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不安渐渐扩大,莫云笙拽住在院内扫地的太监问道:“有没有看到常宝?”
“回公子,奴才没见到常公公,许是出去了。”那太监马上停下手中活计,欠着身恭恭敬敬地回答。
莫云笙无法,只得去找其他人。然而接二连三地得到同样的答案,却令他猛地警觉起来。下意识细细观察,被问话者回答之时眼底那一抹怪异的光芒被少年轻易捕捉。
这些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不肯告知于他!他不相信常宝会自己出去,更不相信小太监会瞒着他离开朝华殿!
夕阳西斜沉于远山之后,暮鼓敲响的声音悠然传来,已是该用晚膳的时候。先前困于原地、焦躁不安的莫云笙却眼睛一亮,抬腿向朝华殿后院的方向跑去。
这皇宫之中虽有御膳房负责各殿膳食,然而莫云笙毕竟是南陈人,吃不惯北燕的口味;再加上担心有人会在极容易下毒的吃食上做了手脚,因此对于外面送来的食物,少年从来都是做做样子,浅尝辄止。当年常宝在南陈宫中时曾和尚食局的公公讨要了几道面点的做法,于是便将朝华殿后院的一个荒置的小厨房收拾了出来,天天换着样儿做给他吃。
顾不上仪表姿态,莫云笙飞奔着跨越了大半个朝华殿,终于来到那间小厨房门口。看着半掩的门 ,少年猝然停下脚步。
他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无法预料自己将会找寻到的是何等答案。颤抖的手伸了出去,在空中悬停半晌,终于似下定决心一般抓在门环之上,用力拉开。
瞳孔骤然缩小,映入眼帘的场景令莫云笙瞬间如坠冰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炉台上的蒸笼还腾腾冒着热气,空中弥漫着甜香。然而常宝却倒在地上,面色青黑,七窍不断流出暗色的血。他伏在门口,身后自灶台到这边蹭出了一大条血路,显然是挣扎着爬了过来。
“……常宝!”意识终于回笼,莫云笙急忙冲过去,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顾不得自己现在形容狼狈,手脚并用爬到常宝身前,将他翻过身来,头枕在自己腿上。小内侍满身都是血,衣服也被扯破了几处,露出的手臂上还带着淤青。他的身体在微微抽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殿……下……”常宝抬起眼睛,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伴随着涌出的却是更多的鲜血。
“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来人,快来人啊!”莫云笙彻底乱了方寸,他伸手去擦常宝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外面大声呼喊,声音出口却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常宝死死拽着莫云笙的袖子。他已是神志涣散,却犹自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殿……下……小心,小心……”
“我叫你住口……常宝,住口!”明明是命令的口气,尾音却带着极不自然的上扬,莫云笙的双唇在颤抖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我去让人传太医,我去让人传太医!你说过要与我同回南陈,怎能言而无信!”
常宝的脸已经肿胀起来,糊着血污,五官都看不清楚。他张着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喉咙中却只剩下了“嗬嗬”的急促喘息。他似是在承受着再也无法忍耐的剧痛,身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
“哟,这是怎么啦?”终于有三两个太监循声而来,带头的那人眉毛一扬问了句,那语气却仿佛面前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般稀松平常。渐渐又有几人凑过来,面上却不见任何惊慌焦急的神色,似是早已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就连敷衍都已懒得去做。莫云笙忙着按住常宝的手脚让他平静下来,无暇转过身去,话音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哀求:“快去找太医,找太医!”
在场众人明明都听见了少年的话,却是无一人动弹。先前搭话那太监上下打量了一番常宝的状况,语气风凉地道:“莫公子,人都成这样了,您找来太医也没有用呀。您呐,还是节哀顺变,让奴才们把常公公抬出去埋了吧!”
莫云笙双手不自觉松开,常宝再度踢打起来,拳头不时落在他身上。少年似是毫无所觉一般,声音飘忽得仿佛要随风散去:“什么……意思?”
那太监嘴巴一撇,再开口已带了几分不耐烦:“就算现在去寻太医,等人过来他也就死了,还有什么用!”
“给我去找!!”莫云笙猛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目光却是冷厉如刀,“就算是救不活了,我也要亲口听太医说出来!”
太监被他慑人神色唬得一跳,随即便恼羞成怒起来,向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以为朝华殿这种伺候兔爷儿的晦气地方,有几个太医愿意过来!还以为自己是那南陈太子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
“啊啊——!!”常宝在此时却突然嚎叫起来,两只被血弄得通红的眼睛暴突出来,十分骇人。莫云笙连忙转回身去压制他,可常宝似乎变得力大无穷,尽管被死死抱着,却依旧乱抓乱踢个不停,将少年的衣衫头发全弄得凌乱不堪。那太监见状,幸灾乐祸道:“别说今天死的是个下贱的奴才,就是你莫公子得了急病,那也得看太医院有没有闲心!”
