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顾言昔泡完药澡让冰璃喊去花厅,一进花厅就见尹诺寒,苏允墨和戚流风坐在那里喝茶等他。他走近一看,桌上点心不少,浅冰蓝色近白的花式糕点他一看就知道加了冰莲花,果脯赤红,是炎梅,茶色青碧,茶香清幽,他喝了不知多少回的墨竹茶。最后,那个如冰似玉,晶莹剔透还飘着桂花香的,是尹诺寒擅长的桂露昙花冻。
“不吃算了。我当然舍得,你小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我不好好补偿一下对不起你一声‘诺寒姐’呐。居然还不领情……七大奇花除了冰莲就没什么用处,不用来做点心太浪费了。”
嚷嚷归嚷嚷,顾言昔还是很捧场地拈了块冰莲糕溜去戚流风身边,顺便抄走他手里的茶。尹诺寒笑笑,作势要打他。
戚流风就势搂着顾言昔,张口吃掉对方喂过来的昙花冻,赞叹:“尹前辈,你手艺真好。”尹诺寒老实不客气地应承下来:“那是,必须的!小顾那道桃花鳜鱼也是我教会的。”“人道西湖莲花好,落霞芙蓉胜未央,寒儿,你这一池芙蓉,比去年更美了,莫不是你又美了,我却同那花看重了?”一边被忽略的苏允墨见状出声酸上一把,顾言昔让茶呛了一下,道:“苏大哥,谷里不热,真的。”
尹诺寒展开玉骨扇,掩着唇,琥珀色的凤眸里满是笑意,戚流风想忍结果没忍住,喷笑出声。苏允墨一脸无奈加心碎,哀怨地直盯着顾言昔瞧,这下两人都忍不住了,全都笑出声来。
几个人闹苏允墨闹够了,又天南地北地瞎聊,顾言昔叼着块昙花冻,看了好几回自己的腰,最后吞下昙花冻,叹了口气:“戚流风,你很冷么?跑我这么紧……一共没几两肉,不嫌骨头硌手啊?”戚流风一脸淡定:“我不冷。抱着挺舒服呐,哪里硌手了?”
顾言昔气闷,扭头去咬他颈子,想想又怕弄疼他,于是牙在他颈上蹭了蹭,挪开。戚流风眯了眯眸子,道:“言昔,痒得很啊……”说罢便伸手去挠他痒痒。顾言昔笑着向后缩,两人闹成一团,最后还是顾言昔求饶:“别……我怕痒!我错了还不成么……”戚流风挑眉,唇边仍是漾着浅笑道:“真的知道错了?”顾言昔不理他,回了个鬼脸。
戚流风笑,忽然将他打横抱起。顾言昔一惊,下意识地勾住他颈子:“你……”戚流风低头,凑在他耳边道:“你想让人围观我们腻歪么?就算你乐意,那两个也受不了了。”顾言昔抬头,刚还在的抖鸡皮疙瘩的两人立刻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一副“你们爱干嘛干嘛,我们啥都没看见,继续”的表情。于是顾公子红着脸没什么威力地瞪了一眼戚大侠,任由他把自己抱回房。
待二人离开,尹诺寒打了个抖,继续摇着玉骨扇品茶,苏允墨搓了下手臂道:“彼美人兮,皎若新桃;彼君子兮,秀如新竹。啧,小两口感情真好。”尹诺寒淡定道:“你兴致也真好,酸诗也吟了这么多年,都不见重的。”“那是我厉害,谁让你老对我不冷不热,我总得想个法子引你注意么。”
尹诺寒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她翻了个白眼,道:“寡廉鲜耻的老不修,这种话居然光明正大地说出口?”“你才装嫩!多少岁了还让人小顾喊你姐姐!”“你还不是一样让他喊你大哥。我保养得好,容颜不改,你有意见啊?”“我还不是为了和你登对儿么……我天生丽质,岁月不留痕,你嫉妒?”“是啊,苏、先、生,你天生‘丽、质’嘛!”两个年纪加起来快三百的人就这样幼稚地斗嘴,直到一名小仙娥急急地跑进花厅。
“谷主谷主,冰璃姐姐在谷口和人吵起来了!”“冰璃?”
