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突然,走在前头的小虎子又停下,转身朝他大做鬼脸。「雀雀还是我的!绝对不会让给你!混账萧笨蛋!」他是想打他吧,萧焄璋下了判断。
谁叫他们喜欢上同一个人,那晶莹剔透又天真可爱的娃儿。
结果,萧焄璋还没来得及做叛徒,这位撂话的「虎老大」自个儿就很得意地漏口风泄底自白了。
俗语说得好:少年得志大不幸。谁叫这位「虎老大」要在一家人围坐用晚膳的时候,洋洋得意地报告自己英雄救美的义举。
等发现自己嚣张过头嘴快漏风时,已经无力回天,不但被收养他的江叔给罚跪在里院,头上还顶了个半满的水桶。
被视为同党的萧焄璋也没好到哪去,更因为本身练武,被教授武艺的江叔罚半蹲外加双手挂上两个全满的水桶。
虽说龙泉镇悦来客栈的老板江慎行是镇上有名、人称「好人做到底,吃亏不计较」的老好人,对自家的小孩虽疼但也不至于溺爱。
今夜月光皎皎,遍洒大地,自然也不会忘了关照一下悦来客栈的里院,以及正在受罚的两人。
「啧,早知道就不说了。」顶着半桶水的小虎子闷声。「真倒霉,做好事还要受罚,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怒!
萧焄璋侧目看了下跪在右边的人,就着月色,勉强可见对方的左脸,一副倔强不服输的表情,嘴角的虎牙映着月光,在他自言自语抱怨的时候,一闪一闪。
「江叔是担心你。」怕他不明白大人的苦心,少言的萧焄璋难得多话了起来:「他希望你明白做好事要量力而为。」「我知道。」小虎子哼了哼。「这点道理我懂的,可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群不长眼的小屁孩打打闹闹坏了那赵色胚的事总好过回头告诉江叔,让他瞒着我们大家夜闯赵大人府里救莲姐来得好——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谁,哼。」原来如此,萧焄璋平板的脸上绽开一丝惊讶的裂缝,不相信一向直来直往、调皮捂蛋的小虎子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奶奶的,你那是什么表情。少瞧不起人了,我告诉你,我小虎子吃过的盐比你这富家少爷走过的路还多,什么事儿没见过、什么心眼没遇过,江叔那一点心思我怎会不知道。」小虎子哼哼两声,鄙夷地瞟了旁边半蹲的富家少爷,见他下场比自己还惨,突地噗哧笑出声。
惊讶的视线抹上一层不解。他笑什么?
小虎子很快地给了答案:「你还真是养在豪门大户里的小少爷,够笨了你,我漏我的口风,你跟着说干嘛?江叔最不喜欢有人仗着会武功欺负人,你没事把自己抖了出来,说那赵色胚是你踢昏的,真是个笨蛋,嘻……」「我没被罚过。」
笑声暂敛,顽强的少年抬头左望。「啊?」「从小到大,」为了维持马步,双腿的肌肉因运息发热渐酸,两臂也为了持平吊水桶,上臂肌肉隐隐发热疼痛,萧焄璋却有一种开心的感觉。「没人骂过我,也没人管过我,更没人罚过我,我想试试这种感觉——虽然累了点,还不错。」「你有病。」小虎子白了他一眼。「欠人骂欠人打就说一声,以后我赏你,不用还我没关系。」「……这还是头一遭,我跟爹一起住了这么久,同桌用膳这么多次,从早到晚都能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平板的脸上,淡淡地,抹上浅笑。
「啊?」小虎子不是很懂,但又好像懂了什么,没来由地心口发闷,忍不住在心里咒骂那个大嗓门的萧叔怎么做人家爹的。
