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的扭头想去看天色,待到转过头,看见一片黑暗,这才想起因为鸩羽千夜的关系,他已经看不见了。微叹口气,身体传来的痛感让他又清醒几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伤得多厉害。那个赵珣也真能折腾,居然要他在那种情况下弹琴?!他真是快受不了了!
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便更敏锐。当顾言昔听见开门声时,他觉得有些奇怪——赵珣向来出去了不到晚上是不进来的。然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他感觉到了一股极熟悉的气息,那股伴随了他几个月的气息。
不!流风……你还是来了,你为什么要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般不堪的样子,这世上任何人看见都无所谓,大不了远远离开这红尘,可是你……惟独不想让你看见啊!这样……这样你让我如何在你面前自处!我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我知这般之后是绝无可能也没有资格再与你携手并肩了,所以那一夜我才……我想你记得的始终是我最美好的模样,可是如今,我……
戚流风看见顾言昔的时候,不亚于让人狠狠轰了一掌。一股血直往头上涌,一口浊气堵得他心口又闷又痛,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是顾言昔。白皙的皮肤上遍是青紫色的伤痕,血痕细小却交错遍布,手脚让铁链缚着,在腕和踝处都磨出了一道血槽,手臂上有深深的牙印,十指指甲尽断,指尖血迹斑驳,令人不忍卒睹。白色床布上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星星点点的血斑。他面容依旧俊秀好看,可是脸色却苍白如纸,一抹惨笑挂在唇边,映着失了焦距的双眸,让戚流风心如刀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腕一动,两道剑气划过缚着顾言昔的铁链,失了牵拉的顾言昔,手颓然落下。戚流风伸手去抱他,可手才触到他,戚流风就发现顾言昔在哭。水晶般的泪珠玉般自眼眶内不断涌出来,弄得整张脸都是湿湿的,忍了四日的泪,终于在此刻,倾泻而出。
看见顾言昔这般,戚流风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是没见过顾言昔流泪,只是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委屈,绝望,这样……脆弱无助。而事实上,在戚流风以后的一生中,也只有这一次,顾言昔在他怀里,放肆的任眼泪湿了他衣襟。他长叹了一口气,搂住顾言昔,用力拥进自己的怀中,手轻轻理着他凌乱的长发,以极温柔的声音轻道:“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会守着你,护着你,言昔……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顾言昔四日以来除了水以外什么都不碰,以绝食同赵珣较劲,而且四天以来,他都没怎么好好睡过,情绪一波动,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或许更因为见到令他心安的人了罢,他终是在戚流风怀中晕了过去。
戚流风脱下自己外袍,裹住顾言昔,去过白玉长箫塞在他手里,将他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言昔,我带你回去。是我不好,我没有拦着你,让你离开我身边,让你在赵珣这禽兽手下受了这许多痛苦和委屈。现在我放过他,言昔,别怪我,你需要休息和治疗。等你好起来,我们离开这里,找一个幽谷,我再为你种满山的桃花,建一座小屋,定要傍着小溪。每年春时,我要吃你做的桃花鳜鱼,花落时,我想枕着你的膝,听你为我抚琴吹箫,我们酿桃花酿,月明星稀的夜举樽对酌。若他赵珣再来骚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我定誓将他千刀万剐。呵呵,言昔,其实应该用不着我动手了吧?你已经要他偿罪了不是么?百草凝对吧?只是言昔啊,这一次,你付的代价太大了,无论是身,还是心。不过,这才是顾言昔,只问情仇,清傲如斯,绝不认输的那个,让我沦陷的顾言昔。
“阁下身手极好,赵某佩服。胆敢擅闯萧王府,也让赵某佩服。”
这天天气并不好,一早上都飘着薄薄的白雾。苏允墨的脸在雾气里看不太分明,然他唇角一抹嘲讽的笑意很是扎眼,只听他清朗的声音凉凉的回敬:“不是在下身手好,是这群影卫太废物。十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我都不乐意损他们!至于这萧王府么……十年前我和寒儿连皇宫都闯过,这儿我还不放在眼里!”
