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裤子穿好再来。瞧你那鸟样,丢脸死了。」
何平苦笑:「噢。」要是鬼术士再温和一点就好了。他偷偷想着,也许鬼术士不是很坏,刚才他发飙拿小桃木乱攻击,刑玖夜也没回击,也许是不屑他这个凡人,但起码刑玖夜好像不太主动害人。
「发什么楞。过了时辰的话,我让水鬼再继续寄宿你这里。」
「呃。」
《三官经》有云,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中元刚过,虽说哪时都能拜求水官,不过刑玖夜觉得还是到下元节时一并载走他们较稳妥,况且那时也有王船,所以调来南部水府兵将收管水鬼们。
壹玖做的小型法事跟何平印象中的宗教仪式没什么不同,负责法事的是阳间的人,刑玖夜则在一旁看着,何平同在棚里,却偷偷观察着刑玖夜。刑玖夜和一般的鬼不同,他自己说鬼被人看到或拍到也是会倒霉的,但他却时常现身伪装成人。
回想稍早刑玖夜把他从浴缸里揪出来,有多粗暴就多粗暴,但那时刑玖夜好像有点紧张他。
「怎么可能。」何平反驳自己的感觉,因为刑玖夜不会紧张任何人,连陈初都说了,刑玖夜是最贪、最利己主义的家伙。
何平斜眼偷瞅刑玖夜,微光浅薄地映在刑玖夜侧脸,高挺的鼻子和饱满丰唇,就连下巴线条,都让何平露出羡慕陶醉的眼神。
「虽无福报,亦无业障。何平,你是个非常干净的存在,像张白纸。」
何平回过神来,发现刑玖夜正在对自己讲话,他握纸杯的手慌得松开,刑玖夜俐落接住递还给他,又说:「跟着我工作,能给自己积些阴德。用不着怕,他们也曾和你一样是人。是什么不重要,心才是最重要的……」
何平觉得喉咙有些干,喝了口水,问他:「听说你很贪心?」
「嗯。贪是我的本性。只要我想要没什么不能拿。」
「噢。可是,太贪心不好吧。」
刑玖夜像在思考,哼笑:「用错方法就不好,所以我落得这种下场。」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刑玖夜转头凝视何平,何平被看得莫名脸红心跳。他伸手,指尖触向何平的脸颊轻道:「活生生的身躯,真好啊。」
「你开玩笑吧。」何平从害羞变成害怕,这恶鬼不会是想夺舍吧。
「放心,再怎样想要一副身躯,我也不会考虑晒干的狗屎。」
「喂!」
刑玖夜对手足无措的何平莞尔,别开目光看着仪式进行,心想自己或许早就不是当初不择手段的恶术士,他依然很贪,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很空虚,心里的深渊填不满。
当年那个刑玖夜恶贯满盈,撑不过四十就死了。
但死并非结束,他也不想一直只是个任由摆布的恶鬼。
「对了,刑玖夜,你几岁?」
「不关你的事。」
「你冥诞的时候我可以烧个蛋糕过去。」
「……不必。」
「该不会是没人帮你庆生?」何平坏笑。
「嗯。」刑玖夜承认得意外大方。何平傻住,觉得自己玩笑开得太过火,却又不知道该讲什么。
刑玖夜蛮不在乎的说:「我不在乎那种事。」
「什么嘛。」
「四十四。」
「噫?」何平看他一脸不屑,却还是报上自己岁数吗?真口是心非。
法事甫结束,相关人士各自收拾带开,何平拿着杯水,惊讶的发出「噫——!」的声音。「怎么可能,不可能,妖怪!」刑玖夜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四十四,绝对是死后修了道行自行美化过!