莫云笙身子一僵。
他没有再说什么。少年将全身力气压在常宝身上,另一只手伸去自己怀中,摸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这原本是那一日被容熙戏弄后便带在身上的,却没想到此时竟是派上了这等用场。
“常宝,走好。”看着那已经扭曲得教人辨认不出的五官,莫云笙眼底划过一丝悲恸,轻声道。下一刻神情已变得决然,他用牙齿叼着皮鞘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常宝的心脏。
一股黑血嘭地喷了出来,溅得四处都是。常宝的挣扎嚎叫终于迎来了终止,手臂无力垂下,再也不动了。
莫云笙直起身来。他伸出手去,将常宝的眼帘轻轻阖上。匕首入鞘收入怀中,他双臂伸入常宝尸身之下,试图将与自己身量仿佛的小太监抱起来。改坐为跪,一只脚踏在地上,两只脚踏在地上,慢慢直起因重量压迫而不停颤抖着的膝盖,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却终于是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满脸满身的黑血,衣衫头发凌乱不堪,怀里还抱着个死人。那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光芒,整个人仿佛从九幽地狱中走出一般。“让开。”
短暂的死寂,不知是谁先扯着嗓子放声尖叫起来,惊骇的众人终于回魂,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莫云笙视若不见,自小厨房内跨出,向着朝华殿前院走去。
“皇上驾到——!”一声尖细的吆喝声响起。数十个带刀侍卫率先冲了进来,将四处乱窜的宫女太监们都驱赶到了一起。当容熙踏入宫门内时,看到的便是跪成一团的下人们,以及从后院转出来的莫云笙。容熙看到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及怀中抱着的惨死的常宝,不禁一惊。莫云笙住了脚步,直直盯着容熙,声音嘶哑滞涩:“皇上消息倒是灵通。”
容熙眉头皱起:“你没……”话一出口顿觉不妥,连忙换了个说辞,“你有没有事?”
莫云笙神情木然,少顷,嘴角忽地牵起一丝古怪讽刺至极的笑:“下次皇上看见的时候,死的就该是莫云箫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正殿走去。
“站住!”容熙一怔,下意识喊道。莫云笙却是置若罔闻,径自入了宫殿,向里面去了。皇帝叹了口气,挥手召来几个侍卫命令道:“你们去跟着看看,把他身上的利器收走,千万不能让他寻死。”常宝胸前的创口,他看得分明,怕是少年不忍这小太监再受折磨,亲手了断了其性命。
侍卫领命离去。容熙视线移开,看向瑟缩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你们之中,谁是管事的?”
刚刚与莫云笙对答的那个太监爬出来,身子几乎要贴在了地上,哆哆嗦嗦道:“奴……奴才李福全,见……见过皇上!”
“李福全啊……朕若是没记错,你原来是栖梧殿的人吧。”容熙语气平和,听不出半点发怒的意思。“莫公子的近侍死了,今后这朝华殿,就由你总管吧。”
李福全一听喜出望外,当下也忘了恐惧,支起身子连连磕头:“奴才谢皇上提拔,谢……”
他刚叩了一个头,撑起手臂,还想要继续磕下去,便见到眼前玄色金纹袍角闪过,竟是被容熙一脚踹在了心口上;顿时摔出三尺远去,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回去告诉你主子一声,”容熙面上挂着冷笑,目光却是森寒,杀机毕现,“就算李文盛那老匹夫在朝上呼风唤雨,兴风作浪,这皇宫也还是朕的!若是她再这般嚣张跋扈,朕不介意换个人做太子的母亲!”
第二十章:无力
“给了你五天时间,就查出这么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来。你这大总管的头衔,是不是不想要了?”御书房内,容熙将奏报摔在地上,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赵德海。
赵大总管一张圆脸上满是细汗,没有吭声,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他嘴里不敢辩解,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明惹怒皇上的是皇后娘娘,到头来遭罪的却是他这奉旨查明真相的;两边都是气焰极盛,两边都不好得罪,让他如何是好?只得东搜一点,西查一点,笼统了事了。
容熙看着跪在下面的赵德海,对于其何等想法,心中已是如明镜般通透。“起来吧,到外面候着去。你只要记住,你的主子只有容家和朕,其他人……”将手上朱笔啪地放下,声音不大,却惊得老太监一颤,“无须理会。”
赵德海顿时汗如雨下,捣蒜般磕起头来:“老奴知错,老奴该死!老奴知错,老奴该死!”说着竟是痛哭流涕。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人呐,泪水说来就来,也不知道能有几分是真的。”容熙哂然,语气倒没有先前那般严肃。
赵德海这才收了哭腔,自地上爬了起来,用袖子在眼角拭了拭,这才讪讪笑道:“老奴对皇上,绝对是一片忠心!”