苏允墨好奇,那个处事镇静,波澜不惊女子和人争执?尹诺寒笑笑道:“走吧,去看看。”
“我家谷主‘皇室之人不救,十恶不赦之人不救,不愿之人不救’的‘三不救’原则天下皆知,公公还是请回吧。我家谷主是不会出谷的。”
冰璃很头疼。他家顾公子一月前伤痕累累的回来,让谷主逼着休养到现在,听苏公子说伤了顾公子的就是这个让皇帝下圣旨来请人的萧王。她家谷主最疼顾公子,现在哪可能去救这个萧王啊?偏偏这个太监在这儿死缠烂打是威逼利诱的,赶都赶不走,真是烦死了!
“冰璃,退下。”尹诺寒跟着小仙娥到了谷口,看够了冰璃头疼的模样,走过去笑笑让她退下,并使了个眼色让她别泄露自己身份,接着对来人道:“小女子明昔,是这谷里掌事的,不知这位公公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方才冰璃不懂事儿,公公莫怪。”
那太监哼了一声,一脸不耐,尹诺寒也没发火,听他又重复一遍。“这位姑娘,请你家谷主出来,萧王病了,用了许多药不见好转,正巧皇上南巡,探望之后立刻让奴家来请医仙。能给皇上钦点那是荣幸,何况方郡主和慕容神医都在,是她的弟子,她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罢。”
尹诺寒听着,俏脸上已不见了笑意,冰璃心下有些无奈——尹诺寒生气了。她跟随了尹诺寒多年,对尹诺寒脾性十分了解,尹诺寒其实很好脾气,可是若有人威胁她,尤是用她亲近之人威胁她,任你是跟她多好的交情,她也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这萧王虽非太子,可也是皇上极重视的一个儿子,出了什么事我们担待不起。天威难测,万一迁怒到慕容神医就不好了。若医好了萧王,龙颜大悦,大家也好收场不是?”
可惜那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全不见尹诺寒唇边那抹冷笑和眸中森森的寒意。
一名小仙娥跑过来,在苏允墨耳旁说了什么,苏允墨脸色一沈,凑在尹诺寒耳边道:“寒儿,小戚出事了,我先过去。”“什么?好,我一会儿过来。”
苏允墨足尖一踏,人已掠出。尹诺寒青着一张脸,琥珀色的眸中掠过一丝恨意和怒气,冷声道:“回去告诉方正则,我会去找他的,既然他这么想算算旧账的话。还有,他若敢动晓婉和舒儿,就别怪我替清羽报仇!”
太监傻了眼,他自这位帝王登基之后便一直随侍左右,自然知道皇帝的名字,可眼前拂袖而去的女子竟直呼帝王名讳,话里摆明了她就是医仙尹诺寒,这般情况,让他如何回去复命?
“小顾,允墨,小戚怎么了?”尹诺寒一进门就看见脸色凝重的苏允墨和惊惶的顾言昔。顾言昔衣襟上好大一滩未干的血迹,戚流风则脸色惨白地倚在床头。
“我不知道……流风抱我回来,和我开玩笑。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还好好的……突然就一口血吐出来,我,我吓得除了尖叫都不知道怎么办。诺寒姐,流风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顾言昔声音微颤,仍是惊魂未定,他求证似的看向尹诺寒,对方把完脉后给了他一个‘放心吧’的手势,向苏允墨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出了门。
“允墨,你诊脉之后是什么结果。”尹诺寒站在湖边,盯着湖中盛放的浅蓝色冰莲花,问身旁的苏允墨。“似乎是让你的药澡迫出来的余毒。”“是了。按理说服下江南莲殇之后,体内是不该有余毒的,又怎会让药澡迫出来?”
苏允墨沉吟一下,迟疑道:“你是指……那解药有问题?”尹诺寒点头:“恐怕也是不全的解药,但他药中确是比我多一味药,而且若真是我药澡给迫出来的,那药澡里必有一样是江南莲殇方子里我始终找不出的那味药。”“你那水里多加了什么?”“没有啊,只是一时兴起加了点折下的多长的——”“……诺寒姐!”
