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仲你是没见,那火烧起来时,狄人还在呼呼大睡呢哈哈哈……”
“……啧啧那童辛小小年纪,一把长枪使得刹是好看,就连你三哥我看了都要甘拜下风……”
“……后来她哥哥从军,在张宁手下效力……”
“……”
好半天,司皇寒鸿终于倾倒完了,长长伸了个懒腰,撑在身后,抬头看向星光柔和的夜空。
巫烨侧头看他,眼中淡定平静:“三哥说累了?”
“嘿嘿。”兴致完了,也突然意识刚刚有多么……司皇寒鸿摸着头笑了笑,转向身旁的白衣青年,感叹道,“有个弟弟真是好啊——”
“有个哥哥也不错。”巫烨莞尔,“虽然这个哥哥有点话痨的倾向。”
“话痨?……咳咳。”司皇寒鸿低咳出声,英俊的面上出现可疑的红晕,不过很快被他掩盖了过去,打了几个哈哈后,他沉默下来,开始安静的看星空。
巫烨起身移了移,和司皇寒鸿坐得更近了,也学着他的姿势,双手撑后仰头看向头顶。
宛若泼墨的辽阔夜空上,点点星光断断续续的聚起连成一条横亘天幕的银河,从南绵延至北,或明或暗、或疏或密、或大或小的无数明珠镶嵌其中,形成一幅壮观的夜景图……
黑夜沉静凉爽,远离白日喧嚣与嘈杂,远离觥筹交错下的勾心斗角,耳目双清,通体顺畅……遥望低垂的银河,前尘往事与重生后的诸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半晌,巫烨侧头看向身旁的司皇寒鸿,只见他英俊的面容上是完全的放松,察觉到巫烨的目光,扭头对他展颜一笑,淡淡星光落入的金棕色眸子充满了无尽的宠溺。
心脏在不受控制的狂跳,巫烨低低叹出一口气,明知那不是自己的感情,却依然可以从中体会出暮寒仲对于司皇寒鸿的爱恋的十分之一二……心思百转,巫烨突然开口:“三哥。”
“嗯?”
“……你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在崇政殿前说的那一番话么?”
司皇寒鸿一怔,记忆飞转,恍惚间,那时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寒仲,高祖神威创我大胤基业,至今八十余年矣。宣文两帝更是勤勤恳恳,宽宏用忍,知人善用,经文昌五年推行变革,二十余年,致力于朝政改革、整饬吏治、平均赋役……终使我国库渐丰,内外安定……」
黑暗中,小小英武少年站在崇政殿上,手指宝座,双目瞻瞻,朗声高谈。
「终有一日,我司皇寒鸿定会登上这九龙宝座,使我胤国国库充盈、百姓富足;路无冻死、家有余财;仓廪即足、货殖兴焉!」
……
年少时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司皇寒鸿淡淡笑了,笑容萧索,带上几分悲凉,半晌,才低低出声:“记得,我从未有一刻忘记。”
随即,他又低叹一口气:“可笑当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与人世冷暖,只凭一腔热血与满腹经书,便妄想指点江山,叱咤天下……”
然而你却不知,正是那时的豪言壮语,却让暮寒仲在心中记了十年……巫烨垂眸,不知何时握紧的拳正在微微颤抖……
“那就好。”巫烨开口,脑中,暮寒仲消逝前的那句话在不断的盘桓重复,夹杂着体内此刻涌出的诸多情绪,将他一点点湮没。
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张开,巫烨的目光一寸寸在上面滑过……
“三哥的理想,我会全力相助。无论有谁妄想阻碍,我都不会让他得逞!”巫烨猛然抬头,口气决绝,灼灼盯向司皇寒鸿的双眼平静无波,然而其中蕴含的势在逼得却无法撼动。
“……什么‘妖瞳’、‘蛮族血统’都是狗屁……”俊美的面孔上浮现一抹不屑的冷笑,“那些老糊涂的言论,愚蠢可笑,三哥权当笑话,听听就忘……”
司皇寒鸿母妃是西域小国献上的歌姬,一张艳丽容颜,名噪一时。也曾得云烈帝极致宠爱,可惜后来难产而亡。而司皇寒鸿,生来异瞳,从小因此,不知受过多少鄙视白眼……哪怕至今他已战功赫赫,种种讥讽不屑,也并未因此消减。
同样的星夜,粉雕玉琢的小小孩童蜷在大殿角落,低声抽泣,一个少年抱着他,低声细语安抚,不时的揉揉孩童的头发。
落在司皇寒鸿脸上的目光渐渐没了焦点,巫烨透过眼前的人仿佛看到逝去的岁月,感悟着十年前暮寒仲的心情。
“三哥……相信我,终有一日,你会站在万人之上,君临天下。”
——那个夜晚,当暮寒仲看着那在大殿之上站得笔直的英武少年时,脑海中,便是这句话。
番外:缘起
深夜,虫鸣入耳,睁眼,星光似水洒入。
薄被盖在身上,身旁,却少了入睡之前的那个人。
南啸桓轻眨长睫,躺在床上,感受着全身清爽干净带来的舒适,轻瞥一眼,发现就连里衣,也是新换的。
七日一次,每一次,那人都是斥退所有下人,亲自拿了布巾替他清洗,擦拭,然后会细心的上药。
想起那张如玉面孔上的淡淡笑意,与眼中的无限柔情,南啸桓心中轻微颤动了一下。
那天晚上,南啸桓进去给那人禀告事情时,只迈了几步,便觉得不对。
屋内香气缭绕,味道却太过诡异,然而那人却仿佛没有察觉,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问了几句朔风的情报,便继续手中的丹青。
