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余小小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从容,让江啸云看傻了眼,不知不觉,怒气就像风吹云雾散,尽数消弭,直到右肩忽地一阵刺痛,痛呼出声。
圆润的柔嗓吐出一声呵笑:「这么怕痛,怎会把手磨成这样?」
江啸云低头注视着双手,一脸陌生又茫然,仿佛这双手并非他所有。
为什么我的手……江啸云不解地望向江子舟,期望能得到答案。
可惜江子舟摇头不知;再看向欧阳怀素,也是一样。
疑惑的视线最后越过余小小,看向躺在床榻上的人——
「怎么?想起来了吗?」
温润的嗓音轻柔入耳,江啸云忽然觉得有点累,眼皮直往下沉。
「如果想得起来,告诉我,嗯?」
「嗯。」江啸云乖顺地点了头,恍恍惚惚地说:「我想抓——他掉下去……一直抓、一直找——我想抓住他、拉他上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他掉下去——找不到……死了……我、我害死他……是我害死他!」
愈说神情愈显痛苦,最后几乎是整个人陷入一种疯狂状态。
「不,你没有!」余小小捧住神色悲戚的脸,声音一转,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重复:「你没有害死他。你,江啸云,没有害死他,萧焄璋。」
「我没——不,是我——」
「看着我。」双掌往他脸颊一拍。「来,听话,看着我。」
半垂的眼顺从抬起,望着逼近眼前的脸,狂乱游走的视线对上一双温和慈祥的眸子,像被锁住一般定了住,癫狂的神情逐渐舒缓开来。
「就是这样,」余小小扬起一抹鼓励的笑容。「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嗯……」江啸云依言,任由自己浸濡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潭。
他并不觉得害怕,那黑潭荡漾的温柔流光是如此地暖和,让人安心沉沦。
「很好。听我说,你没有害死他,他还活着,他会活着,我会救他。」
「真、真的?」
「真的。」
「没骗我?」
「当你醒来的时候,我保证,你会看到活着的萧焄璋,相信我。」
江啸云点了点头,「……我信……我相信……」往前一倒,额头靠在余小小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怎么样?」身后,床榻上的男人开口。「不会有事吧?」
余小小有点讶异。扶着沉睡的人的臂膀站起身,调整姿势,毫无忌讳地让他靠在自己腹侧,回头俯视平躺的萧焄璋。「你还醒着?」
「他……没事?」
「已经没事了,等醒来之后再服几帖益气补血、养心安神的药、休养几天就行了——小泉!」余小小招来等在外头的学徒,吩咐将江啸云带去客房安置。
回头,眉目一凝,俯看死撑着不肯昏去的男人。
「他就是你不惜多次走火多魔也要保护的人吧?」
「……」
「你知不知道保护自己也是一种保护人的方式?」
「……」
余小小皱眉,绷着声音:「我真不明白,保护他不受皮肉伤却差点毁他神志,这算哪门子的保护?你可知外伤易治,心伤难医?」
床上的男人忽地一震,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翻白,神情似是羞愤恼怒又似心虚惴恐。
「你不顾一切拚命保护的到底是什么?是他那个人还是那副身子?」余小小说得更直白:「若只是那副身子,金陵城里有不少小倌馆,里头的小倌都受过训练,身子比他好使得多,随时等着你萧大侠上门光顾。」
猛地,萧焄璋身子激灵,从床上弹跳起来,又因伤重无力支撑,颓然往后倒,背才一沾上床板,本已错乱的内息四窜,气血如巨浪般自丹田汹涌直上,胸口一阵强烈起伏,身子不受控制抽搐一翻,「哇」一声呕出鲜血,昏死过去。
「二哥!?」江子舟惊呼,在萧焄璋掉下床之前,及时赶上接住,「余小小!你无意救我二哥就罢,何必这样折腾人!」
「子舟!」欧阳怀素握住丈夫臂膀,摇头。
江子舟看了看妻子,深吸了口气,别过头,不再说话。
「我没有宠他的必要。」余小小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说着。转身,留下这对小夫妻,步出房门,交代另一个学徒:「小都,备妥六片黄铜、十二支金针,把药桶拿出来,还有……」
江啸云从又一次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
甫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睡眼扫见坐在床边的人影。
赫!?这下全醒了,几乎是整个人跳起来缩到床内侧。
认出对方,一颗心才缓了下来,没好气地白了对方一眼:
「原来是你,搞什么鬼啊——你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
