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身依然是赤裸的,没有人会来为他穿上衣裤。齐襄借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光低头看去,被细绳缠绕的地方半
挺立着,淋着雨水,还能感觉得到一些痒意,也就是说,至今还是完好的。
齐襄苦笑,庆幸自己暗中在手腕上多绕了一圈绳索,要不然按赵佑的计划,自己早就废了。
笑完了又开始担忧脚上的烫伤。
一大桶滚烫的热水……齐襄还能回想起昏迷前,那种几乎要死去的剧痛,而烫伤并不是容易医治的伤,接下来
走路怎么办?赤脚,又得不到良好的医治的话,万一溃烂了怎么办?如果这双腿,就此不能走路了,那接下来
的十年,又如何能熬过去?
夜色深深,大雨滂沱。
此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第四章:雪晨
鞭子挥了下来,他跪在那里,没有躲,只是闭上眼,低声唤了一句:“……主子!”
然后,等着早已习惯的疼痛袭来。
可这次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
他只得无奈地睁开了双眼。
望着床边的青幔发了好会儿呆,海陵才恍然回神,原来自己是做梦了。
室内寂静,八角错金小铜炉中幽兰的熏香透过帷幔飘进来,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清甜。外面似乎是下雪了,雪
压竹枝,偶尔能听到竹枝折断的声音。天还未亮,海陵却睡不着了,便披了一件毛茸茸的狐裘,起身下床,绕
过火盆,卷起竹帘,推开了向着竹园的窗户。
果然,园子里一片银妆,竹叶上积了雪,更显得葱翠欲滴。海陵并不是风雅之人,此时心中便想,若是齐襄还
在,定会喜欢这一园子的风景吧。齐襄一向是喜欢萧家的宜竹园的。
也不知齐襄此时是到哪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以前的事情。
海陵倒没有想去刻意遗忘安乐山庄的那些过往,但也没有时刻提醒自己牢记当日的艰辛和苦痛。他并不想去恨
齐襄,也因此,只把那段时日,当成平常的过往,齐襄有错,自己也有错,如此而已。
如今在家中安心静养,衣食无忧,又继承了萧家的家主之位,平日里也算忙碌。爷爷假死之后,他又袭封了晋
平侯的爵位,还领着禁军左卫忠毅大将军的俸禄,时不时宫中又给赏赐,可谓风光无限,圣眷正浓。
身上心中,齐襄所刻下的累累伤痕,似乎也都消退了。只有海陵自己,和他身边极亲近的几人,才知道齐襄在
他身上烙下的,是不可磨灭的印记。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带着清晨的气息。
海陵在冷风中清醒了些,便又关上了窗户。
要是被萧纹知道他一大早开窗吹冷风,恐怕又要念上大半天了。他苦笑着躺了回去,垂下眼帘回想刚才的梦境
。梦里做错了什么事,让齐襄如此愤怒,他已经记不得了。可是绞了铁丝的皮鞭的滋味,他不去想也仍如刻在
肌肤中一般清晰。那五年,几乎没有一日不是带着伤干活的,海陵如今想来,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够熬过来。这
几乎是一个奇迹了,如果没有陆越亭的伤药,如果没有,芷柔的牺牲。
海陵低声长叹。
就是因为对芷柔、对二哥李如珪的愧疚,让他再也无法、与齐襄和好如初。去年年底在天牢里,他对齐襄说了
原谅,却没有说,他不会再接受,齐襄的爱意。所以他沉默地看着他流放炎州,所以他刻意,埋藏了心中的担
忧。
只是,还是会做傻事啊。
海陵苦笑着支起身体,靠着床帏的小枕唤道:“苏岩。”
黑影从梁上飘下来,在他床前跪下,“大人,属下在。”齐襄走后,齐襄手下的那一批暗卫,本来是依着齐襄
的命令要叫他主人的,海陵硬是不让,说只有襄殿下才是你们的主人。最后,才由苏岩领头,叫了他“大人”
。
苏岩一直是在他身边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他命令苏岩去做了一件……他萧海陵所不能做的事情。
“苏岩,齐襄他……到哪儿了?”他问道。
苏岩跪禀:“十日前已经进了北邙。”
“十日前?”海陵皱了眉,“你们的人没有跟随?”
“禀大人,我们在靠近北邙的地方,察觉到有另一队人马暗中监视。我们不敢打扰主子,也不想暴露,就给主
子留了暗号。”
“齐襄怎么说?”
