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巨大的失望里痛苦不堪,他已经不敢幻想了。
但就算那男人只不过是和白昭淮有着相似的画功,齐俊也想见见他。
想看看他画画的样子。
“将军!将军!”
齐俊听见外面杨云峰的呼声,心里蓦然一动,猛的起身冲到了门口。
“将军!有消息了!……”
“什么?”
“城南刘家铺,有人晚上见到他去抓药!”
刘家铺,刘家铺,刘家铺……
齐俊俯身在马背之上,在小雪里向着城南飞奔而去,寒风迎面仍是觉得心里火热,脑子里除了那男人坡脚的背影
竟是再也没有其它。
夜里寂静,刘家铺前一行脚印已经被雪又再覆盖,周围商铺早已经关了门,只有这家药铺里还灯火通明,掌柜和
伙计莫名的被几个官兵围在药堂当中。
齐俊顾不得许多,下了马径直冲到掌柜的门前:“是你见到的?”
“……是,是小的看见的……他这也是头一次来,要不是相貌特别,救了小女,小的也,也不会记得……”
“……特别?”
“他脖子上和手背上都是伤疤,看着怪是吓人的……”掌柜看了看齐俊小心继续道:“其实还要怪小女莽撞,小
女本来自己在门前玩的,不知是谁家马夫急着赶路,眼见要给马车刮倒,是这客官及时将小女抱了起来,才免了
这场大灾……只不过……”
“……什么?”
“……只不过那人手臂也给马车刮到,幸好是冬天,衣服又厚,只是扯破了袖子……露,露出了整条手臂上的伤
疤……”
“……你……知道那是什么伤造成的吗?”
“那么一大片的……只能是烧伤……”
“……”齐俊静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人……抓的是什么药?”
“回军爷,是治咳喘的……”
齐俊安静了一阵,后退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压抑的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夜里伤悲又苦涩。
他摸着胸口的地方,大口的喘着气,胸膛里却仍旧憋闷的难受,心口上撕裂一样的疼痛。
他肯定那男人就是白昭淮,他还活着。
他们甚至还曾经擦身而过。
他很高兴。
只是,那男人已经不愿意和他相认。
烧伤、跛脚、病痛……每一样,都是他亲手为那男人刻上去的……
他那么爱他,却又伤他如此,根本无法弥补。
那人要怎么恨他,或是像从前那样设计报复他,他都很高兴的愿意接受,甚至享受,唯独这陌路一般的境况是他
无法承担的。
那人如果对他连恨也没有,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93
直到天发白,齐俊仍旧牵着马远远的站在旧院外。
他找遍了齐梁,却原来白昭淮竟是住在这城外废弃的院子里。
木门开了,走出个灰色的身影,弯腰在墙角处收拾了些干枝柴火抱进屋子。
过了一阵,那身影又再出来,手上端着个木盆,将里面的几件东西晾在栅栏上。
而后坐在院子外面的石头上弯着腰揉着脚踝。
齐俊松了牵着马的手,向那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男人没有再蒙着面,头发松松的拢在脑后,露出右侧脖颈上大片的暗红色的伤疤,顺着下巴一直延伸到耳际,垂
下来的碎发根本遮挡不住。
直到齐俊走近了,白昭淮才惊觉过来,抬头看向已经到了眼前的人,眼里闪过一瞬惊慌。
安静里,齐俊蹲下身,两手握住白昭淮发肿的脚踝静静的按摩,而后脱了男人的鞋子,将那冰凉的脚掌揣进自己
怀里捂着。
“……活着……就好……”
“……”
“……为什么……不来找我?”
