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拓一个翻身坐起,一把将休景抱住。休景的话让他无地自容,这些年牺牲的人们还少吗?单单是与他一同夜闯王府行刺逝去的伙伴,若是自己苟且偷生,死后也没脸去见九泉下悲壮的亡灵。
他紧紧抱着休景,忍住满腔的悲哀,坚定道:“是我错了……我定将不辜负休景……用我的血肉兑现当年的诺言,从此世上只有红玉人,再无昆山奴。”
“大人……”休景破涕为笑,颤颤巍巍伸出手,想环住司徒拓的腰身,顿了顿只是将手放在他的腰侧。司徒拓腰板僵硬,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休景凝望着司徒拓的眼睛,微笑:“我本以为我是一片落叶,孤苦伶仃死了变作一抔泥土……从此不用苟延残喘着……直到遇到大人,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不敢奢求,只希望能伺候在大人左右……如今听到了大人的心声,休景惶恐不知该如何回应……其实我是开心的,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便是大人,为了大人我可以放弃生命……可是,如果我变成了大人的负担、绊脚石,那我宁肯死去……大人,休景不敢奢望大人的情感,也负担不起大人的垂爱,休景只想这样静静地守在大人的身边服侍大人,我便知足了……对不起……我辜负了大人的好意……无缘今生……但愿来世吧……”
“……无缘今生……但愿来世吧……”顿时五雷轰顶,剩下的话语司徒拓已经听不见了,他只知道他的休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他,他不知道脸上应该保持怎样的笑容,也不清楚此时他到底是怎样的面容,他只能强扯嘴角‘嘿嘿’干笑两声,而后倒在床上假装睡觉。
休景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轻轻的躺在一旁合上双眼睡去。
第二十章:红玉国那些不得不说的往事(一)
先帝年制三十年,昆山红玉国发生了最为惨烈的暴动。被奴役的昆山奴大规模有计划的被集结起来对抗官府,遭到了官府的镇压,两方对弈时官府才发现这些昆山奴武器精良,竟是有备而来。一打就是一个来月,双方死伤无数,红玉国的父母官巡检大使快马加鞭向朝廷求救,还没等到救兵来到,巡检大使便被冲进官府的昆山奴们活活打死。此事传到了朝廷,一片混乱。
有人上书,干脆直接派兵灭了那些昆山奴,迎得一片叫好声。却也出现了反对的声音,便是当时的太子太傅司徒月松大人。司徒太傅上书请命,主动请缨前往昆山红玉国。
为此皇帝苦苦思考了三天三夜,迫于无奈,决定派遣司徒太傅前往昆山红玉国。
那一年司徒拓十九岁,虽然有一半的红玉人血统,却第一次踏上自己的另一个故乡。一路上他都板着脸,盯着自家的老爹。司徒太傅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问道:“臭小子,你干什么恶狠狠的盯着我。”
司徒拓咬着牙齿道:“我听说红玉国已经一团糟了,那些昆山奴儿见了朝廷官员就是往死的整。你是成心带着我去送死吧,臭老爹。你是一品大员,太子太傅。你却自己上书要去做那巡检大使,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谓巡检大使,即是治理红玉国的父母官,不过才三品而已。一品大员甘愿做那三品父母官,你是怎么想的呀。”说完气呼呼瞪着自家老爹。
司徒太傅倒也不介意,丹凤眼微微眯起,摸着光滑的下巴,薄唇轻抿,笑道:“你生得怕不是这股子气吧,小子,你是不是不愿离开京都,不愿离开太子身边。说来奇怪,我今日怎么没有见到太子,按理说他应该前来送行。”
一句话戳在了司徒拓的痛处上。脑子里又闪过宋祺的嘴唇,软软的贴在他的唇上,一个冷战,司徒拓脸色变得铁青。