“言昔,你别这样,我没事。刚才诺寒姐不也让你放心么?”戚流风看着缩在椅子里的顾言昔,很是心疼,他叹了口气,想安慰他一下。“是我的错。如果当年,我真的死在临风崖底,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原以为,我们真的可以一直幸福下去。我原以为,我们就算命运和那二人相似,也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可是流风,我现在,很不安。我不想放开你,我很怕很怕,怕我们会同那两人一样,再一次天人永隔。千山暮雪,不是我所可控的,我讨厌这种对未知的恐惧,讨厌这种……会失去你的错觉。
“言昔!你在胡说什么?我为了你受伤那是我心甘情愿!不准说这种话你听到没有!”戚流风用力扯过顾言昔,盯着对方那双深潭似的黑眸,对方垂下眼,长睫微颤,宛如休憩的蝶。他叹了口气,拥住对方,手指轻轻顺着他的长发。他知道顾言昔是真的很在乎他,所以在他出事后,顾言昔才会选择以自戕来保护他。他们在意彼此安危远甚于自己,所以他当日在竹林才会以吞毒来换取他的自由。只是那个笨蛋还是……
忽然他心口一痛,一口腥甜没忍住,沿着下巴的线条向下淌。顾言昔惊慌失措地伸手替他擦着血迹,一边大声喊尹诺寒。戚流风倚着顾言昔,神色温柔地看着他。
呐,言昔,就算我现在算是与鬼为邻,我也很满足了。老天其实真的挺疼我,好歹无忧无虑地和你过了几天小日子,不至于到死和你都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可惜这一回,我贪心了,我想和你过一辈子。言昔,你知道我现在在后悔什么么?我现在后悔没拖着你拜堂成亲,下去了月老阎王不承认啊……
尹诺寒冲进房,玉骨扇急点戚流风身上几处穴位,逼他再吐出一口血,伸手折下一片房内瓶中冰莲的花瓣,用花瓣将手中药瓶内的茶色粉末包好,让戚流风吃下。接着几人候了一会,尹诺寒再诊过脉后,才松了口气:“小顾,小戚没事,那是让我药澡迫出来的余毒,是好现象。”顾言昔这时也舒了口气,面上现出疲色来,苏允墨见了,立刻道:“小顾,你和小戚好好休息,我同寒儿先出去。”便和尹诺寒一道离开了。
“流风,说好了生死与共的。”“嗯,不离不弃。”
翌日夜里,江南行宫内。
一名锦衣华服,年近不惑的男子正伏案批阅着什么,身边的侍女不时替他挑亮灯火。时夜已深,年轻的侍女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那人醒悟似的抬起头来,对着侍女慈祥地笑着道:“碧儿,你先去睡罢,不用在这儿候着了。”名叫碧儿的侍女惶恐地下跪,颤声道:“碧儿不敢,碧儿错了,望陛下恕罪。”那人无奈地笑着,扶起小侍女,不,宫女,又道:“朕并未怪罪你,你去睡罢,我这儿暂时用不到你,不必干耗着。”碧儿点点头,顺从地退下:“奴婢告退。”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方正则。他原是王侯,字钧承,世袭镇北王爵位。于十五年前发动兵变,十一年前荣登大宝,这十年来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国泰民安,是一位同上任皇帝截然不同的明君。
然这位帝王却十分奇怪,嫔妃少便也罢了,其后宫之首,母仪天下的东宫皇后之位自他登基以来便是空着的。他性朴素,不喜铺张,却在登基后第三年在寝宫边建了一座小小的楼阁,名为“倾承”。小楼阁不住人,却有人时时打理着一院的花草,花开绚烂,四季缤纷。
方正则搁下笔,看着摇曳的火烛,微叹了口气。继而从怀中摸出一物,放在掌心细看,那是一枚铜钱,上面用殷红的丝络缠着,看得出主人十分珍视他,铜钱上既无锈迹,也无暗淡之色,反而仍是!亮,连那殷红的丝络都鲜艳如昨。而懂些道术玄法的人则会知道,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铜钱,而是一枚述古铜钱,一枚被制成百日金钱的述古铜钱。
