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大概是最早上车的,此刻正大剌剌地平躺在末排座椅上补眠,他的个子很高,看穿着应该与祝映台年纪相仿,一身的运动休闲装加篮球鞋,脸上还盖着顶鸭舌帽。
祝映台在看到那人身形的一刹那就像被电到了一般弹跳起来,他的脑袋狠狠磕到了上方行李架,发出巨大的一声,邻座的杜海燕吃惊地望着他,车厢内的其它人也都转过来看他,只有祝映台浑然不觉,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他只是傻兮兮地看着面前的人。
是是……他?
那个人大概也被这突来的巨响吵醒了,先是腿动了一下,随后,他伸出手,慢慢揭开盖在脸上的帽子坐起来。
「怎么了?」他含糊地问着,显然还未睡醒,一面忙着往脸上架眼镜,平淡无奇的脸孔以及乱蓬蓬的浏海表明他并不属于祝映台认识的任何一人。
不是他。
「出什么事了吗?」青年男子疑惑地问着,表情略显不安。
祝映台不置一词地转过身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闭上眼睛,直到这个时候,才有钝钝的痛从后脑勺传过来,火辣辣地抽动着神经一跳一跳。
『呵,自找的。』他在心里嘲讽自己。
车辆在穿山公路上蜿蜒前行了两个小时后最终抵达码头,此时车上的乘客剩了四人,祝映台、杜海燕、老人和那名年轻的男子。
小巴在阴沉的天幕下驶离后,年轻男子主动走上前来向他们打招呼:「你们也是去金银岛吗?」
杜海燕的故乡鸣金村所在的小岛就叫做金银岛,名字虽好听,但却与英国作家史蒂文森小说中藏满了金银财宝的岛屿完全不同,那是一座封闭、落后也贫穷的海岛,使用这样的名字与其说是一种憧憬倒更像是一种讽刺。
「是啊。」杜海燕代替两人作了回答,祝映台立在一旁,并不开口,只是谨慎打量对方,而那名老者则独自立在码头,遥望着海面,看起来不太爱与人打交道。
「我也正要去那里度假,不如结伴一起走吧。」青年自我介绍着,很快双方互换了基本讯息,青年名叫郑浩瀚,是B市一家网络公司的职员,这次是在一个驴友论坛上看到金银岛的介绍,所以独自前来旅游。
「这位老先生怎么称呼?」青年性格很是自来熟,与祝映台他们打完招呼又去结识老者。
老人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姓王,王林甫。」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我在C大工作,是名历史老师,听说金银岛上有座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古灯塔,所以想去看看。」
「那应该要称呼您王教授了?」
「不敢,叫我王老师就可以。」
「那座灯塔竟然有那么久的历史了?」杜海燕也忍不住插嘴问,「我以前只知道那是座古灯塔,想不到竟然有几千年历史了。」
「那座灯塔在历史上记录得很少,不知道反而比较正常。」王林甫说话的时候,有种正在传授课程的引人入胜的口吻,「杜同学是金银岛本地人的话,想必对那座灯塔一定很熟悉了,也许我还有要请教杜同学的地方。」
「呃,其实也不算是了。」杜海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出生在金银岛,不过七岁的时候就搬离了那里,所以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哦,那么祝先生呢?」王教授似乎忽然就对几人有了兴趣,转而和颜悦色地询问祝映台。
「我不是。」
除此之外只有沉默。或许看出祝映台不愿多言,王林甫后来便只识趣地和杜海燕等人交谈。船只在几人的攀谈中缓缓驶来又静静离港,祝映台上船后独自坐在一侧,将目光放向窗外。
现时不过是深秋而已,但渤海已经显示出冬季将要到来的先兆。灰蓝色的天空下泛着清冷色泽的蓝黑色海水,间或有几只疲倦的海鸟飞过,除了翅膀扑棱的声响,连鸣叫都吝于发出。盲山很快被抛在了遥远的后方,取而代之的是纯然海水的包围,无边无垠,彷佛这个世界上除了水便什么也没有。
「在看什么?」郑浩瀚却不肯放过祝映台,「怎么不跟大家聊聊天?」
祝映台已经懒得去理睬这个莽撞冒失的年轻人,只淡淡应了句:「不喜欢。」
