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楠心中一惊,愕然抬头的神色已给出了答案。
“他告诉你,宫主暮寒仲沉迷男色、不理诸事……跟着他即使你有诸多才能,三年来也只能做一名小小管事……”
巫烨平淡说出,眼里不知不觉含了几分除他之外无人能解其意的笑意……
——暮寒仲啊暮寒仲,你这宫主当得,可真是有够随性啊……
“倒不如和他一起,为北堂堂主何延钦效力……何延钦定能慧眼识英雄,重用你……你们一起干大事,事成之后,好处多多……”
岳楠脸色越来越白,身子也开始颤抖如筛子……眼前人怎会知道,他们密谈之前,他还特地注意了四周……
其实这倒非宫中处处时刻都有宫主的眼线,只是恰好那日暮寒仲派去暗中盯着何延钦一伙的暗卫看到名单上的石浩行动诡异跟了上去从而得知……北朔风之前处理叛乱一干人等,依据的消息一部分便是这样得来的。贯日阁暗卫记录详尽,是以巫烨才能得知两人对话内容。但之前,北朔风只看到其中的叛乱人员,却忽略了对话的另一人……
“啪!”的一声,却是巫烨一手拍到岳楠肩膀之上,给了他一个安心的表示:“但结果是,你拒绝了他!”
“你说你在三年前的即位大典之上发过誓,说自己此生只效忠宫主暮寒仲一人……又说宫主才智敏锐,气度从容,只是宫主高高在上,又怎会注意你一个无名无势的普通宫众……”
“是这样么,岳楠?!”
最后一句,巫烨反问自己面前的人。
“确实如此。”岳楠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当时的选择于情于理都未违反宫规,刚刚一直忐忑的心终于安了下来。
“好!”
巫烨突然一弯唇角,淡淡笑容瞬间便成了春日和风,直看得岳楠傻了眼。
“岳楠,玉州人氏,二十五岁入宫,现位居东堂金玉门管事。其对器械制造颇有心得,却一直未得赏识……”巫烨收回放在岳楠肩上的手,突然话题一转,暗用内力,顿时声如洪钟,响彻大殿:“赏岳楠黄金百两,加赐宅邸……即日起,出东堂,入凌霄阁!”
这一句话说完,殿中久久没有声响,众人震惊异常。只因凌霄阁直属暮寒仲,阁中俱是一群专有所长所精的奇才异士,在千夜宫中,月俸地位不知比堂中管事高了几倍,更别提那附带的荣耀名利!岳楠虽说忠心不二,可这偌大千夜宫中,比他忠心多的人去了……几十年来,也没听说哪个有这样的遭遇!因此一时之间,包括岳楠自己,一个个都傻了眼。
……
巫烨一双黑眸,幽深黑亮,定定看着岳楠的目光中,是赞赏、信任、愉悦……
大脑一片空白,岳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垂头:“属下……谢过主上!”
称呼的改变,便代表着从即刻起,身份的不同。
巫烨弯身扶起他,淡笑:“起来罢!”
……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人的遭遇了刚才岳楠的那一幕。他们来自各堂各阁,身份性格皆不相同,然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在上次何延钦暗自策划谋反的过程中,对暮寒仲忠心不二,始终坚定站在暮寒仲这方的人!巫烨一一赏赐、升迁,有的调入直属阁中、楼中,有的在堂中连升几级,形式具体不甚相同,却都是他们最渴望从千夜宫中得到的。
待最后一人跪地谢恩过后,巫烨却并未回到座位之上坐下,而是一步步走到大殿门口,人群最外沿,用用了内力的声音,扬声道:
“我暮寒仲,今日在此,有几句话想说给各位听。”
“我千夜宫,建于七十年前,经历过各种天灾人祸,至今日,终于位至江湖之巅。但,这并非宫主一人之力,也并非宫主一人之功!他武功再出神入化,再天下难敌,亦不能将这偌大千夜宫发展至此!千夜宫能发展至此……是我千夜宫数万宫众之赤诚之心,之一致之心的结果!”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宫主,而全在各位,在我千夜宫数万宫众。所谓上下齐心,其利断金。我相信,若我千夜宫上下齐心一致,这世上便有任何强敌,对我千夜宫来说,都不是强敌!这世上便有任何阻碍,对我千夜宫来说,都不是阻碍!……今日在此,我愿给各位诺言:在我身居宫主一职之间,我愿带领各位,率我千夜宫数万宫众,共成大业,将我千夜宫推至顶峰,发展至鼎盛,使我千夜宫,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现在,我想问,各位谁愿,协我一齐共成这万古大业?!”
最后一句,豪气冲天,直震屋顶,停在屋外檐上的飞鸟纷纷展翅,一时之间,飞鸟之影交叠,呼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白色的衣袂飘扬,金色日光映照其身,俊美的容颜上,一抹笑容悠闲从容,优雅淡定,是势在必得的信心,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众人陷入无尽震惊之中不能自拔,眼前,一副场景缓缓展现,那是有朝一日,千夜宫至巅峰,江湖之人纷纷俯首称臣……金日照耀下,白衣男子扬手一挥,山呼之声震动山石……
……
“属下愿随!”