一阵惊愕下,何平跟着刑玖夜来到海边,夕阳离海平面很近,附近不远处仍有人在走动,但何平身边没有人,除了刑玖夜之外就是一个提着长嘴壶的先生往地上浇水,十几位水鬼由水府兵将带领入境。
何平站在海边,和刑玖夜无声望海。面对海,何平一直有种说不上的厌恶跟排斥,平常他不表现出来,就连这时也仅是静静望着,那表情不觉和刑玖夜有点相像,仿佛在平静下藏有寂寞。
「快开始了。」刑玖夜忽然轻声说话。「在日头没入海平面瞬间,你仔细看。」
「唔。」何平模糊应了声,专注眺望。海水波光散射出晚霞的颜色,好像整片海都在燃烧,夏天的海风非常凉,独有的咸苦味道,令何平眉心不禁出现皱褶。
那些灵魂慢慢度入海中,褪去身形样貌,化作一团团朦胧光团,犹如水母一般浮动,最后成了整面海上飘浮光点的其中一分子。他们会先待在这海域,等待远行的日子来临。
「水鬼跟一般的鬼不同,不归阎王管辖。虽然也能招魂,但还是有差别。」刑玖夜没有情绪的讲着,阳光正好没入海中,海里同时射出许多许多迷幻美丽的光束,有些直直飞射空中,有的则是像水里长龙般画出一道优雅的弧再甩向高空。
它们指向天边,不见尽头,近乎透明而交织的光束不停出现又变淡,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的光精在海空间飘舞旋转。何平看得忘我,微张着唇,很想拍张照,太美丽了。
「那些是正在轮回的能量。不具有什么形体跟意识,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好像水会变成冰,也能变成云雾,或是变成云那样的关系。」
「好奇怪……其他人看不见?」
「虽然是很自然的循环,不过凡人看不见。」刑玖夜敛眸,转头看着何平,说:「不是只有你们有形界才有轮回、循环、悲欢离合。无形界也有,何况无形界只是相对你们阳间的一个泛称。」
有一瞬间,何平在刑玖夜眼中看到某种东西在流转,但他没能捕捉到是什么,而刑玖夜自身也没察觉的样子。
刑玖夜迎上何平的视线,不住戏笑低问:「干嘛一直看我。今天一直是这样,你该不会是被虐狂,爱上我了?」
何平静静被他的话刺了下,恼羞:「你是个老贼耶,拜托。要爱我也会挑个年轻的。」
「现在只看外貌哪管几岁的。」
「再说你是男的,还是鬼,而且又凶,嘴又坏,个性又贪,还在服刑……」何平觉得身边空气下降了四、五度,好冷。
「还有没有?」刑玖夜盯着他。
「没、没有了。」
「哼。」刑玖夜轻轻哼了声,单手插在西装口袋优雅踱步,仿佛也要消失在余晖中。
何平本来平静的心又被无端作大的海风勾勒出不安,他喊住他:「刑玖夜,先等下!」
「不等。我要回去。」
「拜托不要走……啦。」何平气势低弱的央求:「你家真的比我那里简陋喔?」
刑玖夜顿下脚步没回头,沉默着像在等何平开口。
何平抿了抿有些干的嘴唇,讨好的笑说:「刑大哥,刚才是我态度不佳,你不要生气啦。」
「我才不是你大哥,别乱认。有屁快放,我讨厌你这种不干不脆的态度。」
「要不要来我家?」
「做什么去你那里?」
「因为你说我那里比较好……」
刑玖夜转身,一手还插在口袋里,另一手举到与肩齐高,剑指一挽、五指一收,再摊掌断喝:「喝啊!」
一阵强风刮得何平差点往后摔,何平勉强站稳,气炸。「你干什么啦?」
「这是最简单的气掌。人的阳气运用自如也能伤鬼,遇上要害自己的鬼可以先这样防卫,这样的气波能弹开他们,如果对方太危险,就直接以剑指刺杀。」
何平不明白他怎么没头没脑教起这些,刑玖夜又讲:「不过碰到我这种等级的恶鬼,还是先跑为妙。」
「噢。」原来刑玖夜以为何平还在害怕,才邀鬼去住家里。
「记住一点,我不是你的褓母,我走了,你自求多福。」刑玖夜话音未落,鬼影已经消失。
何平忽然打了个寒颤,陈初说过海边好兄弟非常多,他余光瞄到不少异样光点徐徐朝自己方向飘来,喃道:「我没必要冲业绩。钱够用就好。」他说完拔腿狂奔,努力放空脑袋,不让那些飘飘藉由自己意念沾上来。