「——在徐州的宅子里总见不到爹的人,」萧焄璋盯着波纹不兴的水桶,仿佛这样注视着某个东西才能流利地说话。「爹很忙,不时得出门巡看各地的分号,每年只有一、两个月会待在家里,但就算在家,他还是忙得见不到人。」平淡的语调像是说着别人的事一般,反而让人更容易感觉到他成长过程中的孤独寂寞。
就这么个孩子,在偌大的宅子里安安静静地长大,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理。
此刻,在小虎子脑中浮现的就是这么个画面——入夜的豪门大宅子里鸟漆抹黑的,一个小屁娃就窝在那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也不知道要哭要闹——说不出的闷啊,心口。
「那又怎样。」小虎子顿了会,复又开口:「往好一点想,至少他挣钱养你了不是?这世上多的是生了孩子不教不养还拿去换钱的爹娘,你那爹算好了,不像——咳,好啦,看在你可怜没人爱的分上,我江叔分你一点,就只有一点点哦,就早上练武的时候,其他时间要还我,知不知道!」说到一半哽咽的声音又突然放大成威胁。
「哦,谢谢。」萧焄璋老实道谢,一会,突然想到什么,没多深思就开了口:「你爹把你卖了?」「——去你的,我好心把江叔借给你,你没事往我伤口上洒盐是怎样?」小虎子死死瞪他。这个萧笨蛋!他都不计较他跟他抢雀雀,还把江叔借他,他竟然恩将仇报!「是啦是啦,怎样,我爹是没你爹好,挣不了什么钱只好卖儿子换钱养家,谁叫我最小,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少我一个也不怕绝后——那又怎样,幸好被他给卖了,不然我怎么遇见雀雀和江叔——卖得好,这叫什么,嗯——一颗石头打中两只小鸟是吧?他换到银子,我现在也过得不错,还能上书院读书认字,嘿嘿……真他奶奶的狗屎运。」是这样吗?萧焄璋斜下视线,他不知道小虎子说的是真是假,却很清楚地看见他说完话后抿紧的唇有点颤抖。
沉默一如月光,淡淡地落在两个受罚还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孩子身上。
半晌,寡言的萧焄璋难得主动打破沉默:「小虎子——」
「干嘛!」回应的声音微哽,似在压抑什么。
「你想回家吗?」
等了好一会,萧焄璋才听见声音缓缓地从右下方飘了出来,很淡的语调,不像平时精神十足、元气充沛的小虎子会有的声音——「那家早没了。」顿了下,小虎子才又开口续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我被卖的那年发大水,冲破牙婆关我们这些小鬼的茅草屋,我抱着雀雀逃了出来,勉强认路回去却没见着人,才知道我的价钱还不错,够他们搬到别的地方过日子,原来他们早打算要搬去更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想好要拿我换盘缠……后来带着雀雀乱走,没想到又撞见那个牙婆子,被抓了回去,再后来就遇见风叔,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买下我跟雀雀……」「小虎子——」
「干嘛啦!」
「一石二鸟。」
「啥?」
「一颗石头打中两只小鸟,那叫一石二鸟。」「你——」他难得这么老实把自己过去的事说出来,他竟然还有心情教他成语!?这混蛋富少爷!小虎子气闷,重重哼了声,双膝挪转方位,背对萧焄璋。
「小虎子——」
「叫魂啊!」小虎子小虎子地叫,烦不烦啊他!
