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冲他点了点头。那个他生长的地方,那个他离开了他目前人生三分之一的地方,现在,到了。
他们两个下了车,安予禾不急着往前走,却往一个小山坡上走了一阵,朝一个废弃的小屋走去,他告诉程世,他要换套衣服。
程世在离那个小屋不远处四处看着,这是一个郁郁葱葱的村子,农田,屋舍都井井有条,一条河蜿蜒穿过那些屋舍,此刻泛着波光,像条淡青色的缎带。
程世突然有种念头,生活在这个安逸的地方,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面传来一点声音,程世回头,看到安予禾换了一身干净簇新的衣服,从那个小屋走了出来。
“还特别准备了新衣服?”程世笑着问。
“好久没回来了……”安予禾有点羞涩“也好久没看见我妈了。”
他是想给他妈妈一个‘儿子混的很好’的迹象么。
他们朝村子里面走去,安予禾一边看着一边给程世讲解,告诉他以前这里是这样的,这个地方没有变过,这个靠着村口的住家是村长的,慢慢的,来到了一处闲置的房子,安予禾停了下来,那房子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门板陈旧,一些贴过的东西的痕迹,在屋子的沾满灰尘的玻璃上,还有一些隐约的字迹,程世仔细看了看,上面依稀有着些菜名,他忽然恍然大悟
“这是你爸爸开的那个店?”
安予禾点了点头,他想推门进去,但是门已经被上了锁,他顺着张开的门缝往里看了一阵,慢慢走下台阶,对着程世慢慢说
“我爸去世后,这个店就关了,我妈没有心思,后来大概房子被村里收回去了。”
“那你妈妈靠什么为生?”
“我妈嫁了人。”安予禾说。程世一楞。
“也是这村里的?”
“嗯。”安予禾点头“是我妈以前的同学。听说之前他和我爸都喜欢我妈。”
“也算如愿以偿了。”
“是吧。”安予禾回答。
“原来我家在村东边,现在应该在西边,我过去看看我妈,看看,就走。”
程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强调‘看看,就走。’也许像所有小孩子一样,都不喜欢妈妈再嫁人?
他们顺着村里的大路往西走,有几个经过的人,看着这两个和村子有些格格不入的人,有一两个还多看了两眼,终于,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中年人盯了安予禾几眼之后,尝试着叫他“这是禾仔么?”
他们的口音,程世不大能听懂,但能听懂禾仔这两个字,大概意思也就清楚了。
安予禾冲他点头“是啊,您是好伯?”
“禾仔啊,你回来啦?”
安予禾冲他走过去“好伯,我回来……看看我妈……”
好伯愣了一下“你妈已经不在了呀。”
“不在?!”安予禾的脸一刹那就白了,声音也跟着颤抖“怎么,不在?”
好伯赶紧摆手“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她和阿全一起搬走了,听说去大地方啦,阿全做生意啦。”
安予禾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变成了一种惆怅,不由得又问“他们什么时侯搬的?”
“有两年多了吧。”
“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世觉得安予禾像被抽空了一样,刚才还压抑着的兴奋,不等着爆发,便一股气地撒光了。
“你不是和叔叔在一起么,你妈她没有跟你说?”
安予禾摇了摇头。
好伯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接着还要下地的理由,和几个人走了,程世不经意地回了下头,发现那个好伯也暗暗地摇着头,不知道他在对什么不以为然。
程世走过去,安予禾站在当地发呆,程世不想多说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显而易见。安予禾突然扭头往回走,经过那曾经的饭馆的时侯,他又驻足了一下,在心里,有个声音在哽咽“爸,我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大步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到来时的车站,程世跟上前,安予禾突然转过身
“程世大哥,回到南洲,我请你吃大餐!”
“什么,大餐?”
“南洲最有名的菜就是南洲烤乳鸽,很好吃的。”
“好啊,不过……”
“不要不过啦,我一定要请!”安予禾信誓旦旦,然后跑进车站里面买了去南洲的车票。
两个人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又坐上了返回南洲的长途车。
安予禾买了水,递给了程世,程世喝了一口,对着安予禾说“我会帮你找你妈妈的,回去后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安予禾摇了摇头。
“你别想得太多,事实到底是怎么样,见了面问个清楚。”
“不用,我明白。”
“你认为你明白,但不一定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安予禾扭头看他“事实就是真的没有一个人再管我活得怎么样了。”
“只有一个人,应该管你活得怎么样。”程世告诉他。
“谁?”
“你,自己!”