容熙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赵德海知趣地退了下去,将门掩上,留下皇帝一人继续烦恼。
其实就算不派赵德海去查案,他也知道此事定是皇后所为。至于经过,无非是派去的人下毒被常宝撞见,两人厮打一番,凶手给常宝强塞了毒药,然后扬长而去。这朝华殿中的下仆也八成都知道此事,却个个袒护杀人者,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得到真相虽然容易,但处理起来却困难。皇后不过是仗着左相势大,这才在宫中如此横行跋扈有恃无恐,就连行凶杀人都不屑于周密计划。只要左相一倒,他自会废后,将这女人打入冷宫。然而如今朝堂之上,李文盛以为自己将陆啸拉下马来,正是趾高气昂之时,竟是得寸进尺,开始妄图将手伸向玄韬军中;他表面上同其虚与委蛇,但暗地里已将追查其不臣证据的任务交由方少涯处理。这局博弈已到了紧要关头,此事绝对不能生出半点变数。再者,为了一个太监和皇后闹翻,也根本不值得。
容熙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给莫云笙一个交代,就连暂时忍耐今后惩治凶手的期限都无法轻易许诺;得到这个结论,皇帝不禁有些束手无策起来。他明白常宝对莫云笙来说有多重要,自南陈到北燕千里迢迢,莫云笙受尽欺压轻蔑,只有这小太监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不离不弃,如今却落得这般惨死的下场。想到这一茬,容熙只觉得自己的头痛又重了几分。
出了事情却无法处理,他自是不好再去朝华殿。已是五日,也不知那看似顺从实则倔强的南陈太子,现今如何了。
莫云笙比先前瘦了一圈,面色更加苍白,双唇更是浅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病倒一般。他坐在矮榻上,望向屋子对面墙上挂着的山水花鸟图,目光却不知道聚焦在哪一点上。
被容熙从寝宫拨来,随身服侍少年的宫女侍墨凑上前去,温声软语道:“公子,好歹用些东西吧。”
莫云笙丝毫不动,恍若未觉。侍墨又轻唤了他一声,少年似乎这才回了魂,眼珠活动了一下,总算不再像个空壳般毫无生气。“我不饿,”他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老者,“你下去吧。”
“整整五日您就喝了些汤水,这……”侍墨还要再劝,莫云笙却已不再理她。女子无法,轻叹一声退下了。
莫云笙终于将目光自那副山水图中收回,移向站在房门边上的两个侍卫。他知道这些人是容熙派来的,好防着他一时想不开自尽。那把匕首,也早在第一日便已被人收了去。
他并无意寻死。若是这般没骨气,单单求个解脱便罢,那他莫云笙到头来,也不过是这北燕皇宫之内的一个笑柄。不,或许连笑柄都配不上,仅仅能算上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说过了便被抛到脑后,再过个三日五日,便被从记忆中彻底抹去,半点不剩。
少年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苍白,修长而纤细。屈伸了一下手指,毫无力气。
就是因为毫无力气,他才落得个这般境地,任由人搓扁揉圆;被轻易推出来做替罪羊,被轻易羞辱蔑视嘲讽刁难,就连最亲近之人死了,都没有半点为其报仇的可能,只能卑微地躲在他人的庇护之下,苟延残喘。
恍惚间莫云笙突然想起了陆啸。他想起那一日在淮水关,自己面对千夫所指毫无辩解之力,而男人只需淡淡几句言语,便能将他人压制得反抗不能。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人微言轻,只能任人摆布罢了。
摊开的手掌猛然握紧。莫云笙眼里一片暗沉,却有冷厉的光子最深处透射而出。
没有力量,他便依旧如同芥草一般无足轻重,便依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依旧要终日活在蔑视与欺凌之下,还要整日担惊受怕,随时提防着自头顶落下的致命一刀!
他明明曾经已燃起了追求地位与权力的心思,却被来到上洛之后接二连三的羞辱打击得半点不剩。然而面前这用常宝性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却如同荆条一般鞭笞在他身上,斥责着他的懦弱,他的胆怯,还有他死守着的那可笑的尊严。
如今这个没有力量的他,是没有资格去谈自尊的。
“两位大哥。”站在门口的侍卫终日无所事事,早已昏昏欲睡,却被这一声轻唤拽回了神。循声望去,莫云笙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近前,面色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一拱手轻声道:“在下想求见皇上,烦请两位带路。”
容熙正在批阅奏章,却见赵德海进来通传,说是莫云笙求见,便立刻放下笔吩咐道:“传他进来。”
莫云笙踏入御书房,在离御案还很远的地方便停住脚步,拱手一揖:“莫云箫见过皇上。”
容熙见他憔悴成了如此模样,心中又多了几分歉疚,便先行开口道:“朕已为常宝寻了块好地方葬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担心。”
莫云笙躬身称谢:“多谢皇上。”
容熙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些为难来:“朕虽然知道谁是这幕后主使,但想动她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需知如今已是牵一发动全身,朕没有万全准备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朕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死者已矣,还是节哀顺变吧。”
“云箫不敢妄想以一己之私坏了皇上的朝堂大计。”莫云笙神色淡淡,语气也没有半点改变,“皇上能屈尊过问此事,我已是感激涕零。”