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挨了这一脚,竟是吓到浑身一颤。这是一个老婆子走出大杂院,看到陆雪征和丁朋五两人围着孩子,双眼登
时一亮,深吸一口气便干嚎着扑上来,口口声声只说孩子受了伤,那孩子受了老婆子的揉搓,仿佛吓坏了的样子
,一时便连哭都不哭了。
老婆子也是鹑衣百结的潦倒模样,因为嚎的兴奋虚假,所以一望便知是要讹人的。丁朋五眼看他要往干爹身上扑
,连忙上前一步挡住,骂骂咧咧的十分凶恶。老婆子见对方并非善人,立刻改变战略,口中直说孩子从小没有爹
娘,如今又被轧伤了腿,非得落下残疾不可;两位大爷发发善心,留下几个钱也是好的。丁朋五一听这话,当即
问道:“他没爹娘,你又是干嘛的?”
老婆子涕泪横流,竟然总有话答:“两位先生,我这孩子命苦哇!要是爹娘都活着,他也是个少爷家。他在他娘
的肚子里时就没了爹,下生不久又死了娘,我是他家的老妈子,能眼看着孩子活活饿死吗?我这些年啊……”滔
滔不绝的大诉其苦,总而言之,还是要钱。
老婆子是长篇大论了,丁朋五却是没有兴趣多听。他正要扔两个钱打发对方,哪知陆雪征忽然问道:“他爹娘是
谁?”
老婆子甩了一把鼻涕,也不把孩子从雪地上拉扯起来,哭哭啼啼的说这孩子姓苏,孩子他爹苏清顺,当年在天津
也是有一号的!
此言一出,陆雪征和丁朋五对视一眼,这回再看孩子,果然发现对方那面目轮廓很像苏清顺,但是可比苏清顺要
漂亮许多。
陆雪征上前一步,弯腰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孩子低下头,蚊子哼似的咕哝了一句。陆雪征没听清:“什么?大声说话!”
小孩子专心致志的扣着棉裤上的破洞,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我叫苏家栋……九岁了。”
陆雪征直起腰来,心算一番,然后自己点了点头,转向丁朋五说道:“这小子真混蛋。没有当爹的本事,就别把
孩子留在世上活受罪!”
丁朋五当年和苏清顺感情不好,而且苏清顺也死了九年了,所以他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感触,也不知该如何回
答。陆雪征抚今思昔,却是十分慨叹。其实在这些干儿子之中,苏清顺人最机灵,挨打最少。陆雪征一度很喜欢
他,曾在他那里住了一两年,后来因为金小丰换了新公馆,环境更好,他才搬离了苏宅——他没想到苏清顺会丧
了良心背叛自己。
陆雪征花了一点小钱,把苏家栋领走了。
苏家栋离了老婆子和大杂院,吓的又哭了出来。陆雪征把他拎上汽车,他像个软骨头的狗崽子似的一动不动,坐
在座位上继续哭,也哭不出大声,有气无力的只是嘤嘤。老婆子欢天喜地的回院去了,丁朋五发动汽车,大着胆
子说道:“干爹,您何必要这孩子呢?苏清顺能留下什么好种子来?”
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孩子,口中答道:“这孩子可比苏清顺差远了。苏清顺混蛋归混蛋,从小就聪明,这孩子啊
,恐怕是随他娘了。”
丁朋五笑道:“那您还要?”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心软。苏清顺要是现在反叛,我都未必忍心杀他。等再过个三年五年,你们都可
以过来向我讪脸了,你们是宝贝,干爹舍不得揍你们了。”
丁朋五拐上大街,笑着转换话题:“干爹今年办个四十整寿吧,儿子们跟您这么多年,都没给您庆过一次生日。
”
陆雪征不感兴趣的摇了摇头:“再说。”
丁朋五把汽车开进陆公馆院门。此时天色擦黑,晚饭早已准备妥当,只等陆雪征一人回来。金小丰蹲在院内,一
溜摆开五个大麻雷子,手拿烟卷依次点燃;陆云瑞捂住耳朵站在一旁,非常谨慎的进行旁观。陆雪征这边推开车
门刚一下车,就觉脚下颤抖,五声巨响连珠传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
金小丰见干爹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而陆云瑞撒腿直冲,口中大喊:“爸爸!抱住!”
