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云想到这些,只觉得疲惫。
先前那封威胁信的源头至今尚未查明,他自己得罪过的人不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曹仲容从过去的案件中查不
出什么,而先前在事务所附近隐约窥探的被害者父亲又销声匿迹,信件本身而言,寄件人地址却是一片工厂废墟
,也查不出疑点,调查到此只得不了了之。
李庆云自己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担心祸及旁人,特别是董琦明……因此才在暑假开始时强迫对方搬到曹仲容家中
,又怕对方知道片面事实而不肯离开,所以连原因都没说。
直到现在,他想起那一晚,董琦明小声哭着的模样,连心脏都会产生被那点滴落下的泪水烫伤的错觉……那孩子
哭得那么可怜,白皙的脸上一片潮润,鼻尖发红的模样可爱得让人难以隐忍,但是他想到那样的对方,心痛竟远
大于怜爱。
李庆云不只一次反省着,并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然而,这终究是对董琦明最为安全的处置方法;况且不告知原因,除了不想让对方多想以外,也是为了往后必定
到来的分别做准备;他看得出董琦明依恋他,多半是出于家人之间的情感,但他们终究不可能永远如此,无论是
他抑或是董琦明,总有一日要面临分离。
──因而他们都必须要习惯,没有彼此在身旁的日子。
董琦明到曹仲容家里住的这些日子,一通电话都不曾打回来,李庆云起初打过几次电话,对方没接,也没有回电
,大概是还在生他的气;李庆云却不以为意,问过曹仲容以后,知道那孩子过的不差,情绪作息都很正常,也会
出门与朋友见面玩乐,便就此放下了担忧的心情。
他总是要习惯的,这几年来,一直与那孩子一起生活,险些忘记独自生活的滋味;但在董琦明出现以前,他一直
是一个人,独自求学,独自生活,独自度过每个冬天。
他的双亲早年离婚,母亲改嫁后远赴海外,李庆云虽受父亲抚养,但出于父亲要求,从中学开始便就读于寄宿学
校,上了大学亦是如此,毕业后开始工作,也是独居于父亲馈赠的昂贵公寓。
他知道父亲虽然迟迟没有再婚,养过的情人只多不少,但至死也没一个更加亲近的人;那场车祸过后,他处理残
局与父亲的遗产,才有些了悟。父亲的结局,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将来……他们都一样的淡漠,并且独善其身;李
庆云对父亲无怨亦无恨,只是有些同情。
──他的父亲,除了他这个血统上的直系亲属以外,甚至连其他遗产馈赠的对象都没有。
怀抱着这样的感情,李庆云去见了那场车祸的受害者,死者夫妇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葬礼上,那孩子神态故作冷静,在几个亲人的包围之下,对前来吊唁的客人答礼。不知为何,他看得出那孩子其
实不太难过,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冷血,但他也知道那对夫妻在车祸当天本就是要出门办离婚手续,因而可以想见
,那孩子并不是生活于家庭温暖之中的人。
李庆云在丧礼上静静地观察那孩子,直到葬礼结束都没有出声跟对方搭话;但是一个以他自身而言堪称异想天开
的念头已经渐渐成型──他想着,既然是他的父亲带走了那对夫妻的性命,那么,便由他来照顾被单独留下的孩
子。
那完全是出于私心的念头──他想得到名为家人的珍贵羁绊。
然而日复一日,彼此平淡的相处、生活,在那孩子一开始偶尔会露出的微笑,后来越发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李庆
云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为那稚嫩的笑容──怦然心动。
董琦明走在路上,捏着手中的文件夹,隐隐有些紧张。
虽然一直都知道李庆云的事务所在哪里,但却从来不曾去过,今天则是因为曹家的佣人顾姨正巧不在,又临时被
曹仲容拜托,才出门把对方无意中遗下的文件送过去。
他答应曹仲容时态度平静,心中却十分雀跃。
──虽然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帮曹仲容送文件,但基于他们处于同一个工作场合的前提,这一趟多半也能见到李庆
云。他不否认自己在生李庆云的气,然而既然有这样的理由,他就算见到对方也能毫不心虚。
他确实也很想念李庆云。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事务所,跟有过一面之缘的前台小姐聊了两句,便往曹仲容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有些人
认出他是李庆云的养子,都带着善意的微笑望着他。董琦明有些紧张,才要开口问李庆云在哪里时,便在办公室
角落的休息区看到了对方。
李庆云站在窗边,正在喝咖啡,身旁的女子抬高了脸,眼中满是柔情,神情羞涩而甜蜜。
董琦明微怔,不自觉走了过去,听到李庆云说:「没关系,今晚方便拜访令尊吗?」
刘言芳点头,神情喜悦地道:「当然。」
他听见这两人的交谈,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李庆云现
在的神情仍旧平淡,跟过去没什么不同,但就在几秒之前,他听见这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作出了拜访家长的约定
。
「……你怎么在这里?」李庆云发现他的存在,皱眉问道。
董琦明一哂,嘴角斜斜弯起;对于方才所见,他什么都没问,只道:「这是曹律师的东西,你帮我交给他。」
他说着,把文件夹塞到李庆云手里,自己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走到距离事务所不远的公车站才停下脚步,
垂着头瞪着地面。后头李庆云已经追了过来,步伐奇快,但仪态却分毫不乱,气势稳如泰山。
他听见李庆云问:「怎么走得这么急?」
「难道你要我待在旁边看你跟那女人谈情说爱?」董琦明冲动之下口不择言,「要我搬出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现在终于懂了。」
「你误会了。」李庆云眉心紧蹙,神色有些难看。
董琦明神色讥诮地反问:「原来是我误会你了。那么你要我搬出来不是因为她?你今天晚上不会去她家见家长?