“……”
“我连……被你憎恨和报复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
“……说句话吧,不然,我……我真害怕……这又是个梦……”齐俊艰难的露出点苦涩的笑来,空出一只手握住
了白昭淮的手掌。
“……”
“……你在我梦里的时候……总是……舍不得和我说上一句话……总是不肯……”
“……”
有来无往的对话里,掌心中的手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渐渐的是男人几近挣扎的抽回了手脚。
连鞋子也顾不得穿,白昭淮跛着脚回身逃开的动作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齐俊一时愣住,心在白昭淮那明显的躲避里狠狠的痛起来。
“昭淮……”
白昭淮毕竟脚上有伤,刚走出两步就被齐俊从背后死死抱住。
“昭淮……”
“啊啊啊啊………………”
白昭淮挣脱不开,终究控制不住,一声低吼撕心裂肺,回荡在清晨里,竟是有着绝望的意味。
他其实死心了。
他没想过还能和齐俊面对面相认。
他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白昭淮。
他毁了容,右耳也在剖腹取子之后的高烧里几乎失聪,受过伤的左脚连走路都不利索,人也在一年多的伤痛和艰
辛里形销骨立,只剩下个干瘪的躯壳。
他已经破败到了如此地步,连半点原来美好的样子也找不到了。
连他自己看着河水里的倒影都要觉得恶心,更何况是别人。
再深刻的情爱也总有看清他面目的那一天,再真心的承诺也遮不住他的丑陋和残破。
他不想他在齐俊心里最后留下的会是这样不堪的样子。
一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就该从此消失,只做他无名的丑八怪。
然而齐俊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膛,和那清晰传过来的体温却昭示着他小心翼翼想要躲避的人最后还是到了要面对的
时候。
“昭淮……对不起……对不起……”齐俊在男人拼了命的挣扎里几乎都要抱不住他:“是我对不起你……昭淮…
…”
无论当时状况怎么样,那几乎等于亲手杀了白昭淮的命令终是他的选择,感情和责任他那时候选择了后者,所以
不管白昭淮多恨他都是应该的。
他只怕他连恨都不恨。
僵持了一阵,白昭淮终于敌不过齐俊的力气,渐渐安静下来,终是放弃了,只有手还尽力的捂着脸,喉咙里低低
的有“赫赫”的痛苦声响。
“昭淮……”齐俊抓紧了男人的手臂转到他的面前,将人整个抱紧在自己的怀里,摸着他的后脑,哽咽着说不出
话来。
他有理由为自己辩解,却没有能力弥补男人受到的这些伤害。
94
这一年多来男人究竟是怎么样支撑过来的,他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尚且有家人、朋友,白昭淮却只有自己。
抱了一会儿,感觉怀里的人已经不再那么激动,齐俊才松了怀抱,拉开白昭淮挡在脸前的手。
男人双眼紧紧的闭着,薄薄的眼皮不住的抖动,眉头微微皱起来,整个人消瘦得厉害,齐俊捧着他脸颊都要小心
翼翼,原本右眼尾下的那颗红痣如今已经被伤疤覆盖了,他只轻轻碰了碰,白昭淮就像被烫到了一般,猛的睁开
眼看着他,连肩膀都瑟缩起来。
那种绝望得木然的表情疼得齐俊忍不住的想要落泪。
相视无语,最开始的惊恐过去了白昭淮才渐渐安稳了,整个人都在这漫长的沉默里黯淡下来。
最后只放弃的苦笑了一下,后退一步和齐俊拉开些距离,不再躲藏,任他这样盯着自己残破的样子看。
还有什么能比看清他现在的面目更能让齐俊死心的呢?
安静了好一阵,白昭淮长叹了一声,而后艰难道:“……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思忆吧……”
“……思忆?……”
白昭淮低头转身迈了一步,在齐俊的惊讶里道:“……齐思忆……”
齐俊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想过在白昭淮奇迹般活下来的时候,还能有这样更让他想不到的好消息。
他在看见白昭淮的时候甚至不敢提一句关于那未出世的孩子,生怕会触到男人的痛处,却原来,这孩子竟是好好
的活着。
他如今竟然已为人父。
小女孩看见白昭淮进来就连手带脚的爬到了床边,笑起来两个脸蛋都是红扑扑的,小手抓着白昭淮的衣角就想要
爬进男人怀里。
“……思忆……”
“贴贴……贴贴……”
白昭淮将女孩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声音仍旧有些发抖:“小笨蛋……是爹爹!”
“贴贴……贴贴……”小女孩只高兴的玩着白昭淮衣领,对男人的纠正丝毫不在意,见到跟在白昭淮身后的陌生
人便歪着头嘟囔着:“贴贴?贴贴?”