陆雪征连忙不暇思索的弯腰伸出双手,正是接住了蹿上身来的儿子。
扛麻袋似的把陆云瑞扛上肩膀,陆雪征抬手一摸金小丰的光头:“怎么不戴帽子?想要再病一场?”
金小丰瓮声瓮气的答道:“不冷。”随即他低头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苏家栋,不禁一愣:“干爹,这是——”
陆雪征笑了:“你猜这是谁的儿子?”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摇头:“这……不知道。”
陆雪征扛着儿子迈步向前走去:“苏清顺!”
金小丰大吃一惊,无言以对。而丁朋五眼看干爹走远了,这才靠近金小丰,低声笑到:“干爹可能是闲的,不过
也没关系,就当养猫养狗了,是不是?”
金小丰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个屁!”
第一百五十六章:训导者
陆云端得知爸爸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心中十分好奇,几乎无心吃饭。金小丰和丁朋五分坐在餐桌两边,丁朋五本
来心情不错,想要讲两句闲话凑趣的,但是抬眼一看金小丰的光头,他心中悚然,那种说笑的欲望立刻就消失了
。
金小丰十分淡定的连吃带喝——他知道丁朋五畏惧自己,这样很好,否则对方贫嘴恶舌,吵的讨厌。
待到晚餐结束后,丁朋五告辞离去;陆雪征则是领着陆云端,走到厨房去看苏家栋。厨房灯光明亮,正是仆人们
洗洗刷刷最忙碌的时候,苏家栋先前是被汽车吓了一跳,并未受伤,如今便是自行吃饭。仆人嫌他肮脏,把他打
发到门口暗处蹲下,又在他面前放了一只小板凳,上面摆着一个大碗,碗中有饭有菜。
陆雪征在远处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对方的举动,就见苏家栋攥着个勺子,笨手笨脚的往嘴里送饭,身上地上皆是
饭粒。如此过了片刻,他又低下头去,把那饭粒捡起来吃,手上脸上遍布油渍、一塌糊涂。
陆雪征看到这里,带着陆云端走上前去停住脚步。苏家栋握着勺子抬起头望向他——随即就像受惊了一样,立刻
又把头低下去了。
陆雪征弯下腰来,很温和的出言问道:“好不好吃?”
苏家栋鼓着腮帮子,恨不能把脸埋到饭碗里去,非常含糊的答道:“好吃。”
陆雪征又问:“想不想家?”
苏家栋捧着大碗,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沉默良久后抬手一抹眼睛,竟是嘤嘤的又哭了起来。
陆雪征直起腰,让小仆人把苏家栋领去洗澡换衣裳;然后对着陆云端说道:“看吧,这孩子就是个蠢货!”
陆云端仰头问道:“他是傻子吗?”
陆雪征答非所问的说道:“他爸爸当年是我的干儿子,机灵的了不得,我很喜欢他。可惜后来他坏了良心,帮着
别人来害我,我就把他打死了。”
陆云端一点头:“他爸爸聪明,他怎么傻头傻脑的?你杀了他爸爸,他会不会恨你啊?”
陆雪征故意问道:“他要是恨我,那该怎么办呢?”
陆云端一皱眉头:“那能怎么办呢?我看你是可怜他了!”
陆雪征低头一笑,感觉有个聪明懂事的儿子的确是好,现在就可以和自己有问有答的商量事情了。
“唉,养上几年,等他长结实了,我就把他放走。”他拉起儿子的小手:“这样好吧?”
陆云端认真的思索片刻,末了一耸肩膀:“行啊!”