苏允墨的阅历到底高过赵珣,人要淡定的多。两人对峙了一会儿,赵珣终是沉不住气,指尖一枚竹叶破空而出,苏允墨展扇一挡,不想竹叶竟透扇而出,他一惊,赶紧偏过头,堪堪避过。
“我的紫竹宣纸折扇啊……早知道问寒儿借她的玉骨扇了……心好痛……我画了半个时辰呐!”苏允墨盯着手中的纸扇哀叫,漫不经心的态度让赵珣更不敢放松警惕。果然,下一刻绮逸剑出鞘,苏允墨身形一动,长剑直逼赵珣额头,赵珣急退,苏允墨足尖用力,紧随其后,一时间迫地他只能一味躲闪,毫无招架之力。苏允墨冷笑,虽然就是露个脸,宣告下他要追尹诺寒的,可是小看他的话,会遭天谴的哦!~~
戚流风抱着昏过去的顾言昔出现的时候,苏允墨正巧一剑削断赵珣几根发丝,剑气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虽然苏允墨剑招华丽,不若戚顾二人那般干净无虚招,然威力却远在他二人之上,这一剑,他已是万分留情了。
“戚流风你这个白痴……”听见声响,苏允墨回剑扭头,看见戚流风怀中的顾言昔时愣了一下,嗅了嗅空气,然后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句,脱下自己淡墨色的长袍,把顾言昔裸露在外的小腿仔细裹好,顺便扯了扯裹着顾言昔身子的外袍,让它遮住顾言昔颈子。“虽然今天有雾,但现在还是白天啊!戚、公、子!你不把他包严实点就抱出来是想怎样?”
苏允墨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他闻得出,顾言昔身上有很淡的续命香和鸩羽千夜的气味,听说现在是清晨!见光不会加重毒性么?他可是看见了琉璃菊和尹诺寒在配药间里调弄了大半天的鸩羽千夜和百草凝。
赵珣阴阴地盯着戚流风,他敌不过苏允墨。可他根本不明白,顾言昔为什么那么倔,他是真的喜欢顾言昔。或许是用错了方法,看着顾言昔惨白的脸,赵珣觉得有些后悔。
戚流风只是冷冷瞪了他一眼,抱着顾言昔的手臂紧了紧,淡淡吐出几个字:“好自为之。”接着和苏允墨交换了个眼神,提气,掠出了萧王府。
“爷,要不要追?”“不必了,让他们去吧,追上了你们也斗不过的。”赵珣叹了口气,一拂袖,转身离开,背影有些寂寥。
是该放手了。言昔,我原以为我可以要个木偶一般的你,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论狠,我真的及不上你。我终究还是心软了,我到头来,还是想要你的心,而不仅是你的人。当年那王亦是如此罢……我没他狠,他是真的忍心只要一具躯壳,所以我放过你,成全你和戚流风,只要你此生静好,与我相逢不相识也罢。我不得不承认,桃花也好,罂粟亦罢,都只有在枝上盛放时,拥有的方是极致的美丽。若离了枝,再鲜丽的桃花,下场终究只是成为死物,再无生气。
“天啊……死小鬼真够本事,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再晚一点这双眼睛就要废了!”尹诺寒给顾言昔检查完之后开始鬼叫,不过叫归叫,手却抬起顾言昔的腕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一身的伤疤是好看啊!冰璃,去取寒潭水,苏允墨,茜草根和三七,你知道份量,小戚,给我把这个小混蛋丢进盆里洗干净了送过来,注意点……你背上那刀伤是怎么回事?”