其实,宋祺吻他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幕画面。那一幕画面在他心中隐藏了很多年,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司徒拓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懂事的时候起只见过母亲的牌为。作为昆山奴,进不了家族族谱,死后也只是在一间偏房供着一个普通的牌位。司徒拓对此有些生气,他虽然没有见过母亲,没有深刻的感情,但是人死了怎么可以连一抔黄土也没有,清明时节连个烧香祭拜的坟冢也没有呢。
而且,母亲死后,司徒太傅忙于政事,再未续弦。没有娘亲疼,所以司徒拓从小就很是寂寞,有时候晚上电闪雷鸣,他却寻不到父亲的影子,多半的时间都是去宫里处理要事去了。
通常司徒太傅都是被传召入宫,有一次,皇上心血来潮偷偷出宫来找司徒太傅。
也就那么一次,司徒拓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为何自己老爹不会续弦,只因为他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人。那天晚上,半夜无趣,他偷偷跑去了自己老爹的房间,没有人。他心里纳闷,这么晚了,父亲和皇上会去哪里。他突然想起了书房,那里有一间卧房,父亲经常会办公到深夜,然后在那里留宿。
其实,司徒拓只是随便走走,并不想发现这个秘密的。可是等他发现时,他说不出话,挪不动脚。他只能捂着嘴透过窗缝看着床上云雨的两人。
那时候他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翻云覆雨图强烈的印在了脑子里。他悄悄地跑了,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其实他并不觉得恶心厌恶,只是很长时间都纠结一个问题,那便是为什么他的老爹要被压在身下。他甚至咬牙恶毒的想,老不休的皇上,你今日压着我爹,他日我便要压着你的儿子泄恨。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了。
后来再一次见到宋祺,当宋祺将他推倒在床上亲吻抚摸他时,这个念头猛地一下迸出脑海,他一个翻身压住了宋祺,伸出舌头猛舔,让身下的宋祺颤栗不止,最终赢得了人上人的地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这时,他还刚刚离开京都,陪着父亲去哪遥远陌生的地方,一路上还在纠结宋祺莫名其妙的一吻,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司徒拓随着司徒太傅到了昆山红玉国,成了一名闲散人员。半昆不能为官,司徒拓终日无所事事,某日他的老爹给了他一块令牌,一看,原来是衙门铺头总管的带兵符。他拿着带兵符顿时精神抖擞,旋即目光又黯淡下来道:“半昆是不能参与衙门事务的。”
他一脸苦瓜相,他老爹倒是悠闲自得,修长的手指拿着小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杯中的茶叶,不屑道:“天高皇帝远,这里你老子说了算。给你你就拿着,谁要是敢为难你,你老爹可不是吃素的。”瞬间,司徒拓下巴掉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自家的老爹,心里暗想:我一直以为你是吃素的,感情是我走眼了。
于是,闲散半昆司徒拓成了巡监大使手下的一名捕头长,一上任还是个带长的,你说牛逼不牛逼。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光,司徒拓兴奋地想,终于不用陪着脸皮读书,终于可以挎着刀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了。
遇到严休景的时候,司徒拓刚刚从捕头长升为侍卫长,手下十几个捕头长,每个捕头长手下又都有几十个捕头,出门人前人后,倍儿有面子。某天,他奉命追查赵老板酒楼的偷窃贼,查了好几天,有人提供线索,说看见那个小贼跑进了南边树林里面的山神庙里面。司徒拓没精打采唤了一声:“兄弟们,跟我上……”
其实赵老板的酒楼不就是丢了两只烧鸡,至于报案吗?司徒拓很不爽,却没有法子,人家报官,你就得为民除害。可是,到底谁是祸害呢?