百日金钱是一种道术,重伤濒死者佩戴后可保百日性命,而这枚铜钱上施的法,更可使佩戴者得见鬼灵。
方正则盯着铜钱,神思已然飘远,面上依稀是回忆的神色。眸底浮动着淡淡的温柔,他低叹一句,声音沉稳温和,那两个字仿佛在舌尖绕了几回才蹦出来,无限缱绻。他道:“清羽……”
尹诺寒一个翻身越过巡逻守卫,青衣飘魅,纵在夜里,她仍是九天而下的仙子,夜色难掩她绝世容华,无双气质,是真真正正的不落凡尘。她大致看了下位置,又向方正则所在的书房潜行。十年前她连禁宫亦算来去自如,这江南行宫,她还不放在眼里。她所使的轻功并非惯常的踏雪寻梅,而是戚流风当日盛怒之下使出的“天纵”。这轻功虽略耗内力,但速度不减却更安全。
她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房门前,掠上了屋顶。当年,这座江南行宫,是方正则第一处根据地,巧的是,这座前朝帝王留下的行宫离落霞谷意外地很近,帮了他不少忙——尹诺寒救了他不少回。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落霞谷的医仙于十年前才在武林大会上亲自出现昭告天下:她今生今世与皇族之人方氏子孙不共戴天,自此时起,绝不救治一名方氏血脉!
尹诺寒想了一下,既然连行宫都闯了,那干脆大大方方地去找方正则的麻烦。于是她整了整衣袂,走至守卫面前,施施然行了一礼,开口道:“劳大哥通报一声,草民尹诺寒求见皇上。”尹诺寒一向顾及他人,她不太愿意为难这些守卫。
守卫们傻了。照理说遇见这类人他们是一概先拿下再说。可眼前的女子容色绝丽,气质若仙,飘然出尘,根本不像刺客,万一不小心得罪了贵人,他们担待不起。
此时,一队人马赶了过来,为首一人大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抓住她!”尹诺寒抬了眼,眼神一寒,低声道:“原来是你。呵,他还真是唯才是用,该说他是明君么?”她左手握了一下腰侧长剑的剑柄,右手玉骨扇急点身边二人穴位,向上一拦,格住为首那人手中长剑。
来人是御前带刀侍卫斯黎杰。他本非中土人士,这个名字还是他原来的主子,赵珣的母妃给他的。但见他立时收剑,又以疾风落雨之势刺出,招招意在挑落尹诺寒手中的绸扇。尹诺寒亦非泛泛之辈,施展开踏雪寻梅,轻巧灵活地避开剑锋。斯黎杰战得心惊,一是尹诺寒功夫确是高不可测,二是尹诺寒十年容颜不改,令他有些心虚。
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当尹诺寒欲反击之时,几枚袖箭悄无声息的以雷霆万钧之势射向她。她握紧玉骨扇,身随意转,扇骨狠狠磕偏那几枚袖箭,接着轻盈落地,展开一直合着的白绸扇,目光冰冷嗜血,她对着洁白的扇面道:“扇子,恐怕今日你又要饮血了。”然后手腕一动,扇子脱手飞出,只见白光一闪,白色绸扇带出一溜血珠,又回到尹诺寒手中。而她身周跪倒着几名黑衣人,腕上一道深痕,血如泉涌。
而玉骨扇洁白的扇面上则溅着星星点的殷红,似雪地红梅,又如染血桃花。女子皱眉:“真染血了?啧,退步了啊……”语音方落,她便又执着玉骨扇,挡开迎面而来的剑锋。挑,削,挡,劈,玉骨扇在她手中已不再是一把普通的绸扇,而是一样杀人的利器。折扇在她手中灵活地随她手指和手腕动作,直逼斯黎杰面门,扇缘竟利若剑锋。
转眼已过几十招,斯黎杰让尹诺寒迫得无法反击,而尹诺寒仍是松容自若,一边拆他剑招,一边解决包围上来的人,身法灵动,真真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她长发飞扬,青衣展动,手中扇缘已然抵上斯黎杰咽喉,而自始至终,她腰侧的长剑,未曾出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