安予禾楞着神儿。
“你爸你妈把你生下来,养育你成人,他们没有义务再为你的未来负责,你成人了,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要负责,好,不好,别怨天尤人,那都是你自己过的,你自己的选择。父母可以不在身边,但是你永远在你自己身边。谁都可以放弃你,你自己不能,放弃不了,也不能放弃。”程世瞅着他“你遇到冯至翔,感恩戴德,不顾一切,向赵可颂卖身换钱,别告诉我那是你唯一的选择,就算是,你也已经选择过了,对也好,错也罢,过去就是过去了,你说不知道怎么重新生活,我告诉你,重新生活,就是把你认为你以前活错了的地方改了,把现在的你当成出生,活下去。”
安予禾安静地听着,一字一句,等到程世的话音落下,他突然不那么难过了,至少,这辈子,有人,会对他说这番话。
他抬头看着程世,程世也瞅着他,半响,两人无语,程世问
“我又让你没有亲切感了吧?”
安予禾摇头,想说声谢谢,却终究没有说。从赵可颂那里把他拉出,送他上车,送他到家,甚至许诺给他工作,现在告诉他要怎么样生活,这些东西,不能只说声感谢。
安予禾带他去了一家门庭若市的饭店,大大的招牌上写着‘南洲乳鸽’。
俩人等了会儿位子,才有一张桌子空出来,安予禾点了几个菜,问“程世大哥,喝点酒么?”
“好呀。”
安予禾点了一种本地啤酒,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程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举起杯子,对程世说“敬你一杯!”
程世跟他砰了下“是敬新老板么?”
安予禾犹豫了一下,说“程世大哥,我想,自己,重新开始!”
程世一楞,看着安予禾坚定的眼神,他觉得又欣慰,却又失落。
第二十六章
程世一直觉得安予禾会顺理成章地跟他走,那是一个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合情,合理,合心意。他起初跟着他上火车,多半是因为赵可颂,还有一时的冲动,他也很明白自己不想这么突然的失去他的踪迹。他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卓立的那个电话提醒了他一些东西,不是他不能承担什么,而是,他不知道和安予禾要以什么样的关系走下去,他不明白,和卓立可以一触即发,为什么和安予禾却不能?如果真的让他爆发了,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偏偏,他找不到机会爆发。
现在,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他和卓立是两厢情愿,而安予禾没准还依然为冯至翔揪心。
他是单相思,这么简单的状况,他非要被他拒绝后才搞个通透。卓立倒早就明白,真是让人窘迫。
程世被迫接受了一个现状,安予禾要走自己的路。
买了车票出来,安予禾等在旁边,程世走过来,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以前在南州工作过,对这里还挺了解,应该没有问题。”
“住哪儿?”
“能住工作的地方就住工作的地方,不然,就先租个便宜房子。我攒了一点点钱,本来是想给我妈的,租一个月房子没什么问题。”
程世点烟抽,抽着熙熙攘攘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来的时候的车票……”
“行了!”程世的语气不受控制的烦躁了起来,可能是看到了接近发车的时间显示在液晶屏上“那都是小事儿。”
“程世大哥,谢谢你。”安予禾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我知道说谢谢其实挺没有用的,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只能先说这个了,我不会忘了这些的,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
“报答是吧?”程世问“没什么好报答的,我撞你下山,差点要你的命,你忘了?”
“不是的。”
“小安,我再教你一句话,人家对你好,你要记着,人家对你不好,你更要记着,吃一堑长一智,明白么?”
安予禾点点头。
“你……”
“嗯?”
“还会喜欢男人么?”
安予禾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瞅着程世淡然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大概是他自己以前的作为真的让他不以为然吧,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喜欢谁,就是谁吧,如果我还会喜欢谁的话。”
程世心里一动,突然想抱他。这次,他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反正这次走了,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游泳池边的样子,还像昨天似的,程世一把把他抱住,紧紧搂了一把,然后拍拍他的后背,像一个好兄长那样,松开了他,对着他说
“再见,小安。”
听见这句话,安予禾猛然感到一股惆怅,这个人是他过去20年经历里的最后一个消失在眼前的人么?
他不清楚,是因为告别过去的惆怅,还是因为告别这个人。他有种感觉,他不想离开。
程世注意到他眼睛中突然闪现出来的不舍,顿感难受,他对安予禾说
“有事,打我手机。”
安予禾点头。
检票的通知在此刻响起,程世曾经一度以为他不会买到今天的车票,谁知道以满员着称的中国铁路竟有这么良好的时刻。
“我送你上车吧。”安予禾说。
“甭送了。”程世说。然后转身向车站里面走去。走了一段路,他回过头去看,安予禾孤伶伶地站在那里,看见他回头,慌忙换上笑脸,冲他摆手。
‘妈的,为什么不跟我走。’
‘跟你走,又能怎么样?’
