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知道师姐为什么要我教清羽学医,因为清羽的体质特殊到不能碰一丁点儿毒。小戚,你该记得那种痛法吧,清羽比那个痛多了。到了后来,他是一口血一口血地吐,他本身的体质和千山暮雪相抗冲。那段日子,我疯了似的拼命看医书,试药,几乎把别人一生才看得完的医书在一年之内通通看完,学会,只为了试出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的药方里没来得及说完的最后三味药。
清羽真的是很好的人,他每次在我,在方正则面前装得和没事人一样,还催着方正则回去,说他养养就好。可是在方正则不在的时候,他会一个人缩在灯下,看着方正则送他的玉佩,一遍遍地思念。极痛的时候,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喊“钧承”。他不愿让任何人担心,却更教人心疼。
我到底没试出那最后一味药,哪怕我已经寻遍医书。我最后制了一枚百日金钱,让他无痛无病地过了百日。我至今记得他走的那一日,落霞谷里的晚霞红极,红得像是血,流得满地都是,落日下,清羽躺在梨花树下,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了,雪一样的梨花铺在他身边,盖在他身上,漫天漫地都是白。
我抱着他的身体不肯放手,枯坐了三日,方正则来的时候,清羽尸骨早已寒透。我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流泪,哭得绝望,哭得悲哀。他带走了清羽的百日金钱,甚至没有看清羽下葬。后来我就听闻他处死了那女子,儿子不许冠皇姓且其母子不得葬于皇族陵墓内。
清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带了你回来。那个女子对清羽赶尽杀绝,将萧家灭门,小顾,你是那一族最后一点血脉,说起来和清羽也有血缘关系,所以他特别疼你。你娘嫁出萧家之后,那日带你回家省亲,拼了命才保住你,你父亲也在那一次被杀。你本该姓颜,名叫颜希,可我想你能不为仇恨所扰,所以给你改了名字,叫顾言昔。
只是我没想到,我再怎么护着你,你还是和方家人扯上了关系。你像清羽,所以我更不愿你遇到和清羽一样的事。你娘也和我关系极好,对了,小戚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告诉你的名字吗?对,顾明昔,明昔就是小顾娘亲的名字。
呵,觉得心底很凉?我也是。小顾,我真极怕你重蹈清羽复辙,真的。小戚也算运气极好,叫我阴差阳错地寻到了江南莲殇的最后一味,对,赵珣的解药也不是完整的。上天真的十分眷顾你,否则清羽亦不会死。
“诺寒姐,你说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就是赵珣?”一阵沉默之后,顾言昔艰难地问。“是他。”“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子!”戚流风搂住顾言昔,恨恨道。“不过那一切都随着清羽化作尘烟了。那一枝桃花,已然化为尘泥。这一场桃花劫,也以清羽的死,作了终结。”
尹诺寒笑笑,抽出玉骨扇,分开戚顾二人,然后用上真力在顾言昔身上急点几下,数枚银针破衣而出。戚流风不爽:“尹前辈,我呢?”“我还不肯定你余毒是否尽了,不然我没事用银针封你内力作甚?”她想了想,扯下随身玉箫上坠着的白玉桃花丢给顾言昔,后者迷茫地看着她,她贼贼地笑了下,不说话。倒是苏允墨好心提点:“看看小戚颈子。”
顾言昔闻言一瞧,发现当初他留给戚流风的那朵紫玉桃花,此刻正安稳地挂在后者颈子上,若隐若现。两人不由得脸颊泛红,尹诺寒温言道:“小顾,我祝你和小戚执手偕老,一世幸福,连带你清羽哥哥的份,一起。”
