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委屈、怨恨抑或是心痛,他抹了抹眼睛,忍着情绪换下制服,呆呆坐在床沿。
其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李庆云实际上没做错什么事,只不过是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而已……董琦明想这样说服自
己,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又道:才这么几天就找了别人,原先说喜欢他原来是可以轻易忘却放弃的。
他说服不了自己,也不想承认,看到李庆云跟那个女人一起凑在炉子边的时候,隐隐觉得那样的情景平静恬然得
刺眼,好似他们已是天作之合……况且李庆云介绍他的时候,还说他是他的养子,即便那是事实,董琦明也觉得
自己好似被看轻了。
──他仅仅是李庆云的养子,他们之间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渴盼的家人关系,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眼眶干了又湿,他抽了面纸,擦得眼睛都有些发疼才作罢。想要起身,却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他根本一
点也不想走出这个房间,然而,此时此刻,楼下的饭厅中,有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以及一对他根本不想面对
的人共同等待着他。
董琦明又发呆片刻,才缓缓起身下楼。
「你的眼睛有些红,是怎么了?」李庆云问道。
董琦明摇头,逞强道:「没什么,回家路上风大了些,眼睛里进了沙子……刚刚已经用水冲过了。」
李庆云没多说什么,只是如以往一样,替他盛了碗白饭与清汤,也同样替自己与刘言芳都打理妥当,三人才坐下
来用餐。
刘言芳原先是有些羞怯的,但见李庆云始终言语平淡态度平常,胆子也稍稍大了些,用公筷挟了块炖肉到男人碗
里;李庆云微怔,但仍然礼貌地道谢。刘言芳心中一松,怕对方以为自己顾此失彼,忙也替董琦明挟了块清蒸鱼
肉。
董琦明咬牙道谢,表面上好似云淡风轻,心底却波涛暗生。
他知道这个所谓的刘小姐是李庆云的客户,可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客户,不仅登堂入室地来家里准备料理,甚
至还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为他们两人布菜。李庆云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打算让这个女人成为这个家名正言顺
的一份子?
他越想越是难受,也无心用餐,一不留神便打翻了汤碗,碗中烫热的液体登时翻倒,小部份溅在餐桌上,大部分
都倒在董琦明的棉质长裤上。李庆云神色一紧,起身把董琦明抱到浴室,急切地褪下那条湿透的长裤,开了冷水
去冲被烫到的地方。
董琦明倚在李庆云怀中,一时之间居然眼眶微热,也不知是因为被烫的疼痛还是有其他原因;他朦胧地想着,以
前从来不知道,李庆云的怀抱居然令人如此安心……先前那些怨怼气愤忽然都消失殆尽,短暂得彷佛昙花一现。
大腿上被烫到的地方红了一块,但并无大碍,李庆云拿毛巾替他擦乾以后,拿了药膏薄薄抹上一层,贴上纱布后
才让他换上新拿来的干净长裤。
既然无事,晚饭自然也要继续吃。刘言芳自己待在饭厅,早已勤快地把桌上地上的汤渍都清理干净,李庆云与她
又彼此客套一番,三人才重新上座。出了那样的意外,他们都没怎么开口说话,默默地结束了晚餐。
李庆云开车送刘言芳回去后,趁着董琦明还在客厅看电视,把烫伤药膏递给他,交代他要记得涂抹伤处。
岂料董琦明却笑着说:「要是我忘记了怎么办?难道你还要处罚我?」
李庆云望着少年的笑容,既想狠狠地体罚一番以让对方忏悔,又想蹂躏亲吻那因微笑弯着的浅红薄唇;但思潮杂
沓下,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道:「你要记得。」
李庆云近来有些烦恼。
即便当时是对方先开口拒绝他的,当事人却彷佛把那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似了,甚至还毫不吝于亲近他;董琦明
相当怕冷,手脚也总是一片冰凉,偶尔会恶作剧似地用手指碰一下他的手或脸颊,李庆云往往被弄得一怔,看到
对方的笑容才反应过来,却又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已经尽可能让自己回到过去的状态,用自己最淡然镇定的姿态面对董琦明;只是董琦明已经完全对他失去了原
先的敬畏或者生疏,不遗馀力地与他亲近,好像他真是他的兄长或父亲,合该宠溺包容顽皮的稚子幼弟。又或者
,他也像是养着宠物的主人,被养熟了的猫咪捉弄却还打从心底欣喜,并不为被作弄而生气。
而这并不是李庆云曾经料想过的景况。
他以为董琦明拒绝与他交往,是为了让彼此回到原本平淡的相处,他也努力这么做了;然而董琦明的一举一动,
总是让他情不自禁地多想,毕竟董琦明那种依赖的表现,会让他感觉他还是他的小情人似的。
他们明明已经分手了。
李庆云隐约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同样的窘境,却无法再一次抽身而出,毕竟董琦明的依赖与好感,向来是他梦寐以
求的东西;一个走在荒漠中的饥渴之人,又怎么有办法拒绝绿洲的甘泉。