「那我陪你吧。」郑浩瀚得寸进尺地一屁股在祝映台身旁坐下来,对于祝映台投来的冰冷注视一无所觉。
「抱歉,我很不喜欢……」
「哎?那是什么?」郑浩瀚鲁莽地打断了祝映台,伸手指着外面问,「灰尘?」
祝映台调过头去,因为一瞬模糊的视界,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随后才发现那并非他本人所造成,不知何时,浅淡稀疏的迷雾从海上飘来,将整艘渡船无声无息地包围起来。
「呀,是渡雾!」杜海燕叫了一声,话音里却透着淡淡的兴奋。
王林甫也凑到窗边,他伸出手,冷不防将舷窗推开,立时便有一股湿润的海腥气扑进了船舱。在船侧七、八公尺以外已经失去了可见度,海雾从初期的稀疏淡薄迅速变得浓郁厚重起来,直至伸出手去,便能顷刻感觉到潮湿水气在手上凝聚。王林甫缩回手的时候,整个手掌都已经冰冷透湿。
「这个季节渤海应该已经过了雾期,怎么还会有雾?」他疑惑地看着外间自语。船舱中的日光灯已经打开,对照着雾气弥漫的阴暗外界,光影的对比反而更令人觉得不安。
「因为那个是渡雾啊,对了它还有个别名叫龙吐息。」杜海燕以怀念的口气说着,「嗯,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鸣金村过去有个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海域中曾有一条神通广大的神龙,金银岛便是神龙守护的岛屿。岛上有神龙的宫殿奴仆,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像我们鸣金村的村人就是神龙奴仆的后裔。」
「金银财宝?」郑浩瀚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这个无心的举动却令祝映台心中又是一跳,太像了……
「对对,所以叫金银岛嘛!因为岛上有太多的奇珍异宝,当时总有人想要偷上金银岛盗取宝物,对神龙不利,为此,每当有人想要登上金银岛的时候,神龙便会吐出龙气将金银岛遮盖起来,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能通过渡雾到达岛上,而心怀不轨的人则将永远迷失在渡雾之中,所以,渡雾是不分季节天候地点出现的。」
「这么说,每当有人想要上岛,就一定会出现渡雾?」祝映台微微眯起眼睛,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彷佛一口深井。
杜海燕一下子有些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其实也……也不一定是这样,只不过我从小就听着这样的传说,渡雾具体形成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渡船在这样的浓雾中前行不会出事吗?」郑浩瀚问。
「啊,这个不用担心,」杜海燕说着,手指向侧前方,「你们看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但见一道光芒犹如利剑一般,劈开重重浓雾,越过海面,直向他们指来。
「那就是古灯塔发出的灯光,我们村里的孩子都管它叫光道,只要有这座灯塔,渡船就不会出事,传说那是神龙特意留给我们村人进出的道标。」
「原来如此。」
祝映台在众人的感叹声中,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浓重的雾气在触及到他手掌的一瞬间,居然如同活物一般,由四面八方滑开去。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干燥的手掌,一点湿气也没有沾到。
祝映台微微皱了皱眉头。
渡船在两小时三十五分钟后平安抵港。鸣金村一周只有两班渡船,周三下午四点与周五上午七点,周五的船只用来载人,周三的船只则多半用来交易当地村人种植的作物、编织的手工艺品并补给日用品,所以事实上,一般人要进出鸣金村一周只有一次机会。
这的确是一座封闭又贫穷的海岛,物产贫瘠不算,不知为何,更出于自主意愿而将自己隔离在了现代社会以外。
祝映台和杜海燕从船上下来,郑浩瀚紧随其后,王林甫则行动灵活地背着他的大登山包走在最后。