虽然只有一岁半,但女孩的样貌已经依稀有了白昭淮的影子,齐俊在看见白昭淮抱着小女孩的刹那,心里软成一
片,从前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煎熬都一瞬间涌上了心头,涨得胸口生痛,但这痛如今对他来说却是幸福的,他
知道这一切终于不再是梦。
他们不会再突然消失,也不会永远都触碰不到,他在男人转身之前就将那父女两个人紧紧的紧紧的搂在了自己的
怀里,头深埋在白昭淮的肩膀上,弄湿了男人肩头衣襟。
他从那男人“死去”之后一直压抑着心情,甚至连落泪都没有过,太长久的积压这时候就没办法控制。
三十多岁的人竟是哭得像个孩子。
等到男人从那悸哭里回过神来,双眼已经通红,摸着白昭淮后颈的手都有些颤抖:“昭淮……我们回家去……”
白昭淮惨然笑笑着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齐俊,我,……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个人……”
“……”
“我从前错怪了你……以后……不想再连累你……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有个更好的人……来和你在一起…
…”
“昭淮……你是在恨我吗?……”齐俊听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心里痛得恨不得要揉碎了一样,抓着白昭淮手臂的
手松了松,又再攥紧了问他:“那……谦儿你不想要了吗?……”
“……”
“女儿呢……如果我要带走思忆……你,也不要了吗?”
“……”
95
让齐俊见思忆的那时候,白昭淮就想到齐俊会要带走女儿了。
女儿是他这世上最后留在身边的亲人,那是他冒死保住的骨肉,他爱她胜过一切。
但女儿终究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不能因为爱她就强硬的将她留在身边,而让她舍弃更好更优渥的生活。
他能给女儿的只有三餐温饱而已。
如果齐俊要带走她,他是真的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来留住她。
尽管早就想到了这一刻要面对的,白昭淮还是在这割舍里几乎要难过得要呕出血来。
他是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齐俊。
没有了女儿,舍弃了齐俊,他都不知道今后的时日要如何挨过。
“……女儿你也不要了吗?……”齐俊又再问他。
白昭淮动了动嘴唇,最后仍是颤抖着将怀里依依呀呀的小女孩交给齐俊,眼睛只盯着地面:“……你,带她……
走吧……”
“……昭淮……”
“…………”
“你不要她了?……我们……你都不要了?……”
“……”
说不要,那是假话。
但挽留的话,他也一样说不出口。
他只能咬紧了牙,闭着眼将齐俊推出门去。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人几乎脱力,要扶着墙才能站得住。
门外女孩啊啊的哭声渐渐小了,他的心也跟着空了。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恨过齐俊。
换做是他,那种时候也会和齐俊是一样的选择,这没有什么错。
如果他没有在上山的时候摔伤了脚,如果他没有在高烧里聋了一只耳朵,如果他没有在那大火里毁了容,如果不
是知道了那些真相……
他们也许会拥有着劫后余生的幸福。
只是可惜,命运对他终究没有能够仁慈到这种地步,那些发生了的每一件事都只让他离齐俊越来越远。
到最后,连女儿也没办法留下。
这是上天在惩罚他,惩罚他从前辜负了的,惩罚他过去愧对了的。
“……思忆……”白昭淮捂住胸口,想着他经历了那番折磨才能保住的女儿,就觉得像是被生生剜走了心尖的那
块肉,疼得要碎掉。
门外任何声音也都没有了,齐俊是真的带着女儿走了。
屋子里简陋得只有床和桌子,但每个角落却都留着思忆的影子,她的衣服,她的摇鼓,她拿小手拍在墙上的墨迹
……
白昭淮痛苦里想起他刚刚甚至没有来得及再看她一眼,没有再亲她一下。
他还没有和他的女儿告别。
“思忆……思忆……”拽开门,冲到门外,茫茫清雪里却已经没有了齐俊父女的身影。
白昭淮呆了呆,随后发疯一样追出院子:“思忆……”
然而他跛着脚速度终究快不起来,跑出几步去就一下踩空了。
幸好身后一只手掌牢牢的攥住了他的手臂,拉住了他险些甩出去的身子。
“……昭淮……”
“……齐俊……”
齐俊一手抱着小声呜咽的思忆,一手在白昭淮的后背安抚的摩挲,看着他惊慌恐惧的样子心痛得无以复加,长叹
口气,柔声道:“……明明这么舍不得……何必非要强撑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