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皇后朝服,朝服上金线绣的双飞彩凤在宫灯下作作有芒。她正坐在龙床上,望着锦帐顶上的夜明珠出
神。
莫非皇叔今天给安排的是皇后?
我走进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赶忙前来行礼。我示意她不必多礼,径自走到屏风后面,着宫人给
我取下外出时穿的貂裘,刷落上面的雪花。
齐雯跟着走到屏风这边来,挥退了宫人,亲自给我更衣,我想阻止,却又不知如何说如何做。我跟她,甚至
连手都没怎么碰到过。
不知道她怎么开始示好、做小伏低起来。
“皇后亲自来到朕的寝宫,不知所为何事?”我开口道。
她拿出一方干燥的锦帕,细细地替我擦拭着脸上冰雪融化后的水珠,我别过头,拉开她的手。我与女人,不
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想太过亲近,她们身上的脂粉味,总是让我想打喷嚏,齐雯贵为皇后,用的虽是最为奢
华的胭脂水粉,可那些味道还是让我不喜欢。
并且,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值得她来讨好的。
只听她状似委屈地道:“皇上,自登基以来,一次都没来过臣妾的凤仪殿……”
“朕以为,皇后自会与情人如胶似漆,巴不得朕早死了才好……”不是我毒舌,我只是想相安无事,我不过
问她,她倒管起我来了。
她一听我的话,原形毕露,举掌就要向我面上扇来,我冷冷地看向她,她的手在我脸上三寸远处猛然醒悟一
样,停了下来,又讪讪地收回手,赶忙跪下道:“臣妾一时鲁莽,皇上请恕罪!”
我俯视着她,对她没有很讨厌的情绪,虽然她曾经令我和二哥不能天天相见。她垂着头,我看见她梳得一丝
不苟的宫髻,发间垂下明晃晃的步摇,在鬓边前后摆动,耳朵上是小巧的水滴形状淡粉色宝石。
我扶着她的手肘,将她搀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小扇子似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眼角一粒泪痣,平添了许多
风情。我盯着那颗泪痣看了半晌,等我发觉,我的手指已经点上那颗泪痣,她抬起眼帘,幽怨地看着我,刹
那间,我恍惚起来。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直对她的泪痣有兴趣。因为有个人,也有一颗泪痣,只是小很多,淡很多,我一
直担心他的泪痣会不会也长成齐雯的泪痣这么大,担心会不会也变得颜色这么深。
因为我听说,泪痣是承载眼泪承载伤痛的象征。
我不希望他伤心难过。
可因为我的胆小懦弱,因为我不够痴不够疯,总让他难过心痛
也因为我的犹豫不前,令得他已情到浓时情转薄。
每次看到齐雯,我都还是希望她什么都好好地,只要她什么都好好的,那么依此类推,那个人,也可能不会
有太多的伤痛吧。
拉她一起坐下,我诚恳地道:“皇后喜欢他么?”
“他?”她愣道。
“你知道朕说谁。”
“……”她没有说话,其实我已然明了。
“何苦呢?逼自己来面对朕……朕知道皇后也是身不由己……”
“皇上……”她的眼里含满泪水,有几颗甚至滚落下来,淹过了那颗褐色的泪痣。都说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
泪水,此刻一见,果不其然,就是我这对女人不会动心的人看了,也不由心软。
她那娇颜仿若梨花带雨、海棠呈露,幽怨的眸子一凝,那仿佛绵延亘古流之不尽的泪水的象征……我若没喜
欢过秦羽,没喜欢过二哥,也许,有可能,大概会动心的吧……
“你身为女儿家,为家国,已经牺牲了太多,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委屈,甚至被逼做了许多有悖良心的事
,朕都知道。可是,男人的地位,男人的权势,不该由女人的牺牲来换取……皇后可参照自己自身的遭际,
体谅一下那些公子王孙的女儿,不是随便封了个公主,就是对她们和亲的封赏和补偿!”
