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朱莉娜侧目打量他,一身衬出高壮身形的衬衫和西装裤,还有轻松踩在礁石上的皮鞋,怎么看都和世俗印象的术士沾不上边。
「啊呀、我的相机!」朱莉娜确认朋友没事就担心起另一个宝贝。
「在那边。」刑玖夜看朱莉娜虽然紧张相机,却更担忧的抱紧程巧璇,于是主动走过去替她拿了相机跟装备。「你们民宿在哪里?我帮你们提回去。」
「谢谢……」
他看朱莉娜还很防备自己,毫不在意的讲:「她不会有事的,数到十她就会醒来,到时候,我再跟你们详细解释刚才的情况。」
「谢谢。」她默数起来。
「你被海里的东西附身,刚才拔出刀子要乱攻击人,你朋友就被吓晕了。」
朱莉娜忘了自己数到哪里,一脸错愕。「噫、你说什么,我拔刀?」
程巧璇刚好清醒,下意识挣脱朱莉娜怀抱惨叫起来:「不要、不要——」
看两个女孩子在惊吓与误会中乱成一团,刑玖夜幸灾乐祸看戏,等她们自己理清头绪再说。朱莉娜和程巧璇回民宿,一楼是租机车的地方,回到楼上房间是通铺,可以恣意打滚休息。
「刑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等我们清洗装备什么的,就先在外面等吧。」朱莉娜拿了冰箱里放的气泡饮料给他,然后和相对内向的程巧璇进浴室。
他在外头听见她们讨论自己的长相跟职业,比如他怎么不去当明星要来当术士,或是为什么他出现的时机这么恰好,何平怎么会认识这样厉害的人。
刑玖夜当然不是人,他是鬼,不过即使他是人,也是生人勿近的家伙。他瞄了眼窗外天色已暗,心忖鬼吃过的东西对人多少有影响,便将饮料放回冰箱。以往刑玖夜才不管别人怎样,只是想起何平担心朋友的模样,他不知不觉便多留了一分心……
外面入夜就是热闹的大街,现在虽然下起细雨,但人潮不减。他觉得自己有点羡慕何平和这女人,虽然很久不再受空虚困扰,但换来一种莫名失落的感觉。「何平这滥好人。」他低声骂了句。
半小时候后两个女孩子换上休闲服出现,和刑玖夜到附近吃晚餐。他们位置在店家角落,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景象。
「娜娜在海里到底遇到什么,她被水鬼附身吗?」程巧璇一直很担心朱莉娜,一坐下来就问个不停。
刑玖夜没有点餐,只是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靠在椅子上慵懒望外。
「刑先生?」
「要说是水鬼,算部分答对吧。不过因为是朱小姐,所以不要紧的。」
「为什么我就没关系?」朱莉娜感到好奇。她同样感觉得出刑玖夜这个人有些特别,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跟别人不太一样。就算被附身,伤害也不大。」
「娜娜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什么好解释。当然,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只是朱小姐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比较特例一点。」
朱莉娜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好像面对她们提问,刑玖夜并非惜字如金,而是觉得没什么好说。
「刑先生,有没有办法避免危险,总不可能要我们一直逃避不下水吧。我跟娜都很喜欢海,唉,要不然做个防水的护身符好了。」
刑玖夜已经无心回应她们的问题,表面客气聊几句,草草结束话题问她们:「还有什么问题跟何平拿名片吧。我们会很乐意为你们服务,没有事的话我要先走了。」
「咦,这么急着走,可是你还没吃晚餐。」程巧璇觉得这个人真是古怪好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不把任何人事物放在眼中,偏偏表现出来的回应又算得上得体。