两种思绪在头脑内打仗,程世又回头看一眼,安予禾还是站着没动,程世冲他喊了一声“你要不要跟我走?”
广场的大屏幕忽然传出一个高昂歌曲的前奏,把这声音盖住了。
安予禾看到他似乎要说话,却没有听到,他不由得带着疑惑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人流闪开了一下,程世扭头,忽然看到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孔,他刹那间血液上涌,猛地巴拉开人群向安予禾大步走过去,他一把拉住安予禾的胳膊就往外面走,安予禾不明所以,程世有一副急冲冲的样子,不由得急急地问
“怎么了?”
“赵可颂,妈的,他一直跟着。”
安予禾惊惶地回头,果然,在涌向车站入口的人群中,站立着一个面朝他们方向的人,那张脸孔正有些扭曲地瞅着他,目光凌厉,像是在对他发出警告,安予禾几乎打了一个冷战。如果程世进了车站走了,那么他的下场是如何,显然不言而喻。想到赵可颂对他的对待,他几乎浑身发抖。
他当初是被赵可颂从医院里面带回家的,那时他的伤还没全好,在医院的时候,他极尽温柔,回到家里告诉他回家了禾仔,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他觉得安予禾在冯至翔走后,在那个样子的情况下,不会再有什么反抗了,但是他还是错了,10多天的软硬兼施后,他找了个男的,当着安予禾的面做爱,强迫安予禾看着,还羞辱他,反复了几天,他揪着安予禾的头发问他,禾仔你想好了么?安予禾叫他变态。他终于暴怒地打了他一顿,把他从门里扔了出来。
如果他不扔他出来,也许,他会死在那里,或者疯掉。安予禾回想起那段时间,有一种做恶梦般的感觉。
如今,赵可颂又出现了,从北方的火车站,一路跟踪着他们,也许就在等着程世离开。
被程世拉着胳膊,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抖,程世扭头看了他一眼
“别怕。”他说。
安予禾突然感到,这时的程世像是一个救世主,挽救着他的灵魂和生命,回过头去,有着赵可颂的地方,真的像一个地狱。
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程世对着司机说“机场。”
安予禾全身心地都在地(同音)址着那种恐惧感,程世的手一直攥着他的胳膊,不时打量着他的表情。
“小安,跟我回去。不用怕他。”
“我欠了他什么?”安予禾几乎在有些绝望的情绪中问。
“他是个疯子,你不用理他。”
安予禾有些颓废地窝在座位上,不久前的生气转瞬即逝,程世完全可以预计赵可颂到底给他带来过什么。
车子在机场停下,安予禾才醒过神来,程世看向他“走,跟我回去。”
安予禾迟疑着,却又似乎不完全抗拒跟程世走,不是因为程世说不用怕赵可颂,而是,似乎有什么让他期待的东西在心内流动。
5年后,再一次有人跟他说,走,跟我回去。
他想,那和五年前,肯定会,不一样的。
第二十七章
南洲回去的航班有很多,程世很快买了最近的一机票,两个人很快登机,安予禾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程世坐在他的旁边,飞机上播放着乘机须知和逃生介绍,安予禾直直地看着屏幕上空姐的讲解,心情却起伏不定。
一切像一个重演,同样的走投无路,同样伸出的手。上一次,他是迫不及待地寻找温暖,这一次,他却有点担忧,他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
程世感觉到安予禾一直沉默不语,带他回来,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如果没有赵可颂的突然出现,如今两人应该已经天各一方。
他不善接触人,默默地小心翼翼,完全没有20岁男孩应有的年少轻狂不管不顾,这些都与他这些年的经历有关,失去他崇拜的父亲,母亲再嫁,不再抚养他,再遇到冯至翔和赵可颂,畸形的爱恋,如果不是小时候父亲对他的‘吃亏是福’教导,他很可能会走向极端,但此时的他,性格中也存在着一种病态,或者说他无法坦然的生活。比起别的东西,程世更想看到安予禾健康而顺利地活下去。
在他执拗的想把他带回来的时侯,男男感情,并不是主要的因素,所以,他在看到赵可颂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安予禾走掉,他要保护他,这是他第一个想法。
安予禾感受着旁边的程世,他带给他的完全是和冯至翔不同的感觉,冯至翔在带他离开的时侯,就跟他说,回到我家,你跟我住一起,你明白吧?安予禾明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
程世呢?他像个朋友,像兄长,关心他,保护他,也会教育他,骂他,却连一句暧昧的语言都没说过。这些,让安予禾觉得那像是从未有过的一份大礼,天上掉下馅饼一般的摆在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