戚流风拉过顾言昔的手,认真道:“言昔,你不是那人,也不是萧清羽,相信我,我不会抛下你。”“你……”“嗯……言昔,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证明。”“什么?”“拜堂啊!长辈们都在嘛。”“戚、流、风!今晚你给我去打地铺!”顾言昔听完一张脸红得可以,忍无可忍地爆发,幸好是夜里,绯红的脸色看得不很真切。
苏允墨和尹诺寒把玩着飘落的桃花,看着小两口闹腾,尹诺寒看了眼明月,有些感慨。她终于也能这样将那些事说出来了,清羽应该也放下心了吧。
“寒儿,你终于放下了。”“嗯,轻松很多。”“江南莲殇最后一味是——”“殇是指早夭的孩子,莲殇,便是未开的江南莲花,晒干后磨粉,就是最后一味。”“原来如此……”
夜色朦胧,一树桃花幽幽地开落,无关风月。
三日后,戚流风和顾言昔见到了这位帝王,故事里的方正则。顾言昔自然没给他好脸色,这个混蛋害了他清羽哥哥不算,他儿子还欺负他,这口气他不是尹诺寒,咽不下!戚流风很尴尬,虽然这位帝王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可对方毕竟是皇上,还是生出赵珣那种儿子的皇帝,他很为难啊。
“江山易得,知己难求,昔人已逝,清风不留。你还来做什么?”苏允墨拦在谷口,简简单单十六个字便教方正则脸色霎白。“我只想知道,清羽的墓,在哪儿。”“知道又如何?你江山称霸,却是以葬情为价,纵然鸳鸯瓦上霜华冷,也是你一手促成的结局,怨不得人,怨不得天。”“你不会明白,冷月照寒殿,长门只独眠,梦中楚江千帆,过尽不是伊人。”
苏允墨冷笑一声,他于情于理都会站在萧清羽这边,那个善良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不应该这样早的离开人世。
“‘我们都没错,错的是老天,他不该让我们遇见。’呵……我算是明白那日清羽哥哥此句话了,他到死都不愿恨你,你究竟何德何能,让清羽哥哥为你付了性命都不悔?”顾言昔一直知道萧清羽从不怨天尤人,可那一次,他的清羽哥哥用了那个和他同姓之人的话。那人在一次又一次绝望,一次又一次错过后,才心灰意冷地说出这句话,他不愿去想当日萧清羽的心境如何。
“好了言昔,你别气了,萧清羽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惩罚了。尹前辈不是说当年清羽催他离开时,他问清羽何日能再见他风华吗?而他——”“而他这一生都等不到回答了。”
顾言昔冷冷插言。戚流风拉着他的手道:“尹前辈说萧清羽很疼你,你这样不是叫他担心么?”方正则自方才起就一直盯着顾言昔,戚流风不爽地将顾言昔向身后拉一点,顾言昔是他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许别人这么直勾勾地看他!
“你,你便是清羽的师侄?颜希?”“错!我叫顾言昔!颜希十年前就死在萧家了!”
顾言昔并不怎么记得那时候的事,许是被爹娘保护得太好,又或是尹诺寒动了手脚,总之,他记得最深的,并不是他的血亲,而是萧清羽。顾言昔一直记得他刚知道双亲已故时,他一个人缩在桃花林里,连尹诺寒都不怎么搭理。
桃花啊……那是他娘,也是萧清羽最喜欢的花。那个时候,他只感到有人用什么敲他头,抬起脸便看见一身白衣的萧清羽立在他身边的桃花树下,笑意盈盈。手里拈着一枝初开桃花,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桃枝敲他,温和秀雅的模样不晓得会夺走多少姑娘小姐的芳心。大约也便是那个时候,他便喜欢上了桃花。人总说桃花艳媚,可在他心里,桃花始终是清丽的,甚至是够格作仙葩的——一如那年白衣翩然的男子,他的清羽哥哥。
“想见清羽?”