岛上的雾气比起海上确实要稀薄许多,似乎正如传说所言,渡雾是神龙对金银岛的庇护,只要通过了考验,便能顺利登上这座传闻中藏满奇珍异宝的岛屿。
郑浩瀚忍不住在一旁打趣:「看来我们几个人良心都不错。」
祝映台没有搭理他,他环视着四周,想对这座小岛留下一个最初的直观印象。
顺着港湾可以看到,金银岛的海岸线呈弯月内凹走向,方位由东南斜向西北,整座岛也体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态势。在木头铺设的码头后,水泥铺成的唯一道路曲折通往海岛深处,占领全岛制高点的标志有两处,一处是由此处立足点看去略偏北的岛顶讯号接收站,另一处,则是左手边离海港较远处西北海岬之上那座高耸的古灯塔。
此刻在稀薄雾气的点缀之下,这个古老的巨人屹立在黑色岩壁上沉默不语,显得格外高深莫测。环形塔顶上的光剑依旧霸气外露地直指大海,劈斩浓雾,而从近处看,似乎又更多了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肃杀之气。
岛上的生态环境保持极佳,郁郁葱葱的林木几乎遍布整座岛屿,海风吹过,便能听到枝叶互相摩擦的树海之声,彷佛与海涛唱和般的心有灵犀。
祝映台走了几步,木条搭建的码头上此刻看不到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的任何人,附近也没有民居,港湾里繋着一艘小木船,却不知在海水中孤寂地漂泊了多久,船舷浸在水中的部分已经满是青苔和贝类附着物。
所有的一切都看起来萧条和冷落,彷佛一上岛,时光便自动倒回几十乃至百年,只有一片地方略有不同。
祝映台看向灯塔右侧偏下的部位,茂密的林带到了那里突兀地中断了一大片,像有个冒失的理发师新手在顾客的脑袋上误推了一剪子般,大片的树木被砍伐,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建筑屋顶,建筑外缘都蒙着防水布,不知道造得是什么。
「我想先去灯塔那里转转,几位要是有事找我的话可以打我电话。」王林甫在纸上匆忙写了排数字,递给杜海燕,随后向三人挥手告别。
「那么我也先去办点事。」王林甫才离开没多久,郑浩瀚也紧跟着说道,同样递过一张纸来,却是直直对着祝映台,「祝先生,我的电话和旅馆住址都留在上面,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系我,务必!」说完也不管祝映台乐不乐意,就将纸片往祝映台手中一塞,飞快地向两人挥挥手,跑开了。
祝映台攥着那张纸,有一瞬想就这样将之丢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揣到口袋里,对杜海燕说:「走吧。」
第二章
虽然是由杜海燕领路,但她本人也有十二年未曾回来过,凭记忆寻找道路的过程显得很艰难。也许封闭的金银岛在这十多年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杜海燕离岛的时候毕竟只有七岁。
祝映台与杜海燕两人紧赶慢赶地走了将近一小时后,发现他们很可能迷路了。最开始的水泥道路已经不见,如今两人踩踏着的乃是林间的泥路,事实上,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
祝映台回忆起大概半小时前,在他们眼前出现过一个岔路口,一边被杂物和路障所拦死,挂着「施工勿入」的牌子,从方位来判断,应该正通往之前他看到的奇怪建筑群,而他们沿着走的另一边则演化成了如今这样,水泥路无声无息地消失,取而代之以枝叶蔓生的泥路,行走的时候还必须拨开树枝的遮挡才行。
杜海燕疑惑地看着前方:「奇怪,我记得应该是往这里走才对,方向没错啊?」她犹犹豫豫地转过头去,怯生生地提议,「祝先生,要不然我们倒回去走另一边试试?」
祝映台默许了她的提议,两人便又沿着记忆中先前走过的道路再往回倒走了半小时,然而这时候不见了的却变成了先前的岔路口。
「怎么会这样,难道又走错方向了?」杜海燕疑惑地辨别着自己所处的方位。太阳已经升到很高的地方,明晃晃的日光从枝叶缝隙撒落下来,照得地上一片光亮。时近中午,本不该是出现鬼打墙的时候。
祝映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睁开来,脸上难掩惊讶神色。
这里太干净了!
