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宴?」萧焄璋一楞。「原来喋血楼找的人是我。」
「嗯,恐怕也是为你手中随影而来。」说到这,江子舟不禁感叹。「喋血楼的消息最近才到手,所以来不及——看样子消息传递的速度还是不够快,不然就能早些防范,你也不会把自己苦成这副德性,连带大哥受累。」
「一切都是巧合。」萧焄璋淡然道。他不知道喋血楼在找他,也没想到龙非问是个疯子,更没料到这两方会选在同一个时间出手。
「好个巧合。」江子舟重重一叹:「一个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一个悲痛过度昏睡不醒,二哥这苦肉计何止一个『苦』字了得,根本就是把自己往死里送,还连累大哥受伤——明知道大哥他把我们看得比自己还重,自己受伤不打紧;看见我们受伤,哪怕只是小伤小痛,他都紧张万分——」
「……只有你。」简短的三个字,让他尝到满嘴黄莲一般的苦涩。
江子舟一楞,「什么?」
只有你能得他如此重视,只有你能让他紧张万分,只有你能令他心胆俱裂,只有你——是他心中所爱。
无法言明的嫉妒忿懑如滔天巨浪一般在萧焄璋心里翻涌。对心胸竟然变得如此狭隘的自己,他觉得愤怒,更看不起,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自己,不要再有这么下作、卑劣的心思。
「什么只有我啊。」江子舟失笑。不知江啸云心意的他并不明白这话背后藏有多少羡妒,只单纯就字面上解读。「二十说,他赶到的时候大哥口中不停念着你的名字,最后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当局者迷。经江子舟一说,萧焄璋这颗因重伤初醒浑沌的脑袋才真正开始运作,思忖江啸云至今昏睡未醒所代表的意义。
呵……是么?是这样吗?念着他的名字、为他……萧焄璋不自觉傻傻笑出声,忍不住开怀,却也无法不心痛、自责——为自己在江啸云心中存有一席之地开怀,又为他因自己悲痛呕血无比心痛,更因累他受伤自责难过——感觉着实矛盾,复杂得难以言喻。
竟然还笑得出来!?江子舟不敢置信,可眼前又是活生生的实证。
爱到不惜与虎谋皮——要说他爱恋成狂,不惜连耍诡计?还是说他冲动犯傻,自找罪受?
好个二哥,让他连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我看二哥你比龙非问还疯,冥顽不灵的程度实在令小弟佩服。」春秋两不沾的主人喟然而叹。「这次若是让大哥发现,你就真的——」
傻笑的男人敛容,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般,幽幽地闭上眼:
「该死心了……」
是死心还是心死?江子舟望着二哥面容,不忍再问。
一样华美的大厅,一样碧绿玉椅独踞堂上,一样百无聊赖、状似慵懒的男子横躺在玉椅上。唯一的动静,便是方才眼睑微敛时顺便扫过回楼复命的部属。
就那一瞥,再多也无。
「人呢?」声音呢哝,仿佛快睡也似。
「禀楼主,矣雾峡后,萧焄璋便失去踪影。」
「坠崖?被救?」
「……属下不知。」堂下的青衣人缩了缩肩。「轿夫说离开当时曾与一名少年华发的男子错身而过,或许——」
「没有或许,我只要那姓萧的——嗯……」允厉昊话到一半,沉吟了会。「你刚有说派去请贵客的人怎了么?」
青衣人一抖。这问题——可大可小,小的是主子轻挑一眼,继续装睡;大的是主子不爽,他们提头来见。
到底是哪个……饶是老部属,难免胆寒,慎惧主子阴晴不定的性子……
「……禀楼主,除请命轿外……无人生还。」这四个字几乎是憋在嘴里挤出来的。
「怎死的?」
「轿夫说,派出的人全被萧焄璋给杀了。」
允厉昊的手指一动,轻敲眉间,似乎是沉思吧,没注意手下在他一动的瞬间抖了下。
「林部主怎么死的?」