“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其实是来提和亲一事?”她惊讶道。
我垂了眼帘,淡淡地道:“今年年景不好,北疆一直在边境挑起事端,其实他们早就蠢蠢欲动,又加上薄王
弃妻一事,正好有了借口,想借机挑起战争,这个谁人不知?况且朕登基才半年,尚无公主,先皇遗留的子
女中,仅玉锦是公主,她早就香消玉殒,想要和亲,只好从王公大臣们的女儿中挑选加封,谁愿意将自己的
女儿远嫁到北蛮之地?此等得罪人的差事,朝中谁不想推脱,到最后,还不是由朕这个傀儡来得罪那些王公
大臣?皇后与心爱之人誓死白头,虽宫规所制亦情比金坚,断不可能为了朕冷落后宫而来……”
她摸着自己衣袖上精美绝伦的暗绣,不知怎么的,言语开始和近了起来,甚至把不该说的话也都说给我听了
:“皇上……原来你什么都看得很透彻……他们都说你平庸说你最好控制,他们都看错了,皇上原来什么都
知道,只是不说……其实臣妾也不赞同和亲,奈何我父亲和外祖父,还有摄政王,一直暗中给臣妾施压,臣
妾根本就无意干涉政事,那些女儿家,都是大好的青春年华,臣妾实在不忍……臣妾不知道怎么办才……一
边是亲人,他们担心一旦开战,整个朝廷将是武人的天下,文官地位会一落千丈,另一边是弱质女流和敢怒
不敢言的王公大臣……”
我扶上她的肩膀,抹干她的眼泪道:“皇后做好自己就是了,朝堂上的事,你们女儿家,不必忧虑过多。你
放心,你的事,和亲的事,朕都会处理好的。”
送走齐雯,我带上流秋,微服出宫,来到了我曾经的逸王府。
八皇叔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经常在外面亲自带兵平叛剿匪,灾年近成荒,流民多,叛乱的也多了起来。大随
虽说富足,可是一到这样灾起的光景,最最下层的平民百姓,只要过上几个月,几乎都已是家徒四壁,炊无
盐米了,更有巨富豪绅,趁机圈买土地,赶走佃户,又囤积居奇,垄断粮价。什么都乱了,皇叔在外处事也
是多有危险近身,所以把留在我身边看制我的精锐护卫也都抽走了,我也乐得轻松出宫。
在我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我去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流秋看见也吃了一惊,是秦汤。
当初景王身死,父皇一直派人缉拿他未果,是因为我一直暗中传消息让人护着他在外奔逃,直到我被封王赐
府,我又暗中将他接到王府来居住,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加之秦汤此人本就不是愚钝之人
,他其实机敏得很,所以父皇直到驾崩,都未找到过他。
不是我对父皇不忠,是因为秦汤此人,为大随所做的,为这个江山所立的汗马功劳,不容磨灭,无论于公于
私,我都不愿意他死。
他正跪坐在一盆炭火前,研读兵书,地上甚至有他用木炭推演的阵形。
我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他一愣,起身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堂堂帝王,向落魄的老夫下跪,老夫可承
担不起!”
“我想尊你为义父。”我望着他的眼睛道。
“苟延残喘之人,哪敢……”他顿了一顿,把兵书一合,蹲坐下来道:“也罢,承你掩护,老夫才不致命丧
了黄泉。需要老夫报答的时候到了吧,说吧,要我做什么?莫不是要打仗了吧?别跟我来那些虚的,老夫恶
心那些。”
“我希望你能去统领景王旧部……”
“呸!你想要我死容易,不必把我推到那些人面前。”他把兵书往地上重重一拍,怒道。
“秦将军,我现在并无实权,无法解除先皇对你的缉拿令,更无法恢复你的兵权与爵位,眼下,又不能明着
召集将军你的旧部,所有的兵力,除了景王旧部,都在太尉手中掌管,直接听命于摄政王——我的八皇叔。
如今边境兵犯我大随,八皇叔他们主张和亲,为争实权,不顾外患。我唯一能调动的就是杨文绍暂代统领的
景王旧部,而杨文绍毕经验不足……还请将军能够放下私人恩怨,将家国危难放在首位。”我恭敬地一一陈
述道。
“罢了,只要你能保证杨文绍能与我平心静气地合作,我是没关系了。只是,虽景王旧部有大约举国一半的
兵力,可要出兵,还是得通过朝廷拟准,只怕……而且,仅这些兵力,加之老夫就算厚脸自比廉颇,也已老
矣,实在有些……”秦汤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自谦了起来,少了许多气盛和目空一切。
“你放心,你只要化名在军中治军练兵,偶尔处理一下边境骚乱,我相信,不到开春,战争应该不会那么快
打起。我也尽量……争取到实权,予你以后援。将军行兵打仗那么多年,该知道什么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
受吧?若有紧急情况,大可先斩后奏。”
“哈哈哈……小子,你比你父皇还要自信我不会背叛么?”
“不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道理,我只自信,将军不会背叛大随子民百姓……”
秦汤摸着胡须在炭火的光芒下笑了,道:“老夫虽痛恨你父皇,可你父皇也着实叫人敬佩,老夫犯了事,他
再怎样愤怒,都没有让怒火波及到老夫的家人……就冲着这一点,老夫就再为你拼一次!”