几人认命干活,戚流风苦笑一下抱着顾言昔去洗澡。待人走干净,尹诺寒用尽气力般倒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师姐,清羽,我对得起你们了……”
撬开顾言昔的嘴,将算好份量的百草凝灌进去,尹诺寒抬起他手腕——还在流血,小心敷上茜草根和三七的粉末止血,然后小心翼翼地包扎好,接着是另一只手,再来是脚踝。统统搞定后,尹诺寒收拾着东西,抱怨道:“真该把他扔进寒潭里再泡个几年,看他还敢给我惹事。”戚流风搂着顾言昔轻笑,让尹诺寒瞪了一眼:“还笑?死过来,背上的伤是可以不用处理吗?”
好不容易把两人的伤都处理完,尹诺寒一脸嫌弃地把两人赶去休息。苏允墨站在她背后,轻声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寒儿,你不怕……”“他们俩不会重蹈那两人的覆辙,也不会步清羽的后尘。”“小顾……是昔的儿子?”“嗯。”“那他不是应该姓颜?还有,戚流风他——会天纵和云燕七式。”“什么?天纵可以理解,云燕七式?他不是早死了么?”“我也在想,我总觉得,他们两人的相遇不是偶然,我甚至怀疑,五年前那场追杀,那个谎言,都是有预谋的。”“我认为十年过去,一切都该平息了,没想到这一瓶千山暮雪和江南莲殇,又把所有事都勾了出来。唉,顺其自然吧,师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流……风?”顾言昔睡了好几天,吃力地睁开眼,眨了几下,发现自己身边的戚流风,心下松了松。想来是尹诺寒已医治过他。虽然事物仍是模糊,但这双眼睛好歹是保住了。戚流风因担心他,只是浅眠,此时让他这一唤,吓得魂飞魄散,立马伸手捂住他嘴。“是不要命了么?居然开口说话!忘记吞过食心蔷薇了?尹前辈还没给你喂这个解药啊……”
让戚流风这么一提醒,顾言昔自己也吓了一跳,牵动了身上伤口,痛得脸都皱成包子。戚流风心疼地搂住人,岂料对方狠狠一僵,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言昔,你别动,当心又牵到伤!”顾言昔这一动,牵到了某个地方的伤处,一张俊脸顿时铁青,整个人阴沉了许多。他拉过戚流风的手。飞快地写道:“离我远点。”
这下戚流风不乐意了,搂紧了人,不满:“你不在的几天我是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现在是又想干嘛?玩阴沉闹别扭?我不吃这套哦!”在“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几个字上加了重音,戚流风哼哼两声,顾言昔最心疼他这几句话下去他绝对不会再挣扎,怕他脆弱的心灵受伤啊。
果然,顾言昔顿时静了下来,半晌又写道:“我,我很脏。”戚流风看完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拿顾言昔没有办法。有没有搞错,又不是女人,当被狗咬了就可以了嘛,他都不介意顾言昔在介意个啥啊?真是……又不会怀孕!就算他顾言昔是女子,他也会照娶的嘛,何况,顾言昔是货真价实的爷们,他确认过!
“放心,你回来之后我替你洗过了,连头发丝儿都没落下,之后你就睡了好几天,不脏。”顾言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他在说什么他在答什么啊?一定要他说明白么?顾言昔挪开一点,窝去角落不理戚流风。戚流风连忙拉他回来,心里偷笑。顾言昔是那种一旦喜欢上就很肯为对方着想的人,现在九成九觉得自己让人那啥了,对他不公平,觉得亏了。
“喂喂别乱动!”戚流风轻轻敲他额头,高挂起一张笑脸,温柔如水。“不准给我胡思乱想!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这回也忒胡来,下回要是我来不及救你,你有几条命够赔?顾言昔,你再乱来试试看,我真的会怒。死钻牛角尖的顾言昔,我不认得!”