朱莉娜请人来检修才发现阳台水管没破裂,但是漏水情况越来越频繁。她刚送走来检修的师父,才关没多久冷气马上又觉得闷热,她拉了拉短T上衣走去开冷气,发现浴室外的水迹一直延伸到阳台,忍不住抱怨:「果然便宜公寓就是一堆问题。烂透了。」
朱莉娜低头苦思办法,发现那滩水样子很像一个人形,长长流出的水迹仿佛两只手缓缓流向她,简直像是一个人伸长了手要抓她。
她本想拿拖把吸干水,碰巧门铃响了,在她转身之后水流得更快。朱莉娜像是想起什么,走回房间将护身符拿出来放进包包带出门。那滩水迅速蒸发,化作白色的烟透过各个缝隙飘出室外。
甫出旧公寓大楼,朱莉娜就看到中庭干掉的水池旁站了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男士戴着金边眼镜,笑容斯文注视她。朱莉娜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反而为他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感到纳闷,好像似曾相识。
「请问,为什么你要一直看我?」她选择大方过去请教。
金边眼镜的男士语气温和的答话:「我是来找朋友的,不过他还没回来,所以我在这里等他。小姐,你眉心有黑气,那黑气不属病符,可能属水难。」
「啊?你是算命的啊?我不会付钱哦。」
「别在意,我只是好意提醒。」
「鬼月都过了,怕什么。」
「其实鬼月才是比较安全的,你不知道吗?」男士微笑解释:「就像阳间一有什么盛大活动,有时政府就会加派警力维安那样。阴间也是,鬼月反而比较安全,只要避开一些地方……」
「哦、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朋友在外面等我。」朱莉娜干笑着跑掉,心想:『好怪的男人,可能精神有问题。』
没多久,何平从四楼公寓走楼梯下来,对中庭的人喊:「陈大哥,你等很久吗?」
金边眼镜的男子摇摇头。「我刚到。你跟对面住的邻居熟吗?」
对于陈初或许深谙什么玄机,何平早就习以为常,随口应他:「有啊。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恰好搬到我对面住。」
「哦。」
「怎么了?」
「何平,你是不是还没交过女朋友,或是每次恋情都是昙花一现?」
「呃、咳咳,咳,陈大哥……」何平发窘,实在不想承认他说得全中。
「今年你二十八岁。再撑一阵子,你的女难就会度尽了。」
「女难?」
「是呀。一会儿要去见的同事是个初入门的地理师,天赋不错。往后有机会你们可以交个朋友,何平,这条路是辛苦了些,不过会有收获的,你好好把握。」
何平一头雾水,不明白陈初的话,陈初有时像老师,有时像兄长和朋友,他越是接触陈初,越感到敬畏。他对陈初不敢自在依赖,不敢太过放肆,在陈初面前非常自律,因为他认为陈初本身也是个表面温柔实则严谨的人。
他们搭上计程车,陈初坐在副座,何平「噫」了声,惊讶的瞪着女运将,说:「我好像搭过你的车耶!」
「小子,还活得好好的嘛。叫我林大姐就好。」
「林大姐。」
「乖!」何平脸上三条黑线,比外面天气还要阴,有些烦恼自己真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这天的工作没有刑玖夜,试用期已经结束,陈初说要带着他多认识一些业界朋友,方便往后好办事。说来何平跟刑玖夜相当于杂工,任何工作都包办,非专业的就由他们接洽专业人士。
林大姐载他们到东南边的渔村,陈初掏出皮夹问:「能不能刷卡?」
林大姐脸皮抽动,何平尴尬接话:「这一趟我付就好了。我是来学东西的嘛,哈哈哈。」
「怎么能让晚辈破费呢。」
「没关系啦,陈秘书有额外算我车马费。」
「那倒是。就麻烦你付吧。」陈初又笑眯眯把皮夹收回去,林大姐暗道:『姓陈的这家伙真是只老狐狸。』