「……好冷。」董琦明站在门边埋怨道。
李庆云拿了围巾替他围上,少年乖乖站着,穿上外套后才跑到门外去,从信箱里取出信件与报纸,又赶紧回到室
内。
他笑着道:「真难得,今天有你的信。」
李庆云微怔,脱下围裙,从对方手上接了信,随手放到餐桌上,道:「你今天要出门?」
「嗯,沈豫邀我去买新的球鞋。」董琦明咬着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道。
毕竟是难得的假日,李庆云通常也不会干涉他的自由,因此只说道:「路上注意安全,手机记得开着。」
董琦明点点头,几口吃完早餐,拿了手机钱包钥匙就出门了。
李庆云慢慢吃完早餐,收拾了碗盘,才有空拿起刚收到的信。上头书写的寄件人地址很陌生,似乎是在郊区,但
李庆云并不认识住在那一带的人,转念一想,或许是有其他事务,他拆开信封,把信件倒了出来,桌上却忽然发
出一声金属的脆响。
李庆云一怔,微蹙起眉。
即便是他,亦觉得些微悚然;信封内竟装了刀片,锋利光亮的刀刃向着信封口,要是他直接用手拿信,有极高的
机率会被割伤。再看信纸,上头只印着几个鲜红的字──「你会得到报应」。
李庆云把信件折起,将刀片包好,打算周一再带到事务所去。这种事情,既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接过刑事诉讼的律师,多少也都受过大大小小的威胁,他也不例外;这大概能算是一种职业风险,因此李庆云
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这种信件,通常是寄到事务所去的,极少直接寄到律师的住所。事务所内所有的员工资料按照规定都是
不能透露外流的,如果不是资料被盗用,就表示他本身可能已经被跟踪过了。
李庆云无意识地露出了冰冷的神情,按了按眉心,打了通电话给曹仲容后,才回书房处理其他工作。
过了半天,中午时电话响了,曹仲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却不似往常戏谑,反倒多了几分严正:「你拜托我
查的事情我调查过了,你过来一趟,我们当面谈。」
李庆云答应,又打了通电话,确认董琦明现在正在某间韩式烤肉店,跟几个同学一起吃午餐后,才放心地开车出
门。
10.
董琦明回到家的时间有些晚,先是陪沈豫去买了球鞋,又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了电影,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
李庆云如常准备好晚餐,董琦明笑着道:「你今天都没出去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替他盛了碗白饭递过来。董琦明不以为意,反正他早已习惯男人的寡言,两人吃完晚餐,李
庆云洗好碗筷,才端着切好的水果回到客厅。
「你哪时候放寒假?」
听见对方询问,董琦明连忙回答:「下周再上两天课就放假了。」
李庆云沉默半晌,方道:「等学期结束,你暂时到曹律师家里住一段时间。」
董琦明一怔,原本轻快的心情登时一沉,神色也暗了下来:「为什么?」
李庆云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重复:「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记得收拾行李。」
董琦明咬着唇,眼眶登时有些红了,他努力遏制着自己情绪的起伏,勉强冷静地道:「我可以搬过去,但你要告
诉我原因。」
李庆云望着他,良久,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回房去吧。」
董琦明紧紧握着拳,这回实在是没忍耐住,声音都拉高了几度:「你这是赶我走!」
男人安静了许久,终究什么也没说,就连那张面容也是一如以往的平淡如水,半垂着的眼沉沉望着他,好像方才
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倏地起身,快步上楼回房,也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恼怒,幼稚地用力甩上房门,那声音大得
楼梯间都能隐隐听到回音。
……他竟然要他搬出去。
董琦明越想越是气愤,又觉得委屈,眼角一阵酸涩灼热,无须伸手确认都能知道那里已经一片潮湿。他找出行李
箱,把自己的衣物随便塞进去,看到手边那件李庆云买给他的外套时终于真的哭出声音。他跌跌撞撞地下楼,李
庆云仍坐在客厅里,神色难测。
他几乎是哭着说道:「不要赶我走……」
李庆云却问:「你为什么要哭。」
「我……」董琦明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哭泣毫无道理,即便对方不告诉他要他搬出去的原因,那也不过是导火线而已;他并不在乎原因
,他只知道李庆云要他离去。
「到曹仲容家里去住也没什么不好。」李庆云慢慢地道:「你总要习惯的。」
董琦明听见这句话,泪流得更凶,哽咽道:「你不要我了……」
李庆云皱了皱眉,起身抽了面纸替他拭去泪水;董琦明伸手抱住眼前男人高大的身躯,整个人靠在对方怀里,两
手也环着对方的腰部。
他抬起头,软软地说:「你不能不要我……」
灼热的气息碰触着李庆云的下颌,有些痒又有些怪异,他比李庆云矮上不少,脸部只在对方颈项处,抬高了头也
不过在恰巧可以直接吻到李庆云下颌的位置;但李庆云却垂着手,不似以往伸手抱他,只是沉默。
