妈妈
说过,海是一片很大的地方,一眼望不到边,你想从这头到那头,就得坐船,否则上不了岸。
他正望着海面金灿灿的阳光出神,突然被一个高个子的身影吸引了目光。船头站着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青
年,戴着一顶西式礼貌,他嘴里叼着根雪茄,看不清模样。这青年的身材同聂长恩相仿,站着的姿势也差
不多,聂海林就将他当做了自己的爸爸,一边大声的叫唤一边跑了过去,“爸爸,我在这儿!爸爸……”
秀芳刚刚从胃部的痉挛中回过神,听得聂海林的叫声大吃一惊。她踩着高跟鞋跑过来,哪里还有孩子的踪
影,她又失神的望了望船头,除了几对甜蜜的拥在一起的年轻情侣,别无他人。秀芳心里从来没这么着急
过,她知道船上拐卖孩子的贩子太多了,一时间对自己又恨又气,怪自己没有把孩子看好。
她先回了舱室,同乡说并未见着聂海林回来,她又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把下等舱的每个房门都敲遍了
,恨不得钻入别人家的行李中去找聂海林。她越是寻找,就越是失望,没有一人说见过一个四岁大的漂亮
男孩。他们看着秀芳的眼神,倒像在看一个怪物。
空气里的香味都是浓浓的,伴着纯正的芝加哥式披萨的味道,聂海林盯着眼前的食物,小嘴抿成一条线。
他想吃,但不敢开口要。
连餐布都带着一股奶油香味,洁白的法式花纹将餐具绕了一圈,叉子的表面光洁的可以映出人影子。坐在
聂海林对面的男人潇洒的摘下礼帽,轻放在桌上,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他大概是常年生活在国外,脸上有种异国风情,眉毛整齐的沿着眼线斜飞入鬓,嘴唇单薄,微微张开,便
可以看到一口整洁的白牙。
他朝聂海林笑了笑,然后拿起那只比聂海林的手长了一大截的叉子,用餐刀将披萨切成小块,放到聂海林
的碗里。聂海林没有动弹,紧张的看着地面,对面的人并不是爸爸,他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期待,自己也
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男人见他不动声色的扭着身子,便自己用叉子叉起一块披萨,他闻了闻,仿佛这味道太过于甜美,连眉毛
都皱了起来。他将披萨送到嘴里,大口的咀嚼起来。
“你要是再不吃,我可就吃光了。”
这招激将法果然很管用,聂海林迅速握起那把比他的小手大了一号的叉子,像个准备完毕的战士,双目炯
炯有神的盯着食物,而后十分敏捷的找准了目标。他的确是饿坏了,一口能塞下两小块披萨,吃的小嘴中
鼓鼓的,一张瓜子脸撑成了小皮球。
男人看着他这副滑稽的模样,不由好笑。他其实不大喜欢孩子,嫌小孩子都太闹腾,但眼前这个非常合他
的心意,长相漂亮,不吵也不闹。
头等舱的餐室里人并不多,现在还没到用餐时间。阔绰的老爷太太小姐们都还在各自的房里歇息,他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