尹诺寒在众人僵持之时,终于款款而出,看着方正则淡淡问道。“是,我想去看看他。”“好,钧承,小戚小顾,允墨,想跟的就来。”方正则傻了眼,数日前他还听见这个女子狠狠道他不配叫她一声小姑姑罢?无视方正则的惊讶,尹诺寒笑了笑,她已经放下了,斯人已殁,她又何苦折腾自己?便是自责,十年也是够了。
萧清羽的墓就在临风崖底,也就是当年顾言昔跌落山崖,让尹诺寒捡到的地方。过了十年,一切纠缠的过往都浮现而出,兜兜转转又牵扯了当年的一切。冥冥之中,有什么其实是安排好的,当顾言昔自临风崖上跌落,或者说,当他和戚流风相遇之时,便注定了要了结数十年前的恩怨风雨。操控一切的命运,有时现实得让人有些悲哀。
青冢之上,并非荒烟蔓草之景,反而长着一片挺秀的植物,开着飞燕一般白色的小花,夕照温柔,给青冢蒙上一层熔金。和风吹又停,白花如絮,舞落残阳。
“清羽……我来看你了。抱歉,来晚了。我说过,你是我此生惟一,我的后位,独属于你。我替你造了小楼,紧挨着我寝宫。清羽,那楼名叫‘倾承’,妄论一世繁华,终不过是,情尽于天下。我坐拥江山,却为你倾心,你绝世独立,却因我入了凡尘。清羽,这一世你我阴阳两隔,下一世,你可愿再与我执手?若你是仙,那来世你渡我,可愿?”
方正则抚着墓碑,泪如雨下,这个一生坚毅的男子,此刻在挚爱墓前,泣不成声。这一瞬,他不是方正则,他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失了挚爱的伤心人,只是萧清羽爱上的钧承。
碑上是尹诺寒以剑刻上的“爱徒 萧清羽之墓, 师尹诺寒立。”背面则是两句墓铭:“纤桃入山羽,芙蓉出水清。”字上非是朱砂,皆是血。血覆石刻,艳丽无俦,却字字凄伤。
鸟儿在墓边林中发出阵阵悲鸣,声声催急。顾言昔站在一边,看着方正则,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戚流风似有所感,跨了一步揽住他肩,让他倚在自己肩上。“这鸟,叫得过惨了。”顾言昔淡淡道。尹诺寒叹了口气,幽幽道:“是杜鹃。”
杜鹃啼血,只愿归去。
“钧承,放开吧。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桃花尘事。清羽本是无垢的灵魂,死后应是直入轮回,却是因你的执念,留恋人间。放他归去罢,如若有缘,下一世,终会再见。我已放下于你的恨,你若真爱他,便将这国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才不枉他为你夺得天下,不枉他爱你一场。”
尹诺寒话音落下,崖底便吹来一阵风,墓上白花飞舞,似一只只雪燕直向天际,恣意而优雅。墓上长的是飞燕草,亦是七大奇花之一,传说中若是墓上长了这草,便说明墓主人渴望自由或希望他挚爱之人自由——不论身心。
一缕箫音响起,轻柔婉转。箫音清亮,直透人心。顾言昔执起白玉长箫,纤指轻动,尹诺寒看他一眼,抽出腰间紫玉长箫,和顾言昔一道,合奏一曲醉仙歌。
两箫合奏,不若一箫独奏时清冷孤高,反是箫声缠绵,诉尽一世相知相惜。一阙歌谣,沉醉九重谪仙,情亦好,仇也罢,一盏酒意茶香里,恩怨两泯,相忘于烟。醉仙歌,醉的本便是洒然仙人,歌的本便是盛世离殇。何以醉仙?不过情之一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终是一场不及盛放的芳菲。
情空人独醉。
一曲清商罢,余音未散,曲韵盘旋。墓碑前的男子抬眼看着斜阳飞燕,静静开口。
“那便……这般罢。”
12.桃花源
尹诺寒终究没有答应方正则去救赵珣,对方也没有强求。听罢尹诺寒苏允墨所言,连他也觉得那个不肖子是自作自受,活该他受百草凝折磨。不过毕竟医者父母心,尹诺寒丢给他一贴药,淡淡道:“我只救这一回,以后他是病死还是毒发,便与我无关了。”
方正则感激地接过,道谢。尹诺寒笑道:“莫谢我,去谢小顾,他不点头,我也不会救。不过呢……我没想到放下原来这般简单。松手,就是云开月明,看来我亦不过是庸人自扰罢。钧承,莫忘了你在清羽墓前的话。”“小姑姑,我会的。我想这天下,便是清羽留于我的念想,我要做的,就是护住这份念想,对么?”“哈,随你罢。”
“小姑姑,颜希他们呢?”“是顾言昔!”“抱歉……习惯。”“小顾该是和小戚在一道,怎么?想见他?”“我想替清羽照顾他。”“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用你照顾?我怕小戚会找你拼命哩!”