凡物不论死活皆有气,生者为生气,死了有葬气、死气,至于死物,比如金属之类,也有独特的气场存在。就像科学家认为地球上到处充满磁场一般,在祝映台的感知能力中,没有不存在气的东西,但是这个可称为定论的规律却在这片树林里被打破了。如同洁癖症患者家中特别夸饰的可疑光洁一般,这整片树林里都是彻头彻尾的清静无扰。
祝映台一时有些气恼起自己来,如果不是被那个莫名其妙的郑浩瀚捣乱了心绪,他根本不会忽视这样明显的细节!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唤出了自己的桃木红剑收在袖中以备万一。那是一柄长不足一尺的利刃,说是剑,其实不够长,说是匕首,又太长,赤红色的剑身上隐隐现出古朴花纹,这是他从成为祝映台这个人的那天起便有的东西。
「祝先生,我去前面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好吗?我怕回来找不到路。」杜海燕说着也不待祝映台回答便匆匆忙忙地往她觉得可能正确的方向跑去,因为太过匆忙的缘故,从她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她都没有发现。
祝映台走上前去,弯下腰拨开草丛,躺在地上的是一支粉红色的手机,祝映台伸手捡拾的时候,从那支手机中发出了轻微的「嘀」的蜂鸣声响,手机屏幕跳动了一下,跟着显出一排字:『你有一条新简讯。』
祝映台没怎么在意地将那支手机拾起来,但似乎误触了什么按钮,简讯在瞬间被他打开。
发件人:杜海鹰;时间:10月18日10:21分;内容:回去!别留在岛上!
祝映台的眼睛猛然睁大,恰在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林中传出了一声夹杂恐惧的惊叫。
杜海燕!
祝映台飞速将手机揣入口袋,向着发出尖叫的方向跑去。当他赶到杜海燕身边的时候,杜海燕正像疯了似地用拳头,用手上的背包,用脚攻击试图箝制住她的「怪物」,被她攻击的「怪物」则抓着她的肩膀,使劲将她往地上带,似乎是想要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祝映台从那一片混乱中很快辨认出来,那是一个戴着鬼面具意图不轨的男人。
「放开她!」祝映台快步赶上,抓住那个还在试图攻击杜海燕的男人的手重重一拧,只听得「嗷」的一声惨叫,被卸了关节的男人痛呼一声,蹲在地上,杜海燕趁机挣脱了束缚,哆嗦着缩到祝映台背后,惊魂未定地低声抽泣。
「妈的!」那人开口叫骂,祝映台回头看到杜海燕被撕扯开裂的领口和面上被指甲抠破的红痕,面色顿时一沉,剑身出袖,干净利落地一划一挑,对方面上戴着的鬼面具在瞬间便被劈作两半,飞上空中又落回地上,露出面具下一张呆滞惊愕的年轻面孔,一道细细的红线从发际线起笔直穿过整张脸,一直延伸到下颚部位,凝结成一滴血珠。
「你没事吧?」祝映台看也不看那男孩子一眼,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盖到杜海燕身上,尽量放轻了声音问。这时从他和杜海燕的背后却同时传来许多踩踏杂草奔跑的声音,一、二、三、四、五、六,有六个脚步声凌乱地向此地奔来,祝映台皱起眉头,紧跟着,果然从林木背后出现了六名年轻男女的身影。
其中一名高壮的男生左右看了看,飞快地跑过来,蹲下身问:「章卫东,你怎么样,没事吧?」他推推搡搡地拍着自己的同伴,「醒醒,醒醒,回魂了喂!」
其它几个人也都围过来检查自己的同伴,一名个头娇小但嗓门极大的女孩子看了一眼,走上来质问祝映台:「你们是哪来的,凭什么打我们同学!太过分了吧!」
杜海燕这时候终于也明白过来,刚才意图对自己不轨的原来不过是个戴着鬼面具的男生,本来就又惊又气,听那女孩这么一说,当场气得要掉眼泪:「你、你们才过分!明明是他刚刚……想想、想对我……」说到这里,羞恼得怎么也说不下去。
「对你什么啊!」对方却不依不饶,「我们好好地在这里露营,你们闯进来随便打人,怎么还有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