刑玖夜微笑表示:「我一天只吃早、午两餐。两位小姐请慢用,我必须走了。有缘再见。」
朱莉娜完全没有挽留刑玖夜的意思,程巧璇望着那人走出店外,发了一阵呆。一根薯条在程巧璇眼前晃呀晃才逗她笑出来,嗔骂:「你很讨厌欸。」
「快吃啦。干嘛一直盯着陌生人。」
「刑先生不算陌生人吧,他救了我们。」
「我又没记忆。」朱莉娜有些俏皮的哼声扮鬼脸,拿起洋葱圈挂在手指说:「我觉得那个人有点怪。」
程巧璇睁大眼,像是找到人共鸣。「你也觉得啊?我也觉得他怪怪的,好像真的有什么事要办但又不肯跟我们扯太多。」
「唔嗯。」朱莉娜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指的怪和程巧璇讲的有所不同,刚才刑玖夜走出店门口的时候,玻璃门映出了店里的情况,唯独没映出刑玖夜的身影……
救完人回渔村给交代的刑玖夜,耐着性子向何平解释:「所以说你朋友是龙女,就算对方是海里厉害的东西也很难伤得了她。」刑玖夜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翻着不知道哪里来的PLAY BOY最新刊。
何平反坐椅子,趴在椅背上讶道:「吭啊?那个恰查某——我是说,朱莉娜是龙女?哪像啊,龙子还差不多。」
「呵。无所谓。」
「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是什么?」
「大概是你之前在浴缸里撞见的东西,另一个世界的海流。海里无数的死灵所汇成的海流。不光是人,也有其他生物,甚至异界陨殁的众生。严格来说,那是一股庞大的能量流,循着一定的周期,他们会流经各个海域,部分散溢的能量会被陆上的水体吸收。」
「有那种幽灵洋流哦?」何平瞪大眼,难以置信。想起曾看过的那张脸,顿时打了个寒颤。
刑玖夜坐起身,问:「你喝酒?」
「一点点啊。怎么了?」
「尽量少喝酒,尤其是你还没练过锁气窍这些东西。」刑玖夜说着挪身到床尾坐正,伸手探到何平背后。
何平不晓得他想做什么,可是他没害自己的动机,加上已经共事一阵子就由着他碰触。本以为会很冰凉的鬼手,覆在背上却有柔软温暖的感觉,何平莫名安心,但最不可思议的是——刑玖夜在抚他背。
「欸你、你做什么啦?」
「安静。」刑玖夜知道光这样命令,何平一定不会安分闭上嘴,于是解释:「人在退酒打寒颤时最容易被灵入侵体内。虽然你没喝醉,不过我还是帮你顺一顺气。」
「噢。」何平趴在椅背上,余光瞄见欺近自己的刑玖夜,还是那样冷漠的样子,但举动却十分温柔。虽说是恶鬼,也会不经意流露出纤细的一面嘛。想到这里,何平忽然别扭害羞起来,模糊低道:「谢谢你喔。」
「谢什么,以防你工作时扯我后腿,不然你以为我想摸大便吗?」
「你看过这么帅的大便哦!」
「何平,你脸皮变厚了。」
刑玖夜轻抚着何平的背,两者都意识到这样稍微错身的姿势像拥抱,也有点过于亲昵。明明两个都是男人,气氛却变得暧昧。
「明天一睡醒就离开这里吧。」刑玖夜退开来对何平说:「现在好好休息。」
「陈大哥呢?你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碰见他跟魏孟亭?」
「他们已经先离开了。」
何平皱眉,问:「去哪里?」
「回各自住处。」
「不是说好一起先在这里借住一晚啊?」
刑玖夜不耐烦的说:「何小平,你的问题太多了。闭嘴,明天自然就知道。」他已经慢慢躺回床上翻他的成人杂志,随口应道:「宇宙可是很奥妙的。孩子,快睡。」
「……我为什么会看到脸?」何平还在想那张脸跟海流的事。
「他们受到你和龙女吸引而来,所以想办法要亲近你们。」
「可——」
「何小平。」刑玖夜回头睐向何平,笑得无比绅士而温柔,何平却缩起肩膀,因为房内温度立刻降了好几度,冷到令人发颤。小时候长辈说过,会没来由打颤就是鬼在生气,何平真的信了。
后来陈初说,那种幽灵洋流喜欢心灵纯净的存在,所以才会特别亲近他和莉娜。不过,那种喜欢与渴望,就连洋流也没自觉,而且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更像妒嫉。