「我爹分你一半。」
啊?小虎子一楞,须臾转回神大叫:「谁稀罕!要爹我找江叔就成了,他比你爹更像爹呢!哼哼,倒是萧叔——你叫他别老缠着江叔不放啦,都几岁人了,你也不管管他……」萧焄璋静静地听着他数落自家亲爹,不知怎的,听见他愈数落愈轻松的语调,方才因他提起过去而郁闷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一会,想到同样在牙婆手下和小虎子相依为命的雀雀,又是一阵难过。
那娃儿也苦过……萧焄璋闷想。
和他们一比,自己的日子的确过得太舒心顺遂了——而这一切,只因为他爹是萧少艾、坐拥十四郡十五道共二十九家大客栈的萧少艾,萧焄璋为自己富裕的家境赧然。
就在这时,清铃般悦耳的童音带着愉快的语调飘进里院。
「璋哥哥!虎哥哥!」随着声音,刚满九岁的雀雀踩着不知世事的天真步伐奔向两人。
「你们在干嘛?」
「受罚。」萧焄璋很老实。
「练功!」非常爱面子的小虎子哪容得下自己的形象被损,死不承认,还很火大地瞪了老实的萧焄璋一眼。
同时出口的不同答案让雀雀觉得困惑,食指按唇不解地看着两人。精致秀美的小脸在月光照映下更加剔透,白晰的肤色衬映出莹然光晕,宛如落入凡间的仙界童子,让两个俗世少年一时间无法移目,屏息以观。
凡人总是喜爱美丽的事物,就算是还不知世事的少年也不例外。特别是当这美丽还有着脱俗的清新灵动——在他们眼里的雀雀正是这样绝美的娃儿。
虽然才刚满九岁、还是个男孩……却已经深深吸引两个少年的心思。
「我说笨瓜,你来做啥?看我练功吗?」看来小虎子还是坚守自己的形象。
「雀雀不是笨笨瓜!江叔叫我来跟你们说不罚了。可以回去沐浴睡觉了——」愈长愈显俊丽的小脸挂上天真的灿笑,十分灵动。「虎哥哥不是练功是被江叔罚了吧,嘻嘻。」「啧,知道了还闹我。」小虎子不满地放下水桶,捶捶酸痛的手臂、扭扭发疼的脖子,跪麻的膝盖差点让他站不起来。
「谁叫虎哥哥要逞强做危险的事。」小脸皱了起来,柳般的眉拢起忧愁。「江叔担心,雀雀也担心,虎哥哥才是笨瓜,害江叔和雀雀担心的臭笨瓜!」「是是,是我错好吗。」确定自己能站稳了,小虎子放心地抱起雀雀,微沉的重量充分表示被江叔捡回来的这一年,他的雀雀身子骨愈来愈健康,此外,个子也长高了不少,见人就怕的胆怯早不知跑哪去了,现在的雀雀一见人就笑,非常讨人喜欢。
被抱在怀里的雀雀咯咯直笑,笑弯的眼越过他虎哥哥的肩膀看向跟在后头的璋哥哥,笑得更灿烂,攀在虎哥哥肩上的手松了开,朝后头的人伸去。
萧焄璋不加思索,抬手握住朝自己伸来的小掌,握着只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小手,掌中触感温润暖和得不可思议。
「嘻。」甜美无瑕的笑松动了萧焄璋自小僵化的平板表情,淡淡的,松开一抹浅不可见的柔和。
这让萧焄璋经常被人以为的淡漠表相出现令人惊艳的柔情,介于青涩少年与沉稳男子之间,流露出难以描绘的魅力。
只是这时的雀雀不懂,身为当事人的萧焄璋也不知道,走在前头的小虎子更不可能发现。
他们还只是不涉世事、未见识人生百态的毛孩子。
里院一隅——
待三个孩子步出月洞门离开,萧少艾才松开双臂,释放怀中人的呜咽声息。
「别难过了。」早知道就不让他来了,萧少艾暗叹。「要罚他们的是你,担心他们受凉躲在这边偷看的也是你,真不知道你是在罚他们还是在罚自己,或者根本是想罚我。」虽只是孟秋,入夜已有凉意,萧少艾拉扯覆在爱人背上的披氅,确定把怀里的人抱着密实才满意地停手。
「小虎子从没说过……」要不是今天这么罚了,他到哪时才能从这孩子口中听见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江慎行愈想愈闷。「那孩子成天只想着照顾雀雀、照顾我,要不就是在店里找活儿干,从没听他说过自个儿的事。」煮璋什么都没问,他就自己说了出来——想到这,这位龙泉镇上的老好人哀伤地叹了口气:「前几天才又问过但那孩子就是不说,说什么昨天的事昨天就死了——唉,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孩子少说也在书院混了一年,书都不知道怎么念的。倒是一手木工活愈做愈精细……」连书院的桌椅屋舍也不放过,早就用他那手木工技艺取代自己和雀雀的束修,压根不让大人操心。