他站在那人身边,低头待命。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上一刻还一切如常,一下刻,那人痛哼出声,冰冷精致的容颜上,红晕满面,双眼迷茫。
他朝前迈了一步,便是这一步,导致了后来那些事的发生。
上好的狼毫,掉落翻滚,飞溅的墨迹毁了纸上的男子背影。
衣帛碎裂声、砚台跌落声、以及那人粗重急切的呼吸声,混在一起,朝他侵袭而来。
他试图反抗,换来那人毫不留情的几掌,一时之间,体内气血翻涌。
千夜宫宫主武功冠绝天下,一套惊涛掌法凌厉十分,江湖之中无人敢与其争锋。南啸桓虽为贯日阁阁主,在其手下,也走不过百招。
心中思绪飞转,不过几瞬,南啸桓已明白眼前之人应是中了春药之类的东西,然而几乎就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撕碎身体的剧痛将他贯穿。
双腿被高高架起,利器在他体内疯狂的冲撞进出,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痛哼出声,抠着桌案的关节发白,他却无法反抗。
撇去武功之类不谈,眼前的人,是他的主,是他发誓要用生命来效忠的主人。他身为属下,在此关头,献出身体,无可厚非。
后来……
他发现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
“遗情”之毒,相生相克,要解情毒,先解遗毒。而遗毒的解法,对他来说,无疑是噩梦的延续。
但,忠心无贰,奉主一生。
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信条。
尊严、羞耻之类的,早在入贯日阁那天起,已经被他如数抛弃,剩下的,只有一颗对那人的忠心。
七日之期,一年,也不过五十多次……不过五十多场噩梦而已。和那人的性命比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当时,南啸桓是这样想的。
舜玉王遇刺,他的责任,重中之重。
他本以为,那人一怒之下,也许……会杀了他的。
之前,并非没有先例。那人宠爱时间最长的那个少年,不过私底下说了几句对舜玉王的一点嘲讽与不满,晚上,便被下人们浑身是血的拖出了那人的寝宫。
舜玉王……
南啸桓知道,他对那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们并非同母所出,感情却好过玄朱宫中大多数兄弟。但是,那并非南啸桓所指。
非同寻常的意义,便是,对那人而言,宫主之位、绝世武功都可如数抛弃,只要两人相对而笑,执手相伴。
结果……事情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那人扶起他,着他带人出发去岷山寻找舜玉王。却对他失责一事,只字不提。
他越来越疑惑,这人……真是他跟随了多年的主子么?
冷然淡漠,似乎从那一日起,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一抹淡淡笑意,从容淡定,处变不惊。
快马二日,他带着十几个手下,终于赶到岷山。
横贯胤国的弘云江自岷山气势磅礴的奔腾而下,他沿着变故发生的地点,一路找下去。前几日,一无所获。然而每日从宫中传来的消息,却从未催促,字里行间,也未有半点苛责。
舜玉王伤得很重,救回他后,便一直昏迷。南啸桓护送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直到千夜宫下,舜玉王才第一次苏醒。
道谢、宽慰,入宫的一路上,还在无所谓的笑着给他将讲笑话。他……似乎有点理解,为何那人会爱上舜玉王。那般火焰,虽只是远观,他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温暖。
后来,他从暗卫那里得知,那人在舜玉王房中守了一夜。
二百鞭罚,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
贯日阁中那几年,见过的,亲身尝过的,哪一个,都与比二百鞭罚更折磨人,让人生不如死。
更别说,这二百鞭,是他该得的。
一鞭一鞭落下,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甚至听到了那人的声音。但这一次,却不是幻听。
不知为何,那人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时间久了,他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全身的血流似乎都集中到脸上,几乎烧起来……幸亏,散下的头发遮挡住。想必,那人应该是没有看见的。说出去也许可笑,他贯日阁阁主,南啸桓竟会被一人的目光注视到不好意思。
再次清醒,却是那人亲自在给他上药。淡淡的甜香从他身上传来,仔细辨认,便能闻出是那人常吃的甜点的味道。
这个味道,在那人温柔的进入他的体内时,闻得更加清楚。
他说,情事并不是让人觉得怕,而是,双方共享欢愉。
是如此么?……耳旁回响起之前,那人招人侍寝时,响彻夜色的少年柔媚的呻吟声。