东卿颜、西倚雷、北朔风三人突地半跪于地,和声而出。
顿时,众人大梦初醒。
“属下愿随!”
邵炙丹淡道,手中折扇轻轻展开,一丝轻笑蔓上他的唇角。
“属下愿随!”
任叶捋捋胡子,缓缓点头,慢慢跪地。
“属下愿随!”
年胄辇半跪在地,深深垂头。
“属下愿随!”
其红樱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屈膝跪地。
……
一时之间,属下愿随的声音纷纷响起,跪地声亦不间断……片刻过后,大殿之上满堂的人,皆心悦诚服,诚心诚意半跪臣服。
目光扫过众人,巫烨轻轻又笑了,他迈开步子,从最外面沿着众人空出的小道,一步步,缓缓的,却无比坚定的朝主座走去。
最后一撩衣袍,坐上主座,看向众人,挥手示意。
——“那好,我便带你们,共成这万古大业!”
27云涌(一)
大胤司皇朝云烈帝云庆十七年五月,是一个千夜宫数万宫众皆不会忘记的月份。这一月发生了诸多大事,如北堂堂主何延钦作乱叛上、年胄辇以未及弱冠之龄登上堂主之位、宫中贯日阁中的细作被当众凌迟……以及那天最后,一向放浪形骸、恣意妄为的青年,立于众人之前,淡定从容却又豪气万丈的许下一番诺言……
江湖中人,就算天生性子再冷,再眼高于顶,对于建立一番事业,尤其是一番轰天动地的大事业,在内心深处都是无比渴望着的。巫烨那一天的举动,无疑是给了他们实现这种渴望的可能和道路……于是一时之间,千夜宫内议论纷纷,各地分堂无比热衷于从宫内传来的流言蜚语,更有那平日喜欢嚼舌头,有幸进了大殿,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逢人便讲那日如何如何……
而有关于宛若变了一人的宫主,还有那日对待叛徒的残忍凌迟以及与之对应的忠心不二之人受到的奖赏也随之流出,成了数万宫众茶余饭后最热衷的八卦与谈资。
不用一再重复强调宫规、强调忠心,那日的对比便已是最好的手段!在场之人无人不对之刻骨铭心,不在场的人,也在无数次听说之中,谨言谨行……而之前那些抱了一两丝侥幸心理的人来说,经此一日,头脑中的妄想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誓言,第一波的变动,也悄悄的先从宫主直属的一楼一堂两阁开始,显露了端倪……
东卿颜眉头微微蹙起,看向巫烨的美目里存了几分深深的忧虑:“这样真的可以么,主上?”
“你这是不信我咯,卿颜?”巫烨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自清晨起床起便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让来每日前来禀报消息的卿颜心中小小动了一下,当即下意识的就朝巫烨身旁看去,却落了空。
“当然不是……”卿颜柳眉轻抬,“只是主上您突然说要对楼中体制调整……卿颜怕……”
“顾虑太多,只会错失良机。……”巫烨胸有成竹,双臂抱怀,唇角勾着笑,灼灼的盯着卿颜。
无羁楼不比宫中四堂,更比不得贯日阁刑堂,和凌霄阁一样,无羁楼中多数人武功并不高强,只是一般江湖二流水平,他们收集各方情报信息,更多靠的却是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以及耳目聪敏心思细密之人。北朔风和巫烨联手调查几日有余,竟有一大半怀疑之人因证据不足,而不能肯定其到底是否是他方细作,为了不自损羽翼,两人只能稍稍按捺,先处决贯日阁内叛徒,据此,暗中观楼中各人反应之后,再作计较。
而东卿颜不愧是四位护法中唯一的女护法,自之前巫烨授予她全盘处理楼中此事的权力,她便别出心裁的设计了几个计谋,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了那少半细作。接下来,又根据暗中查探观察的结果,对剩余大半可疑对象,做了处理。于是在无羁楼中大部分人都毫无察觉之时,又有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老或失踪、或突然旧疾发作一命呜呼……
总之,千夜宫细作一事,时至今日,也处理得七七八八……
而巫烨也趁机开始动起来这一楼一堂两阁的脑筋来。
回想着之前的种种,又看了看巫烨大大的笑容,东卿颜终于不再犹豫,轻点了头,便领命退下开始着手相关事宜的准备工作。
那边西倚雷递上刚煎好的一碗汤药进来,半个月已过,药也换了一副方子,没有上一幅那么苦,对着药碗,巫烨的脸色也好看了点。
咬着点心,巫烨看着西倚雷不住看向身旁的目光,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是。”倚雷收了空碗,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主上,为何这几日没见啸桓?”