方正则愣了下,想起那两个关系极好的年轻人,会心一笑,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小姑姑,那我便回了。”“嗯,小心点斯黎杰,你最近气场偏弱。”“……我知道了。”
苏允墨从树后走出来,尹诺寒没回头,淡淡道:“搞定了?”“嗯,替小戚迫出银针,他说聆水阁有事,就拉着小顾走了。比方正则走得早。”“那小子又顺走了我多少东西?”“没多少。一朵冰莲加灰牡丹,还有点平常的药。”苏允墨很好奇,顾言昔是转性了?以往才不会只顺走这点。“呵,这两个小鬼……”“他们以后会怎样?”“我哪知道?”
从身后搂住尹诺寒,苏允墨语音带笑:“你不是神算?”尹诺寒也不挣开:“我只知道他们未来有得瞧,人生经历一定万分精彩!”“为什么?你还瞒了你师姐的事。”“十灵啊……这种稀有命格碰到一块儿,这俩人生来就是为祸人间的!至于师姐么……他们遇到了再说!”“十灵?他们不是很危险?”“安心吧!不是四柱十灵,况且我在他们身上加了护持,不会有事的。”
苏允墨安静了一下,在尹诺寒耳边轻声问:“寒儿……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尹诺寒想了想,轻声道:“在谷中我也呆腻了,想去云游四海,放松一下。”“那两小子怎么办?”“那么不相信我吗?舒儿和晓婉哪一个差了?他们就是逍遥到关外还有亚初,我担心什么?你去不去?”
那名俊雅男子没有犹豫,在尹诺寒耳边轻声许下誓言。他道:“愿陪你至天涯海角。”回应他的,是女子绝丽清雅的淡淡微笑。
江南竹林。
一玄一白两个身影纵着马在林间慢悠悠地走着。闲适地欣赏着江南温婉秀丽的风景。这两个绝色男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该死的,应当晚些回来的!”顾言昔愤愤抱怨,一张俊脸容颜上是咬牙切齿的表情。戚流风看他这般可爱的模样,不由得笑问:“怎么了?”“我现在不单习惯性畏水畏寒……我天杀的还习惯性讨厌竹林!早知让诺寒姐一并医掉了……”戚流风笑出声来,惹得顾言昔死命瞪他。慌忙忍住笑声,他一本正经道:“言昔你放心,若这般时日知凌未尝擅作主张,我阁中该是没有竹子,只有桃花的。”
“呵呵……”这回轮到顾言昔笑出了声,他没想到戚流风居然真这么认真地和他解释。他想起那个差点丧命的聆水阁总管,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回忆起来像前世的经历。
“贺知凌啊……我都快忘记他了。”“那好,这次回去你就可以记起来了。”顾言昔白了一眼戚流风,他才不乐意记起那段日子,身体弱得跟什么似的就不说,居然让个女人弄得狂吐血然后地府一日游,传出去那真是不用见人,自我了断算了!最可恶的是这个混蛋竟敢冤枉他?他怕想多了会气得偏瘫!
无视顾言昔的白眼,戚流风老神在在。虽然他是喜欢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爱和他叫板的顾言昔,不过他在月下沉静如新桃,柔弱似花瓣的情状——忽略那血淋淋的场景,偶尔回想起来也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