手下王捕头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番话,司徒拓恍然大悟,“因为那个小偷是个昆山奴,就是赵老板自己家的,那小奴隶长得可标志了,那个老骚货舍不得,指不定弄回去怎么玩死小奴隶呢。”
司徒拓听着,心头沉重,脚步移动困难起来。
一行人来到了山神庙,时间已经是傍晚,天边的云彩孤单苍凉。几十个挎着大刀的老爷们闯进去,只看见一个面貌异常清秀的瘦弱少年,怀中正抱着一个干巴瘦的小孩。两个人身边放了两只油纸包裹的烧鸡。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小孩不过七八岁。
闯进了一屋子人,少年只是抬眼瞟了一眼,好似跟自己无关。他打开油纸包,掰了一个鸡大腿,撕了肉往怀里的小孩嘴里塞。
小孩脸色青灰,紧闭着双眼,半张着嘴,不一会便被塞了一嘴。少年只是低着头,全神贯注的往小孩嘴里填鸡肉,塞不进去了就用手指捅一捅。
司徒拓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去喝道:“这孩子根本不想吃,他已经睡了,你不能等他醒了再喂他吗?”
一声大喝唤起了少年的注意,他抬起头,望着司徒拓。司徒拓一瞬间有些恍惚,那双看向他的红色眼眸清澈的好似一汪湖水,霎时间将他淹没。他承认,他第一回看见这么好看的人儿,美得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美玉,只可惜是个红眼珠的昆山奴。
少年看着他喃喃道:“这是我的弟弟……他不是睡了……他死了……他不过是偷吃了赵老板儿子丢弃的一块肉饼,却被绑起来让他的狗咬他……我抱着弟弟求医,没有人理会我们,因为我们是奴隶……”他抬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众人,问道:“奴隶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呀……”说完眼泪滴落下来。
司徒拓一惊,仔细一看,小孩青灰的面皮上已经浮现了些许尸斑,的确死了一些时辰了,只是光线暗,没有注意罢了。
少年又低下头往尸体嘴里塞肉,喃喃道:“弟弟挣扎了一天一夜,他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烧鸡,我让他别睡等着,可是他不听话……我要喂他吃完,我听说饿死鬼只能下浮屠地狱,没法子轮回的……”
尸体的腮帮子已经被鸡肉塞得高高耸起,司徒拓看着毛骨悚然,一把拉住少年的手,一个手势,一旁的手下冲上来将尸体拖到一旁。
少年不停挣扎,伸着手去够,却被司徒拓钳制住。他转头看着司徒拓,一双眼睛血红,哑着嗓子骂道‘狗官’,一口咬在司徒拓手腕上,鲜血溅了出来。
司徒拓吃痛,反手就是一巴掌,那少年就像布片子摔到了老远,站也站不起来了。那少年双眼红彤彤,面貌又引人怜惜,趴在地上边咳嗽边哭泣,司徒拓觉得自己哪里像是一个除暴安良为民除害的行侠仗义人士,活生生就是一个欺善怕恶地痞流氓分子。年少的他只觉得一腔热血腾的一下燃烧起来,一股子愤恨直冲大脑,眼睛‘咻’的一下红了。
他甩了甩疼痛的手腕,走近少年蹲下身子,少年身子抖了抖,往墙角缩去。
“你抬头,看着我。”司徒拓放缓了声调说。少年很是听话,乖顺的抬起头,一瞧见司徒拓暗红的眼珠子,眼神轻颤,惊讶的张开了嘴巴,也忘记了流泪。司徒拓抬手抹去他脸颊上泪水染花的泥污,安慰道:“生离死别谁不伤心呢?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把自己弄得生不如死的,你弟弟在天之灵也没法安息。”他放缓了音量,声音只有少年能听见,道:“你看我,虽然是个半昆,却可以使唤大青衙门的捕头,这难道不是活下去的希望吗?虽然我也明白,他们不过是畏惧我爹的权威,但是请坚信,终有一天昆山人是可以自由的,鸟飞鱼游的天地畅行,这一天是会来到的。”
一席话明显振奋了少年的意志,颓废的眼眸霎时间闪耀起璀璨的光辉。他望着司徒拓,嘴唇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笃定的点头,对与司徒拓豪言壮语给予了支持肯定。
司徒拓拍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起身对手下说:“带回去由我爹处理吧。”
捕头们走上前,一个拎起少年,两个抬起尸体,踩着落日回衙门复命。
那一年司徒拓刚刚十九,来到红玉国刚满一个月。那一年严休景满了十五,却是生不如死的十五年。
第二十一章:红玉国那些不得不说的往事(二)
司徒太傅,不,现在是司徒巡检正被自家儿子堵在上堂的路上,进退不得。司徒太傅今年才三十八岁,得子较早,所以两人站在一起,哪里像是父子。司徒拓年纪虽小,却已经长得五大三粗,牛高马大的,好在一张脸还算英俊,若是贴上络腮胡活活像一个强盗。
司徒拓挺着腰板,俯视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老爹,双手叉腰恶狠狠道:“我要留下那个少年……”
司徒巡检摸了摸干净的下巴,一张小白脸露出严肃状,细长的眼睛看了看自己儿子腰间的跨刀,往上一挑:“小小侍卫长胆敢要挟朝廷命官,活的不耐烦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这侍卫长是没有朝廷任命的,是本官开了后门让你当的,胆敢在我面前耍威风!”