小仆人给苏家栋剃了头发,洗了个热水澡,又找出陆雪征当年穿过的小衣裳给他换上。陆雪征知道这孩子一脑袋
浆糊,问不出整话来,故而懒得搭理,自去休息。
金小丰尾随其后,这时见周围无人,便出言说道:“干爹,那孩子——”
陆雪征一抬手:“停!别跟我罗嗦!我也不养他一辈子,再过个三四年,等他冻不死饿不死了,我就让他滚蛋!
”
金小丰叹了一口气:“那个苏——”
“停!别看他是苏清顺的儿子,他那头脑还不如苏清顺百分之一。我还不至于让这么个笨蛋崽子反咬一口!”
金小丰咽了口唾沫,因为觉得干爹此刻是油盐不进了,所以就没有继续浪费口舌。
第二天中午,陆雪征下楼走进客厅,发现陆云端正在揪着苏家栋捶打。苏家栋抱着脑袋还想逃跑,可是人小力弱
,不是陆云端的对手,最后就呜咽着蹲在了地上。
陆雪征旁观片刻,没有摸清来龙去脉,还以为是儿子在恃强凌弱欺负人。对此行径,他是很不赞成的,刚要出言
阻止,哪知陆云端此刻停手,对着苏家栋又踢了一脚:“下次你还听不听话了?”
苏家栋满脸眼泪,抽抽搭搭的答道:“听、听话。”
陆云端把他拎了起来:“晚上我去看你!你再不听话,我还揍你!”
苏家栋哭天抹泪的连连点头:“我、我一定听、听话!”
陆云端用力搡了他一把:“走吧!”
苏家栋晕头转向,涕泪横流的小跑离去,出门时经过陆雪征,也不懂得抬头问好。陆雪征眼看他逃远了,这才问
道:“云端,你打他干什么?”
陆云端走到沙发前坐下来,一本正经的说道:“爸爸,我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走过去,在旁边也坐了下来:“什么道理?”
陆云端扭头望向他:“爸爸,我发现啊,如果我和笨蛋讲道理的话,最后我也会变成笨蛋!”
陆雪征惊讶的一挑眉毛:“什么意思?”
陆云端又道:“所以呀,想要讲道理的时候,也得先看那个人懂不懂道理。他要是懂,那我就讲;他要是不懂,
我直接揍他一顿,比什么都有用!”
陆雪征莫名其妙的看着儿子:“啊?”
原来陆云端一直生活在人高马大的哥哥群中,如今家中终于来了个同龄人,他便十分兴奋,今天特地起了个早,
跑去窥视苏家栋。
苏家栋住在仆人房里,和仆人一同早起。仆人们在厨房内吃早饭,他蹲在门口的小板凳前,也跟着吃早饭。陆云
端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探视,片刻之后就觉得不能忍受了——苏家栋的吃相,还没有野狗干净。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走过去,教导苏家栋吃饭不要着急,一口一口的来,别把饭粒漏到地上,也别去捡地上的饭粒
吃。苏家栋先是装聋作哑的不抬头,后来倒是答应了,然而口不对心,丝毫没有改正的倾向。
到了中午,陆云端又去检查苏家栋的吃相,发现对方依旧是把嘴伸到碗里乱拱。他蹲在旁边,心平气和的继续教
导;苏家栋嘴里答应着,一个勺子在碗里胡掘,一个不慎,把小小一团米饭拨了出去。
陆云端这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伸手捡起那块米饭,他质问苏家栋:“这怎么办?”
苏家栋怔怔的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陆云端下意识的把米饭送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道:“是不是还要吃掉?”
话音落下,他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张嘴吐掉米饭。这回再次面向呆头鹅似的苏家栋,他咬了咬牙,扬手就扇出了
一个大嘴巴!