他的声音是那样气愤而委屈,甚至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李庆云真是想吻那薄软的唇,把少年压在身下,做一些
不适宜未成年人做的事情;但想归想,却终究什么也没做。
少年越哭越是伤心,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庆云有些心疼,又逼自己不要多想;董琦明哭泣,无非是
因为对这个家有所留恋,仅此而已,那些眼泪并非为了他而流。
哭过以后,董琦明终于冷静下来。接下来几天,他近乎冷淡地对待李庆云,李庆云却不以为意,甚至似乎毫无所
觉,学期结束后,还是把他送到了曹仲容家。
董琦明与曹仲容并不熟悉,不过是见过几次而已,虽然曹仲容夫妻对他都很是客气,但因为工作繁忙,所以他连
吃饭时也未必见的到这对夫妻;曹家另有受雇来帮佣的佣人顾姨,朝九晚五,每日都要过来打理家务,他放假以
来,待在这里,最为熟悉的也还是这位顾姨,往日三餐也是由对方打理。
平心而言,顾姨的烹饪手段并不差劲,甚至还能称得上不错,但董琦明吃着那些饭菜,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虽然不至于食不下咽,但也没有那种食指大动的感觉。
望着顾姨勤快地准备早餐的情景,他忽然想起李庆云即便穿着围裙也依然修长挺拔的背影。
……明明才来曹家数天而已,他却已经开始想念对方。
董琦明想起冬天的早晨,李庆云知道他怕冷,往往为他准备热食,有时是一屉蒸得烫热的汤包,皮薄馅多,滋味
鲜美,蘸上带着辛香的辣油或者蒜蓉酱都很好吃;有时是用牛骨汤煮成的热粥,配着酥脆的油条吃下,既暖胃又
满足食欲;偶尔还会另煮味增汤,热汤中放了酒与葱花,合着煮得软烂的鲑鱼肉与嫩滑的豆腐更是引人垂涎。
那些食物,都是李庆云费了心思准备的。董琦明越想越是难过。
他以前从来不会对李庆云做的事情多想,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餐桌上从来不会出现他不喜欢的食物,洗过的衣服
上残留的洗衣精味道也是他喜欢的柠檬香气,更不要说穿着,他自己从来不管这些,李庆云自然会替他打理妥当
,冬夏两季都会定期替他购置新衣新鞋,样式还十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品味。
不仅如此,对方还从来不干涉他的决定;上高中填志愿时,李庆云甚至没有过问他填了哪所学校,既让他随心所
欲,也完全尊重他的决定。
但李庆云从来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默默地做,如果董琦明自己没想过这些,对方也不会多说。年复一年,李庆云
始终周全地照顾他,而过去的他却执着于表面,始终以为李庆云对他不过是出于良心的照顾……仔细想想,即便
李庆云要照顾一名孤儿,又何必多做什么,让他衣食无虞已然足够;但李庆云却不仅仅让他衣食无虞,还处处注
意细节,尽可能让他过得舒适愉快,这并不是一个收养者必须做的事情。
董琦明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李庆云那次醉酒后突兀的告白,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对方的心思,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李庆云待他好,却不表现在明面的态度上,反倒总是平淡无波的面对他;尽管处处顾及他的喜好,对他照顾周全
,又只是默默地付出。
因而直到现在,董琦明才赫然发现,李庆云从来都是顾及他的──尽管这个发现已有些迟了。
「……李律师?」
李庆云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藉着整理文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出神,一边道:「什么事。」
刘言芳忍着羞涩,轻轻道:「李律师晚上有空吗?能不能……一起用餐……」
李庆云不置可否,淡道:「我还有事。」
此言一出,刘言芳神色微不可见地一僵,勉强笑道:「这样啊,那么改天若是有空,还请您赏光……」
对方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李庆云已经没有印象了。他一边略微烦躁的浏览文件,一边恍惚地想起了理当正在放
假的董琦明──要是那孩子知道刘言芳现在在他的工作场所实习,究竟会不会觉得恼怒……?
他并不十分理解董琦明的想法,但从那一晚他们短暂的接触中,多少可以看得出来;即便原因难解,但明显地,
董琦明并不喜欢这位刘小姐。
从数天前开始,也就是董琦明离家后几天,刘言芳开始在事务所内实习,据说本人学的是行政管理,曹仲容碍于
其父推托不得,只好让刘言芳挂着老板助理的名义前来工作。对方工作能力不算差劲,但也没好到哪里,若非万
不得已,李庆云不会麻烦对方。
而曹仲容采取的应对方法也跟他相似,但总体来说态度上更加地和蔼可亲;李庆云对此毫无感想,只是在知道自
己成为员工的谈资后有些隐怒……刘言芳是个性格较为单纯的人,跟几个同事吃饭闲聊,也不避讳自己对李庆云
的感情,因此整个事务所上下都逐渐知晓这位新来的助理实际上正在追求老板。
谣言出现后,自然衍生出更多的风言风语;连李庆云自己较为熟识的几个律师都会出言打趣他了,可见众口铄金
之害;因此李庆云态度越发冷淡,架子越发端正,若无必要绝不主动与刘言芳交谈,只是对方却没有因此被劝退
,反而时时主动与他交谈,甚至每每提出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