他们和林大姐约好回去的时间就进了渔村,风越来越大,沙尘都被吹起来,气氛感觉不怎么平静。虽说是小渔村,但还保有一些怀旧风情,可以看到古老的手动式抽水帮浦,再深入去,会发现村里也有不少年轻人,不过看起来和何平很像,都是从外地来的样子。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里。」陈初说着,何平看到一间很优雅的老式红砖屋。
「他们在办丧事,我们外人这样过去好吗?」
「拈个香再去见见魏孟亭,不要紧。算来我跟他们是远亲,你是我同事,他们不会介意。这个小渔村的人不排外,别担心。」
何平莫名紧张,太久没接触那么多陌生人,何况还是这样尴尬的场面,他很难不在意。陈初带他经过祠堂,绕到丧家设置的灵堂拜过往生者,然后和魏孟亭来到外面谈话。
魏孟亭是个样貌清秀的青年,一双细长的凤眼颇有灵气,眼睛黑白分明十分干净,他主动和何平打招呼,伸出手握着何平说:「我是魏孟亭,只小你半岁。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叫何平。彼此彼此。」何平笑得很腼腆,突地皮肤一阵刺麻,他吓得缩手,错愕望着魏孟亭。
「唉,对不起。我天生带电比较足。」
陈初也接话笑说:「习惯就好。已经不晓得多少人被这么电过了。孟亭身上总是容易生出静电什么的,呵。孟亭,出柩是何时,你都准备妥当了?」
「下午二时送哥哥下葬。」
何平讶道:「你说哥哥是……」
「嗯。亲哥哥。」
魏孟亭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情绪,看出何平的疑惑,他主动解释:「小时候哥哥送给北部亲戚照料,所以我一直跟他没交集。前阵子他在梦里希望我帮忙,所以由我负责点穴算时辰。」
何平忍不住问:「今天台风就要来,没问题吗?」而且这里又在海边,确定今天下葬不是很困难?
魏孟亭被这么问也顿了下,像是要安抚自己一样,说:「我跟师父讨论过了。用最精确的河洛玄机算的,一刻一刻挑选。」
「初出茅庐的地理师呀……第一次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多有天赋,要是不成就代表没这天命。」
魏孟亭看了陈初一眼,正经八百道:「我晓得。」
「台风天喔。」何平也说。
「嗯。」
那些长辈果真开始担心起来,纷纷窃窃私语。
「有没有问题啊?」
「信那小子没问题吗?」
「还那么年轻就说要当地理师,实在……」
「到底是懂不懂啊,是台风天耶。」
午后风雨交加,大家的伞都快开了花,狼狈不堪,魏孟亭表面镇定,心里其实有些担忧。那些人的抱怨跟质疑越来越刺耳,何平闻着从海上来的风,心里感到闷闷不乐,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像水底沙尘般扬上来。
如果自比水沟,何平觉得现在心里相当浊乱,但他很快压下那些感受,拿了冬瓜茶递给魏孟亭:「给你这个解渴。」
魏孟亭苦笑:「谢谢。」
「别担心。我觉得你有天命。」
「你觉得?」魏孟亭斜瞄他,笑得很含蓄。
「呃、嗯,对啊。我觉得啦。」
「借你吉言啰。」魏孟亭像是恢复信心,撑起伞走到队伍前交代几句,时间一到,风虽然还是很大,但是雨仿佛有无形的手拨开一样,队伍之上的雨变小,邻近地方仍是倾盆大雨。
被拨开的云层间,太阳和他们打了照面,光束明显落在队伍间跟着灵柩缓缓前行。出村之后还有好几里路得走,沿路风雨依旧,只是避开他们行列尾随,有如天助。
陈初和何平已经先行离开,坐在林大姐的车上,远望阳光宛如探照灯一般照护着某群人慢慢登上山头,一直到魏孟亭点的风水穴去。
「是个很坚强的孩子。」陈初说。
「其实他很难过吧。」何平多少能想象那种无奈与悲伤。
「也许。」
林大姐置身事外哼唱流行歌的旋律,陈初也静静望着窗外,和来时一样。雨幕之间,何平觉得自己看见某种东西掠过眼前,他在后座紧贴着窗子专心往外瞅,雨越下越大,已经看不见外面景物轮廓。
沙沙——刷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