何平忽然有了灵感想写篇关于环保的故事。上次他写的《金融贵公子》发表在网路上颇受好评,编辑也鼓励他维持短篇创作,老梗写得好叫经典,写得糟叫狗血,是这样吗?反正能获得共鸣,何平觉得透过这方式能超度心里的遗憾。
「平。」何平听见刑玖夜叫自己,躺在床上的他眼一睁,被刑玖夜用力拍了下额头,晕睡过去。
刑玖夜冷冷哼了声。「躺着还胡思乱想不睡觉,枉我给你锁气。还是这样拍睡你有效率。」
夜半,何平翻了个身,蒙眬睁眼,看到一个女孩子和自己面对面躺着,她的脸周围被一圈血痕圈住,就好像那张脸是贴上去的,而且毫无血色,静默而专注瞪视他。
尽管她没开口,却像直接在何平脑海中出声说道:『你逃不掉的。』
何平本该害怕得叫出来,但更浓烈的悲伤渗进他内心,淹没了恐惧与绝望。
「你们都逃不掉。」
何平困意未褪的神情染上悲伤,慢慢合眼。
刑玖夜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潜进房内,只听见何平梦呓:「爸爸。」
爸爸也在那道洋流间,继续着他的旅行吧。或许是对父亲的思慕,所以在那股冰凉的悲伤中,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第七章:事必有因
空气中除了海的味道,还有一种陈旧的气息。当何平睁开眼醒来,发现自己躺的床并没有床垫,只是块旧床板。凹陷破洞的木头地板、极为斑驳的墙壁,钉在墙面的衣橱和失去抽屉的柜子等等,全让何平楞了好几秒。
他转头看发现窗子整个窗架被挖空,玻璃碎在地上,本该是窗口的地方就只是个洞而已。何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置身在废墟,格局虽然没变,景物都改了。这里没有刑玖夜的气息,好像时空被抽离锁到某个匣子中,何平害怕得呼吸沉重起来。
楼下传出吵闹声,有人哭着说话,听来激动。在正常的好奇心驱使下,何平打开房门探究,外面如同前晚所见的景貌,但感觉更新更早。他走到楼梯口就清楚听到有人大声说话,那人用力呼求:「不要赶我走!我不会放弃,请让我再试一次,请让我再试一次,我一定行的、一定——」
「你不行。」那是道不高不低却具穿透力的声音。「天地不允,你没有进这行的命。」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附和:「是呀,地理师不是你学得完这些东西就能当,还得看天地与你是否共应。你放弃吧,找别的路子。就算不当地理师,其实也能……」
「闭嘴!我只不过是一次失败就要我放弃,说什么我都不认。」
「仲荆,大家都是为了你好。」
何平慢慢下楼,身影被墙柜掩住,透过些许间隙看到几个人在争论。所有的人好话说尽,被喊作师父的人叹息后起身离开,其他人跟着走出去,最后剩下叫仲荆的人跪在堂中央,激动得全身发抖。
「仲荆这名字好像听过。」何平挠着下巴,随即哑然失声,捂嘴怕自己叫出来。仲荆就是魏仲荆,是魏孟亭的哥哥啊!按刑玖夜过往的训示跟经验,看来他又掉到这屋子的记忆里了。
可是这记忆太真实,何平再怕也只能静观其变。
「就因为天不助我,所以我努力也没用?咯咯咯咯……」仲荆诡异的笑了,然后站起来跨出门槛。何平茫然看着,隙缝所见的空间变暗,转瞬又亮了起来,好像换播其他影片,他看到魏仲荆站在门外窗边,有另一个男童和他说话。
「不要告诉别人哥哥来过。」
「哥哥……」
「小亭,你也想当地理师吗?」
「对。」
「为什么?」男人的问话很温柔,放在男童肩上的手仿佛灌注了许多感情,何平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觉得那时的光线昏黄,让人感到一些愁思。
「因为我想当。」
「不必执着我的执着,可以的话不要选择这条路。哥哥就是太执着,落得一场空。」
「不会的。哥哥很厉害,什么都懂。」男童抱住仲荆,像是怕和兄长分离。