萧焄璋打量了虽然苍白,但脸色已见神气清朗的江啸云好一会,还是不太确定,迟疑地探问:「你……没事了?」
「废话!我能有什么事?倒是——啊!」想到了!江啸云突然往床榻外侧爬,「咚」的一声急跳下来,却因为多日昏睡未能好好进食,双脚没力,整个人忽然软了下去。「哇啊!?」
还好,就近的萧焄璋及时伸出援手,免得他好不容易能下床,还得先摔个全身痛。
只是世风日下,好心没好报——出手助人的大侠没得到好报,说实在的,也得怪他一时心急、之后色心又起,接到人就想往自己腿上搁,江啸云的臂膀就这么硬生生撞上他左胸,回送他一肘子,痛得他一口气换不上来,梗得他脸红脖子粗,好半天才顺了气。
「你……在做什么……」这回不是迟疑,是给咳的。
江啸云抱歉地看着从后头靠上自己肩膀又咳又呛的脑袋,想起方才的事,连忙站起来,转身扶他。
萧焄璋不解,茫然地看着他,任他动作,由着他将自己扶到床上,又是抬脚、又是按他躺平,最后帮他盖被,掖好被角。
全程不忘烦躁地碎碎念:「你这笨蛋!被打了一掌又捅了一剑,还差点掉下断崖,有事的人是你不是我,啧,该好好躺着的人坐在这像什么话!」
「我——」
啪!一掌拍得萧焄璋发出好大声响,不怎么痛,就微微发热了些。
「我什么我!受伤的人没资格抱怨,给我躺好,敢起来就揍你!」江啸云自以为是地吼完,坐在床边弯腰穿鞋。「我去问问余神医,看怎么照顾你较妥。」话说完,猛一起身,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回床上。
这是怎……头好晕……
萧焄璋缓缓撑起身,拉开床被,搂住他腰身,将人勾回床上,重复方才他对自己做的动作,最后跟着躺平,拉起床被盖住两人。
「你做啥啊?」
「躺好,睡了这么久都没吃东西的人也没资格抱怨。」扣在他腰上的手没有收回,萧焄璋挪了下位置,让两人躺得舒服些。「等会就有人过来了。」
江啸云「哦」了一声,转身看他:「很久?我睡了很久?」
「嗯,很久。」萧焄璋也转身,与他面对面,一对丹凤眼直往他脸上瞧。
「看什么看,再看我脸上也不会长出花来。」
「凹下去了。」
「啊?」
抬起横在腰上的手,食指戳了他脸颊一下。「没肉。」
「啧,一直睡啥都没吃,猪也会瘦,更何况是人。」
手掌贴在消瘦的脸颊好一会,才回到腰上,轻捏一下。
江啸云差点跳起来。「你干嘛啦!」
「也没肉。」
「我猪啊,要那么多肉干嘛!」江啸云拍开他的手气瞪,忽然露出得意的表情,虎牙闪啊闪的,「正好,我也想瘦点,算是因祸得福。」
萧焄璋怎会听不出他是故意这么说好安慰自己。
「这两天我想了许多……」
「想?」江啸云不赞同地皱眉。「不好好养伤,想什么想。」
他无法不想。当日自己之所以激动到忘了心脉俱损,强行运息调气,以致气海溃散,再挫心脉,险些走火入魔,并非被余小小所说的话激怒,相反的,多亏她一针见血的讥讽,他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他拚命习武,是为了保护自己最想保护的人,结果——
「还气我吗?」
「蛤?」
「在杏田村……」萧焄璋欲言又止,没有勇气向他坦诚后来遇见龙非问所发生的事。
一听他说出「杏田村」三个字,江啸云立刻联想到两人那晚的争执,以及争执到一半险些发生的事——顿时觉得脸上一热,转身背对他嘟嚷。
「你说什么?」
「……我说,兄弟哪有隔夜仇,气过就没了啦!」
历经九死一生的险境之后,江啸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重视的人都好好活着这件事更重要的了;如此一想,那晚的冲突根本就不算什么,若再耿耿于怀未免太小家子气,男子汉该放下的时候就不要提起来!
兄弟么……萧焄璋盯着他后脑勺,笑得苦涩。
到头来,自己终究只是他的……兄弟……
一会,江啸云又翻回来和他面对面,安慰道:「再说啦,在矣雾峡你拚死救我甚至还差点——算扯平啦!」
若你知道龙非问是我引来的……嗫嚅再三,还是说不出口。
浓浓的愧疚、自责、不安、心虚,交杂汇集成低哑的轻喃,萧焄璋一边以手指为他梳发,一边道:「对不起,害你受伤。」
「嗯?」手指在发间穿梭按压的感觉很舒服,江啸云眯了眼,享受这突来的殷勤。「你害我什么啊真是,痛傻啦你?忘啦?那时你帮我挡剑,还将我送回崖上——」话到一半顿停,眉间郁锁,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晚发生的事。
他苦涩哀伤的诀别,言犹在耳——
落花随风逝,流水续东流——是他决意牺牲自己的时候跟师兄说的话。
对不起,我只是想你爱上我……别气我……到了最后一刻,他惦记的竟然是他对他的气恼,向他道歉、要他别气。
这人——江啸云睁开眼睛,就瞧见他抑郁哀愁的脸,没来由的,心狠狠地揪了下,痛得难受。
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回应他的感情——这事让此刻梗在心上的痛更痛。
偏这人还一直跟他道歉: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是我太笨……真的对不起,伤了你……」以为自己聪明,结果尽做出糊涂事!