再说这苏家栋——他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当年他那亲娘受到日本人的逼迫,自以为出卖了戴国章便可保命,哪知
道日本人前脚抓住戴国章,后脚看她没有利用价值,又是个白嫩嫩的美人,便将她祸害了一通,扔下不管。她心
灵受了惊吓,身体受了伤害,不过两月便一病呜呼。家中的老妈子无可奈何,只得变卖了家具房产,勉强度日。
老妈子家中也是有儿有女的,全不成器,开销极大,如此过了几年,家中便是穷到了不堪的境地。苏家栋越长越
大,要吃要喝,老妈子恨他不死,对他又打又骂。而苏家栋先天既不聪明,后天又受了虐待,所以头脑越发一片
空白,就只剩下了一副好模样。
陆云端把苏家栋教训一通,意犹未尽,开晚饭前找到对方,不由分说的又捶了一顿。苏家栋哀哀哭泣着去吃晚饭
,这回吃完一口要停顿半天,一粒米饭也没敢掉。
陆云端乘胜追击,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对苏家栋横眉冷对,吓得苏家栋吃相日益斯文,再也不敢乱嚼乱拱。
等到苏家栋彻底改掉这一项恶习,陆云端才对他和颜悦色起来,给他水果吃,又带他在院子里放鞭炮。苏家栋胆
子小,那边鞭炮一响,他这边就要吓的瑟瑟发抖。陆云端点燃了一根大麻雷子,随即转身跑回苏家栋身边,抬手
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一声巨响过后,苏家栋表情痛苦的转过身来,可怜巴巴的哀求道:“少爷,别放了,我害怕,咱们回屋吧。”
陆云端颇觉扫兴的望着苏家栋,心里真是看不起这位仆人兼伙伴,但和其父一样,他也很会开导自己:“世上总
是会有胆小鬼和笨蛋的,苏家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随他去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好心人
一过六月,金小丰开始为陆雪征筹备四十整寿。
从来没人知道陆雪征的准生日,陆雪征也向来没有过生日的兴致。不过想到自己今年已满三十九周岁,他不禁生
出了许多感慨——当年十几岁入行时,他可是没奢望过自己能活到如今。
于是他决定庆祝一下。做杀手发家的人,能全须全尾办上四十整寿,而且有家有财有儿子,这简直就是杀手一流
中的奇迹了。
这日下午,雨过天晴,陆雪征夹了一本厚书,前去花园亭下阅读。翻过几页之后,他抬头望向小溪木桥,发现小
溪清澈依然,木桥却是显得残旧了。屈指算来,这处花园洋房也有了十几年的历史,可是回想当初喜迁新居时的
情景,历历在目,却又仿佛不很遥远。
一只远道而来的蛤蟆蹦上凉亭石凳,对着陆雪征呱呱大叫了两声。陆雪征没有起身,直接抬起一条腿,轻轻一脚
把它扫了下去。蛤蟆落地后打了个滚儿,随后一跳一跳的逃进了草丛中去。陆雪征睹物生情,诗兴大发,当即改
编宋词一首:“上午雨疾风骤,下午风停雨收,试问读书人,却道蛤蟆依旧。知否知否——”
最后一句诌不出来了,姑且放下。陆雪征怡然自得的低下头来,继续读书。金色阳光透过层层绿叶,从凉亭一角
向内洒下斑驳光影;忽有一阵微风拂过,陆雪征端起书本转身伸出亭外,白纸黑字上就落下了点点粉色花瓣。
陆雪征微微一笑,感觉这情景十分美丽。花好树好风光好,自己也是风度翩翩。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他忽听
得上方响起“噗啦”一声,睁眼一瞧,却见一大泡鸟屎落在了书页上!
“哎呀!”他又皱眉又咧嘴,连忙起身走出凉亭,揪下树叶去刮鸟屎,同时气急败坏的自言自语:“哪来的×鸟
,真是恶心啊……”
正当此时,一名仆人隔着小溪大声喊道:“大老板,您的电话,杜公馆打过来的!”
陆雪征听闻此言,只得捏着书本一角走上小桥。经过仆人之时,他把书本往对方怀里一扔,头也不回的且走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