司徒拓明白,自己的老爹长得文弱,却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硬货,立马单膝跪地报上双拳乞求道:“那少年命苦,已经死了一个弟弟,若是将他送还赵老板,他会被活活打死的。这年头人命不如两只烧鸡,老天没有天谴,只能靠大人明断了。”
司徒巡检叹了一口气扶起自己儿子叹道:“这里没有外人,别来这些虚的。孩子,爹知道你心地善良,爹何尝不想帮助他,可是……那赵老板是国舅爷家里的近亲,为了一个昆山奴得罪他实在划不来的……”
话还没有说完,司徒拓怒喝一声打断他:“你儿子身上也有昆山红玉人的血统,你干脆也将我送去当卑贱的奴隶算了!”说罢气愤转身,往大堂走去。
司徒巡检快步赶上,一把拉住他道:“做什么?”
司徒拓气愤道:“大人不愿帮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想去将那赵老板的肥头儿子打成猪头,才能泄我心头的恶气。”说罢摔开司徒巡检的手。
“我救他……”,司徒太傅对着司徒拓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这臭小子就是我的克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蛋儿子,哪有半分的聪慧,我看你才是一个猪脑,做事情从不经过脑子的。”
司徒拓一个转身,将老爹抱个满怀,嬉皮笑脸道:“我就知道爹最好了。”司徒巡检被他熊抱喘不上气,脸颊微微发红,挣开了儿子的怀抱,理了理官服才挺着腰板向朝堂走去。
司徒拓趴在门缝往大堂里面瞧,只见自己老爹往堂上一坐,手一甩,惊堂木‘啪’的一声巨响,甚是威严。
其实司徒巡检一般不会断案,他是头头,下面自然有管理办案的,追捕的,只是赵老板不是后台硬吗,若不当回事,他能轻易罢手吗。
赵老板站在公堂下,朝司徒巡检行了一个礼。这个胖子还不傻,老早就听说过新来的巡检大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还听说过关于这个白净大人与天子之间暧昧的传闻。所以,能不得罪自当不得罪。
赵老板扬起肥嘴笑了笑道:“大人真是好本事,这么快就捉住了那贼。”
司徒巡检微笑:“那小偷是赵老板家中的奴隶。”
赵老板跟着笑:“那个贼人正是我府上逃跑的昆山奴。”
司徒巡检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面色为难道:“不是一个贼人,而是两个。本来这是赵老板的内部事,可是那贼人其中之一丧命归西了,变成了一桩刑事案件,赵老板还要配合本官捉拿了杀人凶手才能将那昆山奴物归原主。”
赵老板面皮一抖,笑容不在,道:“那大人想要怎么查?”
司徒巡检卖起了关子,扶额叹气,“难办难办……”抬起头换上笑脸对赵老板道:“这样吧,委屈赵老板随本官内室商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