「又不是你的错。事情来得太突然,怪不得人。谁晓得喋血楼的人跟我师兄会同一天来,我师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怪他,千错万错都是我那混蛋师父的错!没事去招惹他,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一定比师兄早死还——算了,不说也罢。」重新闭起眼享受力道适中的按压。
沉默了会,江啸云忽然想到什么,又开口:「再说了,笨不是你的错,谁叫你是萧笨蛋,人笨天生的,没法儿救,怪不得你,也不能怨你爹娘——不对,可以怪你爹,谁叫他在你小时候没好好陪你,放你自生自灭。」
突然睁眼,非常严肃地撂下警告:「但绝不能怪你娘,你是她十月怀胎拚命生下来的宝贝儿子,母不嫌儿丑,笨儿子也是宝贝蛋,你笨是你上辈子没烧好香,这辈子才会没脑袋。」
男人展露柔情蜜意的手停了住,考虑是不是该揪一把青丝用力往后拉,让掌下这颗脑袋的主人痛得哀哀叫。
就不能让他作个短暂的美梦吗?
看了半天,余小小终于忍不住好奇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哇啊!?」背对她的江啸云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发现,吓得大叫。
慌慌张张转身,惶惶看向一身胡装、英气逼人的女神医,心虚到了极点:「没、没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余小小眯眼,「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才怪……」没办法说谎的男人沮丧地垂了脑袋。
仗着彼此身高相仿,余小小朝他后头瞟了眼,笑意更深:「多谢。」
「啊?啊啊?」
「你不是在帮我修花架吗?」
「呃、啊、咦、嗯……」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看到就忍不住动手了,这花架从木料到雕工都是极品,和这些盆栽很相衬。」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江啸云忘了刚开始的羞涩,眼睛愈发炯亮。
「我也这么觉得。」余小小抚摸花架边缘以镂空技法镂成的水波纹路,感受其平滑流畅的线条,仿佛波涛汹涌,又如浪花飞溅,跃然生动。「最喜欢的就是这镂空的水波纹——咦?」
「这镂空的水波纹——咦?」
两人为彼此同时说出同样的话,惊讶地看着对方,不一会,余小小先释出笑意,江啸云才跟着哈哈大笑。
「行家才看得出门道。」江啸云赞声。「对了,我注意到你的药箱有些地方崩了,能不能让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余小小双手环胸,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些天偷偷献殷勤的男人,等着看他又会做出什么有趣的事。「不会以为我没发现吧?原本坏了该修、该丢的东西忽然变得跟新的一样,甚至更好用,你做这些总有理由吧?」
「呃、嗯、欸、啊……」蜜色的脸上红晕渐深,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江啸云困扰地抓抓头。「那、这、那个……」
「道歉这么难吗?」余小小忍笑问。
被看穿心思,江啸云露出「终于解脱了」似的表情,松了紧绷到发酸的肩膀。「你看出来啦……」
「若还看不出来,我比你们多的年纪岂不是虚长的?」
「余神医——」
「哟,」余小小笑睇,「不是『草菅人命』的『庸医』啦?」
「唉,我求您了,余姑娘、余神医、余大小姐、小小姐姐——」江啸云双手抱拳,向她一揖再揖,告饶道:「是我江啸云有眼无珠、门缝看人,那时候脑子长虫、不知深浅,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小的万般不是。」
「你的脸皮虽厚,心思却一看就透。」
「呃……是我有错在先,不管当时有什么理由,错了就是错了。余神医没跟我计较,还救了他,我——真的对你不起,我一个大男人,说什么也不该对姑娘家动手动脚……」
「我这姑娘家可不比一般温柔婉约的姑娘。」
「说得也是——呃,不!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余小小噗哧一声,露齿而笑,自然毫不做作的姿态,衬以色调鲜艳明亮的胡服装扮,显得英姿潇洒。
明眸善睐,神态流转之间,更见灵慧精敏。
江啸云愈看,愈觉得自己对人家不起。唉,怎就这么冲动冒失啊我……
「我一直很想见见你。」
「咦?啊?我?」
「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他这么拚命。」余小小看着花架上的盆景边说。「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习武者皆知,练武最忌贪快速成,特别是在打通任督二脉进入炼气阶段之后,稍一走岔,轻者内损筋脉,重则走火入魔——第一次见到萧焄璋,是他十五岁的时候,为的是让我设法助他打通任督二脉;隔年来找,是因为走火入魔,之后几乎每年都来,要不是看在怀素的面子,谁会救一个存心找死的人?救了也是白搭不是?」
「你说的他……」
余小小没有直接回答,只继续道:「近乎分筋错骨的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是我见过最能忍痛的,忍着连大人都可能因为忍不住哭求一死的疼痛,真的忍不了,就用身体撞墙,撞到浑身乏力或直接昏死过去——之后,他愈来愈能忍,大概是从十八岁开始的吧,他不再撞墙,只是拚命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只要念那名字就能止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