「跟某人很像不是。」萧少艾失笑,双手捧起怀中「某人」的脸,细细吮吻漾着薄薄水光的眼。「只顾着让别人好,忘了自己也过得苦——先不论长相,那个性还真像你。」「我是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看。雀雀是、小虎子是,焄璋——」江慎行老实道,庆幸月光没落在廊下,夜幕遮住了自己肯定泛红的脸。「也是……」「照理说我应该觉得高兴——」萧少艾微叹。
「咦?」难道不应该高兴?「萧少艾,我的意思是——」「你就这两只手。」萧少艾抓起江慎行双手,指腹摩蹭掌心又厚又硬的老茧。
与自己的不同,这双手——学武的、做粗活的,活生生就是苦过来的实录。萧少艾不禁拉着这双手贴上脸颊。
「再怎么大的手也不过两只。」他再次强调,刻意压抑的嗓门有着让怀中男子无法抗拒的低磁魅力。「能把多少人兜在自己身边保护周全?」江慎行不明白地望着眼前又叹又哀的男人。他是想趁机表明他将萧焄璋视若亲子也等于承认自己和他的关系。
原以为这样能让老是露出不安的表情、要求他表白情意的男人开心,怎知又让他叹息,实在不懂。只能说谈情说爱对他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混过十来年的男人来说,实在是门深奥的学问,苦思不得解,更没听出男人的叹息是源自于对他的疼惜,不希望他太在乎周遭的人忽略了自身。
萧少艾叹声:「还是那句老话,对你自己好一点。」「已经够好了,」每次想向萧少艾表情达意的时候,江慎行就会暗暗埋怨自己笨拙的口才,总是为没办法像对方一样说出会让自己肉麻的情话所苦。「而且,就算我忘了,你也会对我好。」「所以——」男人眼睛眯了起来,「你就肆无忌惮卯起来照顾别人?吃定我会担心你、会在你身边跟前跟后、像个老妈子——」「啊?啊啊?」江慎行楞了,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思绪一跳就是千里远。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误将爱人的迟钝当成默认,萧少艾不敢相信事情真如自己所想这般不堪,一双虎目写满哀怨。「明知道我这么在乎你,偏偏你心里老是记挂别人的事,一下是雀雀、一下又是小虎子,现在好了,连我儿子都能凑上一脚,你是怎样?存心跟我过不去吗?两个小鬼排在我前面就算了,现在连我儿子在你心中都比我重要,你到底要把我挤到哪去?」天晓得,他连自己有没有排在十名之内都不知道。
江慎行的好人性格让他又爱又气,又疼惜又不安。
「我不是这意——唔!?」欲解释的唇立刻被强而有力的吻封缄,无法成言。
拒绝再听让自己气结的话,萧少艾愈吻愈深,探入的舌夹带热切狂浪,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挑拨同样富有弹力的舌,用力一吸,索求对方回应。
「我唔……嗯……」太容易深陷男人给予的挑逗,江慎行的脑袋瞬间火花四散,炸成一团米糊,分不清东南西北,任由他狂风暴雨搜刮自己所有的清明。
「哇啊啊!?」路过的永久宿客、龙泉书院的教书先生上官承煌尖叫:「你、你这奸商又光天化日——不对,是月黑风高下轻薄良家妇女——不对,是——」「滚回你的城隍庙!」陷入激情的萧少艾火气忒大,一把将怀中人打横抱起,不客气地直往里院主卧房走。
可怜的上官书呆,一年来处于奸商淫威暴政之下,早抖着瘦巴巴的身子抱住最近的柱子,闪得之快又远。
对、对不起,慎行,我还是救不了你,呜……书呆暗泣。
另一厢,萧少艾火速飙进客栈老板的主卧房,以出乎意料的俐落将手臂上的男人丢上床,迅速落闩,再回到床上。
「萧、萧少艾,你听、听我说——」「别想再拿话气我,慎行。」虎目闪耀炯炯欲火,锁视被自己压在胯下的男人,一边解开长衫的盘扣。「还是老方法,问你的身子比较快,呐——我记得你和焄璋是四更起床练功对吧?」「嗯、是……」看着萧少艾慢条斯理扯开他的腰带,江慎行应得心惊。
更在看着他以同样的慢条斯理拿腰带缠住自己双手,还绕过头顶,将另一端系在床头时后知后觉地胆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