他知道南啸桓受了刑罚,需要静养,因此才想去他院中看望,然而那小院竟空无一人,问伺候的侍女,一个个却也是不知,最后,只能向最清楚不过的巫烨开口……
果然,一听他这问题,巫烨头也不抬,吃完一块点心,又拈起一块,答:“他背上有伤,我便让他在耀夜殿住下了,这两日,也可下床了,你若担心,又得了空,不必顾忌我,想去便去罢!”
倚雷得到回复,心中新的困惑又冒了出来。前段日子,因为情毒发作需要,南啸桓住在耀夜殿完全合情合理,可现下他受刑完毕,伤势未愈,主上又已得知那解毒之法,按理说早该放让南啸桓回自己院子修养,然而事实却是,迄今为止,多日来,那人竟都留在此地修养……他真想不通这其中缘由。
然而想不通他也不敢再问,道了谢就退了下去。
知道倚雷的困惑,巫烨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意图,看着倚雷背影消失在门外,巫烨兀自轻笑着摇头,便从椅上起身,摒下一干侍女,独自一人出了门,穿了回廊,来到南啸桓在殿中的房间。
推开轻闭的门扉,一眼,就看到盘膝坐在床上打坐运功的男人。
他只着了一身单薄里衣,长发并未束起,散散披在身上,饱满额头下一双长眉轻蹙,长睫不时眨动几下,高挺的鼻子上有一点汗正缓缓渗出……
巫烨在屋中站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运功完毕,甫一睁眼,他便猛然察觉到屋内不知何时多出一人的气息,身子一绷,反手就从枕头下摸出长剑,回身正欲招呼,却在下一瞬傻了眼:“……主上?”
“来看看你……本不奢望你倒杯茶招呼,却未曾想到,你倒好,居然连剑都上了……”巫烨迈步坐到窗户下的小榻上,他这心情这几日极好,口中下意识的便说出这番话来,与他往日对南啸桓说的,多了几分戏谑和逗弄之意。
南啸桓怔怔的把长剑又塞回枕下,面无表情的脸上飞快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从床上走下,他来到巫烨面前躬身行礼:“主上稍等片刻。”便拎起桌上的茶壶出了门,留下还来不及阻止的巫烨一个人莫名其妙。
片刻过后,南啸桓又拎着茶壶回来了,同时手上还多了个提盒。南啸桓行礼完毕,将东西放在榻上小桌上后,便打开提盒,将里面的几样小菜和点心端了出来,又给巫烨满了一杯茶,这才开口:“主上请用。”
巫烨瞬间无言……只觉满头黑线。目光在精致的小菜上扫过,看到那几盘点心,却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不由心下微叹。他不过随口一说,这人就不顾自己背上的伤跑去厨房……而即使知道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依然以防万一的特地跑去……真是……
微微摇头,巫烨一手握上南啸桓端着茶杯的手,从他手中取走茶杯后,便顺势用力,将人按到了小榻另一边坐下:“我吃过了,这些,你用吧。”
南啸桓也不说话,似乎这些天来已熟悉了巫烨不同之前那么多年的一些转变,微怔之后轻道了一声谢,便直着身子,稍有些拘谨的开始吃他的早饭。
静看着南啸桓,巫烨向后靠去,轻眯起双眼,不着痕迹的观察着眼前的男人……
不知为何,和眼前的男人单独待在一起,沉默着彼此不说一句话,是重生于此这么久来,他意外发现的,最令人惬意的一件事之一……
清晨阳光明媚,从窗户外洒落屋内,洒在思绪游离的巫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生出一股困意来,不自觉轻打了一个哈欠……
巫烨睁开有些酸涩的双眼,原来不知何时,他竟就这样靠在榻上睡了过去。抬眼回首看去,只见南啸桓静静立在他的身侧,见他醒了,弯身道:“主上。”
“我睡了多久?”揉着眼角,巫烨只觉浑身舒畅,连日来为了无羁楼改组之事而积下的几分疲累一扫而光。
“不到三刻钟……”南啸桓拾起盖在巫烨身上的披风,思索着答了。
“呵呵。”巫烨轻笑,从软榻上起身,看到拿在南啸桓手中的披风,顿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暗自无奈,真不知道自己来这是做什么了……
他轻整了下衣衫,看向一直恭敬站着的南啸桓,一派淡定从容之态:“……你好好休息,每日记得按时换药……我去三哥那里一趟……”
说完,一边为自己刚才的行为郁闷,一边就转身出了门。
南啸桓楞楞的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主上这一番作为让他困惑不已,但深究又无任何意义,于是又回到床上,开始运功练习心法……
28云涌(二)
日头渐升,流光洒地,凉风轻抚,一簇簇粉嫩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不时有几朵掉落在青石板路上……巫烨穿过桃花林,远远的就看见,司皇寒鸿居住的小院门半开……透过其隐约可见院中石凳上的人影,走得近了,棋子落下的噼啪声和说话声也入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