顾言昔咬唇,叹了口气,缓缓写道:“浮生勿忙客,奈何惹尘缘。”戚流风先是喷笑出声,然后握着顾言昔的手认真道:“言昔啊,我说过化作落花就免了,予浮生等你还是可以的。说不定在阴间,我是倦卧三生石,醒掌长明灯,这才引你过了三途川,与我共一世情缘呢。”
很难得,顾言昔没抖,没说他酸,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认真得让戚流风有点不好意思。顾言昔摊开他手掌,迟疑了一下,写道:“情到深处,无尽相思尽忧。”他还没写下半句,手指便让戚流风握住,他抬头,冷不防让戚流风吻住,一时不知所措。
半晌,戚流风放开他,一字一句道:“生死与共。只你,此生不换。”
我知道下半句是什么:筝不堪言,半阙离殇半阙愁。言昔,纵予我天下,换我一物,只你,我此生不换。你说的,生死与共。你的琴弦已经断过一次了,不必再断一次,我还不想听你夜弹广陵散的。你知道么,我想你,尽管你只不在几天,我便思念得发疯,你与那人不同,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绝不放手。我对自己发誓守着你,所以,不会有离殇,不会有愁。
生死与共……是啊,那日在杭州,我说的,生死与共。我至今记得你眼底的笑意和认真,记得窗外纷落的乱红,醉人的桃花香。我想我是醉了罢,醉在你的深情和温柔。我很怕你来,又很怕你不来,结果,你还是来了。佛曰:“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由是,因为爱你,我忧怖皆尝,尤恐天人永隔,我不愿再失去一次了。
一时无语,房中弥漫着小小的不知所措和寂静,哦,让我们忽略那些不知名的粉色小野花的甜香。
尹诺寒推门进来,看见两个大眼瞪小眼的家伙,精致的容颜上有一抹柔柔的笑意。她十年前就认识顾言昔了,还以为这一回这小子一定会死钻牛角尖呢,不过,就现在这个状况来看,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戚流风这家伙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哩!
“别瞪啦!小顾来喝解药,食心蔷薇,你也真敢碰,我找不到琉璃菊怎么办?有续命香护着就敢这么乱来?毒解了给我去泡药澡!”“唔唔!!”顾言昔猛摇头。笑话,尹诺寒那药澡哪是人泡的,在水里又疼又晕先不说,出来之后骨头都发冷泛酸,跟收命似的,真是脑袋不正常了才会想去找虐。当然,爱美的女人想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那药澡除了补元气之外,还能褪伤疤。可他顾言昔不是女子啊,敬谢不敏!
“小戚也给我去。拒绝?哼哼,再给我滚去寒潭睡两年!”顾言昔抖了抖,他才不要再去那个潭子里跟尸体一样沉着,听说他才出来没多久诶,哪有再躺回去的道理?他现在看见湖都有阴影好不好?
“虽然我不喜欢苦药,不过,你敢不去,我还是——”“好了!言昔,去吧,我陪你一道好了,不去的后果似乎更惨……”戚流风看了尹诺寒一眼,缩缩脖子,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前辈不好惹。
“知道就好!都给我把身体养养好,我还不想看着两个大男人在我这儿玩病弱,这画面很没有美感!”
接下来几天自然是鸡飞狗跳,两个很能捱的家伙让尹诺寒的药整得哀叫连天,差不多是见到她就躲,看得苏允墨和冰璃不由得佩服尹诺寒之厉害。
当然,她医仙之名也不是喊假的,顾言昔气色真的好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泛出了桃花样的红润,那些伤疤也淡得差不多,只剩浅浅的痕迹。戚流风气色更是好得过分,褐眸亮得快滴出水来,上窜下跳地安分不下来。
尹诺寒满意的笑:年轻人就该这样活蹦乱跳,病恹恹的成什么样子嘛!
10.桃花引
谷外时值季夏,正时最热的时节,而落霞谷内却并不很热,十分宜人。许是因有寒潭,又是山谷,虽谈不上四季如春,却也不会过冷过热。谷内荷花开得正好,粉红粉白鹅黄一片,衬着绿叶,美得不可方物。
“冰莲糕,墨竹茶,炎梅干……居然还有桂露昙花冻?七大奇花和只开一夜的昙花都拿来做点心,尹诺寒你真舍得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