「据说,那萧焄璋以命搏命,一掌换一剑,封了林部主的喉,伤口——入剑处小如丸洞,出剑处却诡异地大开,血肉翻飞。」
「残花绽么……难得。」允厉昊起身,冷脸展露难得的笑容。「找到那白发人,跟着他或许能找到萧焄璋的下落,我要会会那无影剑传人。」
「楼、楼主的意思是——」
「杜武牧不是想在他九曜堡召开武林大会,解那沈老头的谜,找到我喋血楼的机关图?」
「是、是有这消息……」
「人家都准备要上门踢馆了,再不理,莫不教人以为我喋血楼怕了这些个武林正道?」
「不、不会——」
「怎能让人小瞧不是?」允厉昊轻轻一哼。「平静了二十几年,这江湖早发臭了,难得有人搅,多几个不是更好?」
合该是楼主出山的消息太震撼,青衣人惊得连自己正张口结舌傻瞪着主子都不知道。
「坏人要有坏人的风骨。」允厉昊收起搁在扶手上的长腿,缓缓起身。「交你办了。」
青衣人咕噜一声,吞下接到棘手任务的苦水。
差办楼主出山之事……他宁可被派去刺杀皇帝,呜呜……
第八章
江啸云转醒的时候,江子舟所领的两辆马车才经过金陵城门,沿着大街一前一后徐行。
「啊,大哥醒了。」
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娇呼,久睡初醒,浑噩的神志还无法运作,江啸云模糊地咕哝一声予以回应,乖顺地任人拉坐起身。
「来,先漱个口,」欧阳怀素端来备妥的温盐水,服侍他漱口之后,又取来热巾,「再擦把脸。」摊开巾帕,帮他拭脸。
「嗯……」脸上忽来一阵舒服得让人叹息的温热,还有被轻轻擦揉的感觉,江啸云不禁露出一副「我很享受」的表情——先是整张脸皱成一团,像肉包上的皱褶,而后缓缓舒开,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睁开,俨然还不知道自己刚做了什么。
噗哧!嘻……「大哥真可爱。难怪子舟和二哥这么宝贝。」
嗯?谁在说话?
「喝点水好不?睡了四天一定渴了吧?」
唔……喉咙是有点痛。
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下唇,温温湿湿的,江啸云本能地启唇,咕噜噜牛饮,等一碗水全下了肚,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睁开眼,就看见一张纤秀小脸喜孜孜地对着自己微笑。
「你……是谁?」
欧阳怀素并不意外,毕竟新婚当日,红巾盖头,大哥隔日就早早离去,没打过照面,自然不认得。
「弟妹怀素,拜见大哥。」
「怀素……」怀素!?倏然大惊。「欧阳怀素?」
「正是弟妹。」
「你怎么——这里是哪——嘶!?」好痛!双手按地欲撑起身,不料刚碰到身下被褥就是十指剧痛,连带右肩灼痛,江啸云冷不防痛呼出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双手裹了一层药布。「怎么回事?」
「大哥不记得了?」见他茫然,欧阳怀素柔声道:「还记得矣雾峡吗?」
矣雾峡……江啸云眯眼,待脑中浮现这三个字时,当晚的记忆也全数回笼。
神情一变,整个人突地激灵,呼吸骤然急促,一口气呼不出吸不进,脸色由白转红发紫。
欧阳怀素见状,知他必是想起断崖上发生的事,急道:
「二哥没事!」顾不得男女有别,她赶忙上前搀扶,一手抚背一手拍胸。「二哥没有掉下去,他及时抓住长在崖壁的藤蔓爬了上来,他没事!就在前头的马车里,子舟正照顾着!」
喘不过来的急促呼吸因她这一番话稍稍止歇,须臾,才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询问:「真、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江啸云却开始狐疑:「他被我师兄——他被龙非问刺穿左胸也没事?」
欧阳怀素这下可确定他神志完全清醒了。「实话跟你说了,大哥。只要小小愿意救二哥,二哥就不会有事。」
「小小?」谁?