末了,秦汤望着炭火,声音有些低沉地道:“老夫的一双子女都已……只剩一外孙,还望皇上贴心呵护。我
愿意为你出马,也是为我那可怜的外孙,积一点福气。”
“你放心,元宏比我自己还重要。”
第65章
我连夜修书给杨文绍,交给秦汤,着流秋秘密护送秦汤出上京城,直抵景王旧部。
做完这一切,回宫休息了几日,顺便废后赐婚,弄得宫中人仰马翻,皇叔在下京刚刚平定一起叛乱,来不及
收拾稳妥后局,就匆匆还朝,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可此事经过了齐雯自己同意,她甚至自己教我用‘无所
出’、‘不育’、‘善妒’来作为名目,看来她对她的那位心上人真的是爱极,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都要和
她在一起。
我也乐得成人之美,赐婚并且给她的心上人加官进爵,这些都归礼部尚书操劳了,他也没法拒绝。
她的外公当朝太尉也不好多做勉强,因为齐雯教我用的名目实在是太狠了,他们内心也很清楚我和齐雯的相
处模式,所以不作过多抗议,这废后的事情就落实了。
只是在宫里宫外人的眼里,我成了大随第一脓包皇帝……
让皇后给戴了绿帽,还成全了皇后,甚至还给那个给我绿帽戴的男人加封,他们都认为我有病,懦弱得不能
再懦弱。
我只是想多一些支持我的人,少一些仇恨我的目光。而且,丝毫不避讳地讲,这样一来,至少,我打破了他
们那凝聚成一团的力量。齐雯是个典型的女人,只想要儿女私情,她会感激我,和他的丈夫一起。虽然他们
的力量现在还很微小。
八皇叔点着我的鼻尖额头训斥了整整三天,好像我如此脓包的行为,让他的面上也很无光一样。他坚持要求
我重新立后,可我的后宫,除了宫婢,几乎已经无人了,那些个他们从前抬进我寝宫的女人我又从不曾动过
。
“朕不需要立后!”我在朝堂上第一次大声吼了出来,当面顶撞摄政王,并且宣布,我也不需要子嗣,将来
立其他诸位皇兄皇弟们的世子。
百官在下面窃窃私语。
“皇上,依照惯例,从无立兄长之子的道理。皇上废后的事情,已经是任性妄为之举了,臣等决不能再任由
皇上一错再错了,必须立后,好让我大随阴阳调和,乾坤清朗,也让此等福泽恩惠于大随子民,读过严寒的
灾年。”八皇叔四平八稳地道。
虽然他仍旧控制着我,一些大事均由他点头同意才能施行,但是他已不敢像从前那样,对我声色俱厉,甚至
动手打我了。
我也不再害怕他,我已经孤注一掷了,就算他灭了我再选别的傀儡,也无所谓了,因为我看得出,皇叔虽然
对权力有很执着的欲|望,但是对黎民百姓,他是丝毫不敢疏忽的,要不然也不会亲自出马剿匪。
这样我就是死,也能放心了。
所以我再也不怕顶撞他了。
我还是坚持不要立后。
皇叔站在龙椅左边第一位,用郑重的声音道:“皇上,您大可以选择立诸位王爷世子,但是诸位王爷都已故
,那些世子加起来有五六个,你立哪一个才是?况且皇上似乎忘了,诸位王爷是怎么去世的?是在家中被刺
,皇上似乎还忘了,曾有实权的丞相大人,是怎么死的?皇上更忘了,臣也曾遭人伏击,受过重创,几乎丧
命,一切威胁皇上地位的人,都已遭到惨无人道的毁灭,如果皇上执意要让那几位世子也遭此厄运的话,臣
不再多话。”
原来这就是皇叔不再对我疾言厉色的缘故么?
有人在暗中为我排除威胁?
可是那几位皇兄平日里都呆在府邸内,从无作怪,也说不上什么威胁啊!莫非是?皇叔曾多次扬言要换掉我
让其他人作傀儡的缘故,诚然,要换掉我,我就必须得先驾崩了……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原来如此复杂……
整个朝议,最终还是以八皇叔的意见作结,我还是得立后,由八皇叔代为监督选妃。
退朝时,我甚至听到有的大臣小声嗤道:“刚开始还以为今日皇上是先帝俯身了,与先帝一模一样的,都一
幅目空一切,仿佛能只手遮天的神色,到了后面,却又被打回原型了一样,姜还是老的辣啊,摄政王……”
哎,没功夫去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
我一回书房,就见流秋和宫商都在。
他们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我坐在御案前查看皇叔已经批好的奏折,甚至还有一叠不甚重要的奏折,现
在皇叔都分派给我亲自批阅,我都快批阅完了,他们还是站在那边不说话,只是目光看着我,状似怜悯。
“说吧,我又有什么厄运临身了?”
他们俩互相看了一眼,又都沉默地看着我。
我笑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默契了?莫非是……好,我给你们赐婚!”
一听我这话,他们俩都是一退三丈远,宫商苦笑道:“皇上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流秋估计连什么是喜欢
人都不知道。而奴婢,皇上明知道奴婢心里的痴心妄想。”
“那倒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说啊,不要在这充两只蚌壳……”
宫商走过来,替我磨墨,她糊涂了,我的砚台根本就是摆设,我用的是朱笔!她一边磨一边小声地问道:“
皇上还爱他么?”
“他?”我顿笔望向她。她神思闪烁,樱桃小口开开合合,却吐不出几句话来。
“就是……他啊,薄王……”
“哦……宫商,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你,你本来没有喜欢上他,可是他招惹你,你开始喜欢上他了,抛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