」
「我今晚有工作方面的事情必须与刘小姐的父亲谈一谈。」李庆云叹了口气,又放软了声音道:「你冷静些。」
……他终究没有回答让自己搬出来的原因。董琦明失望地想着,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难看的微笑,心口泛起一阵疼
痛。他沉默着没再说话,眼见公车来了,连向男人道别也不曾,便搭上车离去。
番外:父亲续篇——傲娇中年的忧郁
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同性恋。
即便我现在的情人确实是男人,那也不代表什么。如果我承认喜欢明良,又把原因归咎于明良恰好是男人,那也
很矫情。
明良很像他的父亲,从照片里看来,两个人轮廓非常相似,可以理解为什么他那么迷恋他的父亲。可惜,他们相
似的只有外表而已,据明良说,他的父亲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明良自己却不是那样。
明良是个性格明快的人,在工作时尤其如此,可惜一旦碰到情感的问题,就会变得万分笨拙,犹豫不决乃至于裹
足不前。然而对我而言,他很好懂。
他不是一个可以好好商量事情甚至独自过生活的人,他需要被管教被约束,多半是因为他与他父亲过去的关系才
让他变得如此,不过这也无所谓。或许是父权主义作祟,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热衷于对他颐指气使,他习惯了
之后居然也甘之如饴。
我想他自己大概也发现了,他有乐于被占有被牵制的倾向,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会被我调教成被虐狂。不
过,还是那句话,这无所谓。
在他身上,我的控制欲得到了满足,他的被控制欲亦然,要说我们是天作之合简直是笑话,然而我们满足了彼此
精神上的欲望绝对是事实。
明良其实很可爱,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很生涩。有时候,在外头偷偷吻他一下,都会羞得满脸通红,可以想见
他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虽然我对他的生疏技巧不甚满意,但看在他还愿意努力学习的份上,我勉强可以表示满
意。
其实我很多时候都在试探他,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察觉,纵使是在床上,也乖乖地满足我的一切要求,他很好懂,
也很乖很听话。
然而,有些时候他还是会惹我生气。
比方说,要是提到他的父亲,明良脸上就会露出一种近似于倾慕怀念的神情,他也很喜欢对我诉说那些他们之间
的往事。直到我离开他家,明良还迟钝得不知道我在生气。
我知道自己不该生气,那个男人不仅是明良的情人更是明良的父亲,而我不过是明良其中一任情人而已。我不是
个妄自菲薄的人,不过,我大了明良十几岁也是事实。即便我们现在能在一起,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明良又一
直记着他的父亲。
一般人的初恋通常都是最美好的(当然我的不是),只不过明良不该总在我面前提他。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被拿来
比较,最后不仅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
更让人生气的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提出分手。
为什么我必须容忍一个满嘴都是前任情人的男朋友?因为我身为年长一方所以也应该对男朋友宽容以对?我为什
么必须这么做,况且明良也不是多喜欢我。
也许我是在等他提分手。
我已经不是那种可以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年纪,明良看起来虽然不是太亮眼,也绝不是没有别人追求。我自知个
性不好,脾气也差,所以跟妻子分居后也从来不曾想过再找别人,明良确实是个意外。
都一把年纪了,我很难说服自己放下身段去追一个在我眼里还像是孩子的男人。那时,我直接地提出了要求,他
却意料外地没有直接拒绝。
那个晚上,我告诉明良:「不要误会,我确实是在追求你。」
而明良的反应是沉默了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似的,一张脸瞬间涨红。他结结巴巴地道:「肖锦……肖
先生,那个,我……」
我望着他。
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逃进了浴室里。当时的我把这种反应当成是受宠若惊与害羞,却没有想
到,他不正面回答,也许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唔,肖先生……」
明良眼神朦胧地望着我,喃喃唤道。他的唇被吻得有些红肿,脸上也都是红晕。可是,在这种时候叫我肖先生,
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陌生人亲密吗?或者其实我该庆幸,他没有叫我肖叔叔或者肖伯
父,要是他真的这么叫了,我想我大概不会想再见到他。
「什么事?」
「你……昨天晚上,是怎么了吗?」明良有些期期艾艾地垂下眼,整个人靠在我肩上。「我、我打了电话,你没
有接……」