“主子让我们所有人都撤回来。”
“你们真的回来了?你们?!”海陵惊怒。
“是的,大人。”苏岩抬起头,直视着海陵道,“大人您说过,襄殿下才是暗阁之主。”
他奉海陵的命令,自齐襄出城之日,就让暗卫们暗中跟着,可是光跟着又有何用呢?主子挨打受辱,都只能眼
睁睁看着,不能出手。要是按照苏岩的本意,早就半途劫了主子,走得远远的了。如今却是,海陵命他跟着,
齐襄又不许他们出手,于是光是跟着看着,暗中盯着,让兄弟们又气又憋闷,却又无处发火。
既然进北邙山的,只有寥寥数人,齐襄也明令他们不要再跟随,以防暴露,他便命令一半的下属撤了回来,另
一半,则绕过北邙山,去炎州等待齐襄一行的到达。
海陵被反驳得无话可说,只好先命令苏岩退下。
隔了两日,海陵仍是不放心,便打算叫苏岩命令暗阁之人进北邙,重新跟上齐襄所在的流放队伍。结果还未等
他吩咐,宫中先传来诏令,命他即刻觐见。
海陵无奈,只得换了一身公服,随着禁军侍卫进宫去了。
过了朝阳门,侍卫退下,换了宫女。眼看着就要到后宫的范围了,海陵不由停了脚步,谨慎问道:“请问,陛
下是要在哪儿召见微臣?”
领头的宫女掩扇而笑,“萧侯爷,您到了就知道了。”
“姐姐不能先透露一二么?”他见领头说话的宫女年长,显然是有品阶的女官,便换了一种称呼。
宫女摇着团扇,同时摇头道,“这可不行,陛下特意吩咐了,要给您一个惊喜。”
见她如此作答,海陵也不好再问了,只是心想,别是惊吓就好。
于是一路行去,穿过了四季如春的宜春湖,再向右拐,通过架在湖面上的九曲廊桥,进入湖中的一个小岛才停
步。海陵仰头望了一眼宫门上的匾额,不由泛出一丝苦笑。
涟漪宫,薰风殿。
据说是前朝一位痴情的皇帝,修给南方来的妃子的寝宫。前殿后寝,两侧建有配殿,东配殿是欣赏歌舞之地,
而西配殿则是……焚香沐浴之所。
妃子怕冷,因此才在这宜春湖上,垒石成岛,建了这一座宫殿。妃子爱干净,所以又引了温泉入湖,造就了这
个恒春之地。
而本朝以来,薰风殿并不住人。涟漪宫彻底成为了皇家休闲沐浴的温泉宫。
大冬天的,皇帝陛下在温泉宫召见臣子……这传出去算是恩宠呢?还是侮辱?海陵的苦笑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宫女进去禀报了一声,出来说:“陛下在西殿的池子里,萧侯爷您直接进去吧。”
海陵点了点头,推开虚掩的宫门,踏入了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踏入的内宫禁院。宫女方才说这是一个
惊喜,确实、确实是太惊喜了,惊喜得他都觉得承受不起。
前殿空旷,通往西殿的门后垂着数重织锦厚毯,锦上的图案是千篇一律的九龙四凤,也是,皇家气象嘛。他穿
过厚厚的帘子,顿时氤氲的水汽弥漫而来。而此时离皇帝所在的温泉池子,还隔着六七重绛紫色半透明的薄纱
,只隐约看到个人影。
人影动了动,显然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海陵,进来。”
海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靴子。黑色的棉靴,踩在温润的白玉石上,是那么格格不入。
只有妃子们洁白的双足,才能与此地白玉相配吧。
海陵不知怎的,脑海中冒出了这个突兀的念头。
“海陵?!”那边的声音焦虑起来。
海陵连忙敛神,端正地整理了仪容,才大踏步地跨了进去。
“禁军左卫统领萧海陵参见陛下。”
皇帝微楞,随即开怀笑道,“行了,起来吧。朕像是正式召见你的样子么?”
“……不像。”
“既然不像,你行什么大礼啊?”齐昭浮水至海陵跟前,在水中抱膝而立,“啧啧,还穿这么正式,看来传令
的郑统领该发配到漠北去放羊了。”
“陛下,不是郑统领的失误。”
“哦?那就是你的错了?”
“是微臣的错。”海陵微微抬头,看着池子中的皇帝,“微臣以为,陛下召见,必然有要事相商。”
“没有要事朕就不能找你了?”
“臣没有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
“算了,确实没什么事,朕也不为难你了……把那些累赘都脱了,下来。”
“……”
“怎么,不想下来?”齐昭见海陵纹丝不动,便主动伸手去拉,却不料海陵使了千斤坠的力道跪在那里他怎么
拉拉都拉不动。
齐昭心中不由冒了点小火,撤回手冷笑道:“朕倒奇怪了,卿如此举动,是要为小襄儿守节不成?”