「小亭,不管到了哪里都好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答应哥哥好吗?」
「好。」
「再见了,小亭。」
唤做小亭的男孩朝哥哥跑了几步,但看着哥哥决绝离开的背影,他的脚再也跨不出半步。
画面再度暗下来,何平回过神察觉自己也身在黑暗中,只能看到自己站的这段阶梯,但楼上、楼下皆被黑暗吞没。屏息几秒后,何平听到巨大声响,就像洪水暴流冲刷,那样震撼的巨响和夹杂其间的惨叫就近在身边。
何平腿软蹲下,双手捂耳开始念佛号,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夹死在这时空之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唔呃,阿弥陀佛……」
以往何平自诩是毫无灵感的凡人,即使偶尔有奇怪的事也能用眼花、错觉、压力大、疲劳来解释。然而自从他进壹玖工作后,怪事的等级和觉察怪异的灵敏度随之增幅,升级到无法解释的程度。
一次一只鬼或一件怪现象,他还能求助于同事,但这回他感到孤立无援,好像被这冻结的空间关闭,手臂皮肤被擦伤,他感到自身陷入土石流中,和着其他人的恐惧和鲜血。
『把手给我。』尽管何平把耳朵捂住、眼睛闭紧,但他无法阻绝从脑海冒出来的声音。
『请把手伸出来。』那声音又讲了一遍,听来没有恶意,何平的掌慢慢往耳朵上滑,用手臂贴着耳朵盖去可怕的声音,那动作滑稽可笑,不过对想办法逃避恐惧的人而言,可不可笑都无所谓,面子不是问题,命才要紧。
他两手刚滑出去,立刻被一股柔和有力的气劲卷住,从污浊暗沉的空间里被抽卷脱离。很像从浴缸被鬼术士救出来那样,只是这次的对象比较温和。
匡、咚!
何平自原本熟睡的床翻落摔到地面,他吃痛靠坐在床边。「嘶……好痛。」
床是老旧的床板,房间仍然陈旧不堪,即使外面看来是白昼,何平也不敢妄动,暗自呼救:「刑、刑玖夜!刑玖夜,快来救我,刑玖夜。」
「不要一直乱喊,吵死了。」
何平左右张望都没看到他鬼影,眼前墙面不知何时被人用蜡笔涂鸦,画了一张「=_=」的脸。那脸浮动起来,说:「外面林大姐在等你,快去搭车。她会跟你解释。」
被刑玖夜骂了一顿,何平竟感到安心,不是真的变被虐狂吧。他走出前一夜陈初借的民房后彻底傻眼,四周没有完整的建物,民房跟损坏倾倒的建物都攀满绿藤,屋后大树环抱着破屋。
何平跑出俨然是废墟的渔村搭上林大姐的计程车,林大姐将广播音量关小对他说:「辛苦你当魏孟亭替身啦。」
何平垮下脸,虽然不清楚细节却知道自己被陈初利用了。
计程车驶过一处高压电线拐个弯,从后照镜看,整个渔村已凭空消失,取而代之是一条平直的柏油路,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容纳渔村的空间。
「那个渔村是幽灵村。昨晚唯一的活人就是你。」
「怎么可能,我明明……」
「刚才那带有很多高压电线不是吗?」林大姐用眼神瞟了下后照镜,对他解释:「高压电附近的磁场易乱,会出现许多时空间隙,陈初跟你进了幽灵渔村,就是为了见证魏孟亭成功当上地理师这件事。这么一来也该了结魏仲荆的遗憾了。」
「有必要带上我吗?」
林大姐投以同情目光表示:「因为怕渔村余留的死煞之气会强拖魏孟亭走,他可是壹玖重要的新人,万一他残了败了还是丢命不就太浪费吗?」
「那我、我填命就不冤啊!」
「这个我不好说。陈初自有考量吧。但是魏仲荆不是救了你脱离那时空,没事的。」
原来魏仲荆曾是蒲雪芳的徒弟,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蒲雪芳擅于寻穴脉、观星相,定居在十多年前就被灭的渔村,最得意的徒弟就是魏仲荆,后来又收魏孟亭为徒。
被送往北部由亲戚收养的魏仲荆,十多岁时回渔村和蒲雪芳及其他同门同住,不久魏孟亭出生,直到魏仲荆三十三岁脱离师门离开渔村。何平所见到的是魏仲荆偷偷回渔村见弟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