「神医余小小,等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了。」
「为什么要找神医——」江啸云低吟一会,忽地抬头。「他伤得很重?」
「混元掌的威力不容小觑,龙非问那一剑也不是好吃的果子,再加上以前——总之,小小一定能治好二哥,还请大哥宽心。」
江啸云点点头,一会,又抬头。「那余小小——」
「是怀素的金兰姊妹。」欧阳怀素安抚道:「大哥放心,小小虽是一介女流,医术堪称武林之冠。」
「我并不是瞧不起——只是担心……」
「怀素懂得。」欧阳怀素说完,体贴地退后,静静坐在另一侧。
江啸云也没有再开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这弟妹——他的感觉很复杂。一会,他目光四巡,状似打量马车,其实多半的视线都落在这个弟妹身上。
不知该怎么评论她的相貌,但要比子舟更美的,这世上大概是找不到了;至于个性——没相处过没法说起,但从她刚才的言行举止多少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好姑娘。
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江啸云半眯起眼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见马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欧阳怀素掀开窗帘往外看,回头朝他一笑:「到了。」
望见她温润似水的柔笑,江啸云呆了呆,恍惚间,似乎有些明白子舟为什么会受她吸引。
「大哥别忙,」欧阳怀素连忙阻止他开门的动作。「你手上有伤啊!这双鬼斧手就算是剪下来的指甲都能卖钱,可别损了。」
啊?啊啊?江啸云傻了,楞楞看着说笑的弟妹。
只见她眼神灵动,纤秀小脸露出俏皮可人的神态,着实讨人喜欢。
就在这时,车门被人从外头打了开。
江啸云抬眼,先是不小心被耀眼的阳光直射入目,刺得他一阵晕眩,待适应后,看见一道背光的人影站在门外。
「小小!」见到好姊妹,欧阳怀素乐而忘形,先一步下车,热情地握着姊妹的手打招呼。「一别多年,可想死我了。」
江啸云瞠目,还没看清楚人影是什么模样,就先听见珠圆玉润的嗓音:「车里这人就是你准备给我的见面礼?」
「别胡闹,这位是我大伯,子舟的大哥。」
「原来是他啊,百闻不如一见。」
百闻?江啸云疑惑地看向背光的人影。她认识他?
「别瞎说了。」欧阳怀素回头,朝还坐在车里的江啸云伸出双手。
「我来吧。」圆润的声音如春风和煦,笑语:「就凭你这个儿还想扶人下车?省着点吧你。」话完,人影朝他伸手。
看傻了眼的江啸云顺从地将手放在面前摊开的掌上。
「两手都受伤了?」这回声音多了点关怀,原本托掌的手又往前伸了点,改握住手腕扶人。「能走吗?」
呆呆地点头,任眼前的女神医搀扶下车,视线始终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
「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神医余小小。」
小小?余小小?发懵的眼直直盯视和自己差不多高、身形略瘦的人影。
呃,好高大的小小……
房内,江啸云、江子舟、欧阳怀素三人或坐或站,无不脸色沉重,忧心忡忡的视线徘徊在卧床的萧焄璋与坐在床边的余小小之间。
没有人开口说话,偌大斗室,除了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直到余小小收手,结束诊脉。
「怎么样?」欧阳怀素首先打破沉默问。
「嗯……心脉断裂,五脏重损、六腑血虚,再加上路途颠簸,七劳八损,九成难活——」余小小摇头。「十分可惜。」
闻言,江啸云脸色倏白,整个人忽地往后一倒。
「大哥!」江子舟见状,立刻起身,抢在他倒地前扶住他。
「怎么可能……」江啸云紧抓横亘胸前的臂膀,十指紧扣,压出深深的凹陷,悲痛地瞪向欧阳怀素。
不是跟我说不会有事?不是说余小小是神医,定能救他?