第五章:新伤
海陵……海陵……
母妃……海……陵……
他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听得守在他身边的汤文玉都深深皱起了眉。汤文玉知道齐襄是谁,但并不知道齐襄在
敬王谋反案子里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只以为,齐襄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只是站错了队,才遭遇了今天流放炎
州的命运。
汤文玉并不怨恨朝廷,也不怨恨父亲的错误选择。自小跟随着父亲,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早熟的他很早就明白
,政治斗争的残酷之处。之前他也很多次看着父亲帮助敬王,将敌对大臣一家都送上死亡之路,其中有一家的
小公子,还是他的好友。或许正是好友的忽然死亡,让他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当然,在父亲听到敬王失败的消息、用一把利剑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也哭过。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后来禁军来家中抓人,后来他被投入了大牢,再后来,踏上了流放炎州的漫长旅途。他平静的、以接近冷漠的
态度接受了这一切厄运。除了,路上被人强暴的时候。
但就算遭遇那样的不堪,汤文玉也只是背后擦眼泪而已。他想活下去,他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也就没有强硬反抗的念头。何况,也目睹了齐襄反抗的下场。
出青都之时,汤文玉就发现了队伍中的齐襄。当时齐襄还在拿着玉玦傻笑,他便悄悄地观察他,静静地注视他
。
于是目睹了齐襄的诸多惨烈。
于是不知不觉,生出了一点点不忍之心。
于是在这次齐襄昏迷不醒的状况下,主动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
如今齐襄已经昏睡两天了,高烧不退,说胡话,翻来覆去的只会念叨这几个零碎的词语,汤文玉心中便十分焦
虑。焦虑之中,又含着好奇。
海陵,是指萧海陵么?萧家那个出色的孩子?
汤文玉记得父亲提过萧海陵的名字,父亲也曾叹息着摸着他的头道:“文玉你若也能从军就好了……”
可他不能。他自幼身体孱弱,光是读书写字就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
但从此,他记住了萧海陵这个名字。
后来年纪日长,也有了一些朋友,便从各种渠道,听到了不少有关萧海陵的传闻。其中就包括,权臣之孙与贵
妃之子,那一段不容于世的畸恋。他也风闻了萧海陵在云州被那位尊贵的皇子殿下折磨得半死的消息,这个消
息在私下隐秘地流传着,朋友们都在暗自叹息摇头,为萧海陵不值。汤文玉则在想,能让身为武将出身世家的
男儿,心甘情愿被折磨的那位皇子,是怎么样的三头六臂?
后来见到了齐襄,觉得齐襄除了盛气凌人、不懂得在屋檐下低头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到底是哪一点,
让那位海陵痴情不移?
汤文玉摸着齐襄昏睡中的脸庞,不由出神了。
齐襄昏迷的时候,这一支小小的流放队伍仍是在赶路,仍是走到荆棘丛生的北邙山中。而昏迷中的齐襄,是被
困在那辆运货的马车上,随着崎岖的山路颠簸前行。
汤文玉跟在马车后面,随时随地关注着他的情况,休息的时候,则悄悄喂他一些水,除此之外其实也没啥可做
的了。
汤文玉向屠安——那个看上去还和善的衙役讨过药物,他确实是担心齐襄昏迷着,就再也醒不来了。结果屠安
说不用,齐襄不会死的。他只好作罢。
第三天齐襄睁开了双眼。
汤文玉“啊”了一声,赶紧上前问道,“饿么?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睡了好几天了。”
齐襄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他便解释道:“前几天那晚上你淋了雨,所以就发高烧了。是李二爷叫屠爷和我把你拖回来的,你一直没醒。
”解释完了又关心地问:“现在怎么样了,好一点了么?”
前几天晚上……
齐襄忽然明白了过来,挣扎着要从马车上爬下来。
“等等,等等,我帮你解开绳子。”齐襄是被麻绳捆在车上的,汤文玉急忙七手八脚地帮他解开。
再小心地扶他下了马车。
脚一沾地,齐襄就痛得忍不住轻呼。他咬咬牙,硬是赤脚踩在地上,在汤文玉的搀扶下,蹒跚地向前走着,很
快,就痛出了一身冷汗。
汤文玉看他脸色发白,轻声问道,“还是坐车上吧,好不好?你脚上伤的很重。前面拉车的是我家何伯,他不
会怪你拖累大家的。”
“……”
“我前天就问过屠爷了,他们也让你好好休息,把脚上的伤养好,不然,或许将来就走不了路了。”
“不了,我能走。”齐襄仍是摇头。
大概是看到了这边的状况,屠安走过来道,“既然叫你上车就上车,何必要自找罪受?”
“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不是可怜你,是为了大家好。你真死了或残废了,我们可不好交代。”
“什么?交代?”齐襄敏锐地听出了屠安这话里隐含的意义。
“算了,随便你。”屠安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就扔下一句话来,又走开了。
汤文玉试图再劝,齐襄忽然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别担心,我知道分寸的,不会让自己残废。”
他想到了暗卫之前给自己留下的记号,也想到了海陵。不知道苏岩会怎么向海陵禀报,此时齐襄真的很想让海
陵知道,他今天是如此真切地、亲身体验了海陵当初的痛苦。
当初冷笑着叫人一根根拔掉海陵脚趾甲、再浇上浓盐水的齐襄,简直可以说是丧心病狂!!
齐襄是那日下午醒来的,待到黄昏在树林中扎营休息时,他几乎都站不住了。汤文玉在地上铺了一件旧衣,扶
着齐襄坐下,都不忍心看他血淋淋的双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