我知道这件事,也看到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我是故意不理会他的。
昨天我邀约他一起吃晚餐,他以公司有事为理由拒绝我了。他大概不知道,他下班的时候,我就在他公司门口不
远处,看着他上了另一个人的车。我不知道那是谁,多半是同事,反正那个青年笑容满面的让他上车,两人一起
离去。
我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再打给他。
明良就是那种人,表面上低调淡漠,可是他其实不懂得该怎么拒绝人,当然这句话的前提必须是他真的想拒绝。
怎么样都好,我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其实我还是不太高兴。
明良在晚上九点的时候打来,我没看手机一眼,他也就只打了那一次而已。
「我没听到。」
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多半是冰冷而毫无情绪的神情,几个老朋友常笑言我露出这种模样时
通常是有人要倒霉了,而事实也多是如此。
明良一怔,笑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事,昨天我同事介绍给我一家不错的餐厅,我本来想问问你今天有没有空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
「我没兴趣。」
他一滞,这回真的露出了苦笑:「肖先生……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做错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他。
明良轻轻道:「肖先生……肖锦……别这么沉默,我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的沟通。」
「我没允许你叫我的名字。」
肖锦肖锦肖锦,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叫做肖锦。对我来说,连名带姓称呼一个人不仅随便而且异常失礼,况
且他的称呼除了「肖先生」就是「肖锦」,每每令我感到不耐。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明良为难地蹙起眉心,「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只是称呼的问题。你说希望我们可以沟通,那你觉得目前为止我们沟通了什么?」我禁不住一哂。
他嗫嚅道:「我……那个……」
「换个方式说,你觉得自己老是在我面前提你父亲的事情很合理?说他的事情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坐在你面前
的人是谁。你只是热衷于单方面的倾诉罢了,而我并不是垃圾桶。」
明良脸色渐渐白了。我知道自己说的话伤害了他,也知道他并不是故意这么做,但这些的确都是事实,我也看不
出他想将我置于何地。
过去几个月,我们的交往包含一起吃饭喝酒,夜晚的床笫之事,聊聊工作上的事情,剩下的都是关于他父亲的事
情,他甚至会煮一锅味道不怎么样的炖肉给我吃,说这是他父亲从前最爱吃的料理。
而我的忍耐极限也就到此为止了。
要是有一天,我们上床的时候他忽然开始侃侃而谈他父亲从前最喜欢的体位,我一定会精神崩溃,或者从此阳痿
。
他自己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说五句话里头至少有一句会提到他父亲。可是就是这样的不经意,让我觉得他其实怀
抱着恶意。我总是想,他要不是真的忘不了他父亲,就是想用这种方式使我提出分手,因为他根本一点都不喜欢
我。对我唯命是从,也只是因为他天性喜欢被束缚被掌控。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对我并不是那么重视,只是因为寂寞使然,作为一个可接受的对象,他才像现在这样跟我在
一起。
我们之间,不过是比性伴侣多了一层单方面倾诉的关系。仅此而已。
明良坐直了身体,轻声问:「你很讨厌我说那些事情吗……」
说讨厌倒也不至于。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喜欢。我只是望着他,没有出声。
「对不起。」明良道歉,「我以为你不介意我说那些事情,你也知道……那种,关系……没办法说给别人听。你
是唯一知道的人,所以我……可能有点过份。以后,我不会再提……」
「无所谓。」我直视着他,「我可以听你说那些事情,相对的,以后我们就只当朋友。其他的关系,我不要。」
他一呆,只是愣愣瞧着我。
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我说这些,主旨是为了分手。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无法容忍他永远爱那个男人胜过我。说
起来这个原因很自私,我也未必那么爱他,但是如果要永远让一个过世的人横亘在彼此之间,那还不如分手来的
轻松了事。
我的占有欲极其强烈,这点他知道,却从来没有记住。
「肖先生,为什么这么突然……」明良勉强挤出一个平静的神情,「我们才交往几个月而已,你为什么……」
「分手跟交往时间没有关系。」我说,「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