相较于江啸云悲愤拒信的反应,江子舟、欧阳怀素这对小夫妻则是互看一眼,松了口气。
「冷静点,大哥。」江子舟扣住兄长。「余神医这么说就表示有救。」
「啥?」江啸云懵了,不解地看着两人安心的表情,最后望向没再吭声的余小小。
「小小……」欧阳怀素苦了脸,上前拉扯她衣袖。「我的好小小、好姊姊、好神医,这节骨眼上就别玩了,我大哥禁不住的。」
余小小冷冷地扫了床上的人一眼,再转向站在左后方的江啸云时,表情迅速如春回大地一般,非常温柔:「先扶他坐下,让我看看他的伤。」
「小小……」欧阳怀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余小小竖掌制止。
「再说,连他都不救。」余小小看了江啸云一眼,指着自己面前的木凳。「来,坐这里,我帮你看看。」
江啸云又惊又疑,眼前余小小冷漠的神情与方才在门外伸手扶他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他摇头,「我没关系,一点小伤而已,拜托你先救他。」
孰料余小小的力气和她的人一样出人意表,单手便将江啸云强拉过来,按坐凳上,边拆他手上药布边道:「小伤不治,成痼难医。」
江啸云犹做挣扎:「他伤得很重——」
「伤重难愈,早晚一死。」
「你——」江啸云屏息,一双圆眼不知是气红还是急红,憋屈多时的情绪终于达到临界点,整个炸开锅!
「大哥!」江子舟忽然一动。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热血冲脑的江啸云比他更快。
焦心焚光理智,忘了对方再高大仍旧是个姑娘、也忘了自己身上有伤,江啸云双手揪住余小小衣襟,拉向自己,劈头就是大骂:「你他马的到底要不要救人!还是不是大夫啊!哪个大夫像你这样草菅人命来着!什么神医、什么医术堪称武林之冠——根本就是个庸医!」
「我救人,不是为了让人继续打杀。」余小小依然镇定,也没有动怒的迹象,双手抓住江啸云两只大拇指,十分「温柔」地左右往外一扭。
只听见江啸云倒抽口气,脸色蓦地刷白,双手像忽然没了力气似的,任小小神医抓在手里,细细审视。「你用了碧玉凝脂?」
「……嗯。」欧阳怀素迟疑了会才承认。
「难怪愈合得这么快、这么漂亮。」余小小点头,打量江啸云双手上的厚茧。「听说你擅于工艺?」
「放开我!」
「这是一双认真劳动的手,值得救。」
江啸云怒极反笑,挑衅地瞪视他眼中的庸医:「我也会制作暗器,我也杀过人,不值得『余神医』出手相救。」
「……这年头哪里不死人。」
「蛤?」前后态度落差太大,让人难以适应。
这姑娘到底想怎样?江啸云好困惑,又不见江子舟和欧阳怀素对她拖延医治作出任何反应,脑袋渐渐冷静了下来。
「小小,别再逗大哥了。」欧阳怀素苦笑。「我们一家子的心现下全让你给吊到嗓子眼上紧张着二哥的伤势,你就大人大量,再帮我们这一回好不?」
「上回你也这么说。」余小小头也没回道,打开桌上的药箱,取出白色瓷罐替江啸云上药,再以长条麻布包扎,动作迅速俐落。「这两天别碰水,两天后就可以拆了。你右肩的伤——」
问都没问,这位不怎么小的神医余小小素手一抬,「嗒嗒」两声,解开江啸云最上面的两颗盘扣,往左扯,直到看见江啸云右肩伤处为止。「嗯,处理得不错,怀素,辛苦你了。」说话同时,又取出青色瓷瓶打开、捻了团看似棉絮搓成的棉球吸取瓷瓶中的液体,抹上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