一个多时辰后,他相信那人所说的话了。
共享欢愉……虽然有点耻于承认,不过,他从不会否认事实。
他确实享受到了。从一个同性的给予的贯穿中,得到了从未品尝过的无上快感。
……于是只能说,那人不愧是身经百战,技术高超么……
被那人搂在怀里,听着入耳的悠长呼吸声,南啸桓若有所思的想到。
虽然知道,这次舜玉王遇刺,那人绝不会如此简单了解,却完全没有预料到那人会以那样的方式处理。
九天殿一誓,在宫中被久久议论。就连阁里的暗卫,他也撞到了好几次。
内心有些遗憾。
可惜当日,未能用这双眼,这双耳,去看去听,然后永记在心。
回京的路途,十分遥远。一路上,刺客杀手也从未绝迹。但有那人与萧公子在,这天下便无人可动舜玉王一根毫毛。
而在那之前,所有妄想谋害舜玉王的人,都须先过他南啸桓这一关。
错误,犯过一次就足够了。
途中,又一次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望着卿颜姐和倚雷的目光,他竟什么也不想去解释。
其实,也无话可以解释。
入口的酒,清冽幽香。
忍耐……他喃喃自语。真的只是忍耐么……
共享欢愉……那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每次情事过半,他都不知道自己口中说出过多少令人羞耻的话语。细细回想……似乎……
居然有那么一点点不知缘由的期待。
绝美的碧色眼眸,最终被眼睑缓缓盖住。前不久还与那人亲吻的舞姬,软软倒在床铺上。
星光与黑暗交错下,那人神色如常,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
冲动之下开口,却无法继续问出疑问,于是只能沉默。
脑中一直回响着那人对阿九和十四所说的话。
早在那次意外发生之前,紫卫们都是知道的。没有人说什么,却在之后的暗中护卫时,悄无声迹拉开了距离。
但是为了这个,让那人的安全又了威胁,无论如何……他……
结果话还未出口,那人轻叹一声……便吻了上来。
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你和她们不同。
——你是贯日阁的阁主,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之一,是我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人……
他怔愕良久,半晌,才意识到这两句话代表着什么。
能被那人信任,能让那人将后背交出去,他南啸桓何其有幸!
而初衷……
一生奉其为主,忠心无贰!
是在变相的宽慰他么……为了那个舞姬的几句话?
虽然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但是……为何,听那人这样说,心头却慢慢滑过一股热流……无比温暖,想让人永远沉溺下去。
……
夜风轻拂上面,不知陷入何处的思绪猛然被拉回。南啸桓慢慢起身,下床,拿过放在一边早些时候被侍女送来的黑衣,穿戴整齐后,迈着步子推开门走出去。
询问了当值的暗卫,知道那人又扔下护卫的人自个跑了,便只好施展轻功,轻掠过那人有可能去的每一处地点,经过一处偏僻的小院时,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声。
收敛气息,潜到那人附近。
暗中护卫了一阵,南啸桓最终还是轻轻垂眸,仰头看了一眼繁星密布的夜空,最终悄悄退下。
37拜访
七月初三,晚宴过后第二日,云烈帝下旨,赐寰夜王府邸一座,又亲笔提写了王府门匾,加上侍女奴才百人和一堆珍玩异宝,作为赏赐。如此殊荣,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一时之间,新的寰夜王府前门庭若市,每日递贴要求拜见的臣子与文人多如过江之鲫。而巫烨,都一一接见。
反观那边搬入自己原来府邸的暮云萧,对于上门拜访的人,除却一部分旧友,也不管会得罪谁,一甩袖子,剩下的都被关到了大门之外。有年轻的官员,吃了闭门羹,为暮云萧一概不见的态度愤愤不平,开口抱怨的,便被官场中资历老的人拍着肩膀安慰,道是雍亲王自小如此,性子古怪,脾气又大,是玄京里出了名的。
虽然个性有很大问题,但暮云萧未及弱冠带兵出战,扫平西南益州叛乱,一时之间名噪天下,加上云烈帝对末弟的十几年一如既往的宠爱,朝堂之上,纵是对他有诸多不满,却是没人敢去惹他的。
因此头几天劲头过了,便再无人敢去敲雍亲王府的大门了。
七月初六,是个艳阳天。巫烨起床后,用了早饭,练了一会剑法,便带着南啸桓,漫步走着去了隔了一条街的权府。
在胤国,论起望族,曾经权左来两家各踞文武之首,自十四年前左家密谋造反被抄九族之后,这些年来,权家可谓一家独大。世间有俗语,权家出名将。云烈帝一朝,大部分的武将,都是权平生的门生。而暮寒仲当年还在宫中时,也曾和司皇寒鸿一起拜在权平生门下,学习行军布阵。
今日,巫烨便是要去拜访这位曾经叱咤沙场的名将、暮寒仲的老师——权平生。
未及南啸桓递名帖,门边的家仆见到两人,一听来意,便赶忙将人迎进大厅,奉茶倒水,好不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